回家第一眼看到的是不变的平凡宁静温馨,那就是十足的幸福。



父母对我的大爱,体现在我十八岁时,坚决将我放飞。我从十八岁起就独立生活,十九岁起自己挣钱养活自己,还很青涩的我,单枪匹马在复杂诡谲的人际中应对浮沉。我对父母的大爱,体现在每一个春节,一定要去探望。

记得我第一次春节探望,那时父亲在张家口解放军建设工程学院任教,母亲随往,下了火车,我步行到他们居住的东山坡宿舍。我回到家的第一眼,就看到母亲在厨房中操持的背影,同时闻到往日熟悉的酸菜蚕豆汤的味道,那是我幼时最爱的一道菜,不消说,我写信报告过回家的日期,母亲是掐准时间特意为我烹饪。

后来父母又搬迁,但我春节探望的第一眼,几乎总是母亲在厨房中的身影。记得有一年母亲是在厨房中包黑芝麻汤圆,她转过身来看到我,照例高兴地呼唤:“刘幺!”我是最小的儿子,父母和兄姊都唤我刘幺,那天和母亲一起在厨房忙活的,有远房的一个小表妹,她以前没见过我,但知道我是写小说的,她喜爱文学,一下子见到我,激动地挥动手臂,不承想一下子碰翻了一竹笸箩包好的汤圆,窘得不行。母亲却没有责备她,我帮着把翻落地上的汤圆收拾起来倒掉,小表妹几乎要哭出声来,母亲却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这场意外,一边煮起汤圆一边跟我说:“你黛萍妹妹不但喜欢读小说,还打算写小说呢,你得便辅导辅导她啊!”

后来我跟黛萍表妹聊天,她说:“伯妈最惜物的,那天我当着你的面碰翻汤圆,她心里一定在叹可惜,可她却一句相关的话都没说,这要写到小说里,是不是能构成一个感人的细节呢?”我就知道,黛萍是有灵性的,但由此对母亲善良宽厚的天性,有了更深的认知。



我娶妻生子后,父母相继去世。我有了自己的家。我从近40岁起,就常常出差,有时还到国外访问,每次回家,到了单元门口,我都既不敲门也不按门铃,而是用带在身上的钥匙自己开门,那么我回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厅里长沙发上的情景:妻子晓歌歪在沙发上,腰下盖着薄毛毯,而两只猫——浑身雪白、双眼碧蓝的睛睛和花狸皮毛的挪威森林猫狸狸,一个蜷曲在她脚上,一个蹲伏在她腰上。

妻子听到我开门进入的声息,从沙发上坐起,双手伸到脑后整理头发,唉,她不用说什么,我心已酥了。两只猫跳下沙发,凑近我裤腿嗅着,应该是在验明我的正身。

妻子体弱,有几次我开门后,第一眼的沙发上,并没有她,但有她坐卧过的痕迹,只有狸狸趴伏在沙发上,抬头瞪着我,仿佛在责问我为什么没准时到家。我一边跟他解释飞机晚到了,一边去卧室,晓歌躺在床上睡着了,睛睛一如既往忠实地蜷曲在她脚上给她暖脚……

有家可回的感觉真好。有人在等待你回家的感觉更妙。回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如既往没有改变的平凡宁静温馨,那就是十足的幸福。

晓歌仙去后,初时我自己一个人回到家中,还下意识地以为第一眼还会有沙发上的人与猫或她坐卧过留下的痕迹,但一愣神后,意识到不仅晓歌飞升了,睛睛狸狸也都到仙界去陪伴她了,不免怅然。



盆竹(水彩画) 刘心武 作

如今我从外地归家,回家第一眼见到的,是观望厅里飘窗前的盆竹,那盆竹子不是从花木店买来的,是1982年去福建采风,邀请方从山里剜出来赠我的。好不容易带回北京,带回时不足1米只有四五个分枝,也不知它在北京单元房里,能不能就靠盆土成活。

没想到四十多年过去,只不过换过几次盆添过几次土,平时也就是见盆土干透了浇次透水,它虽然始终长不成粗竿茂叶,却一直活着,高度近3米,枝干保持在十竿左右,时不时地抽出细细的嫩笋,修剪掉枯枝枯叶,嫩笋会蹿高抽出新叶,这些年出于植物固有的趋光性,所有的竹竿上部都朝窗外弯曲,我把下部竹竿绑住加绿色塑料棍支撑,上部望去仿佛是翠绿的孔雀开屏。

回家了,开门第一眼,必定望见那独特的盆竹。如今我父母、兄姊、妻子连同爱猫,都往仙界去了,但我还健在,仍有自己的家,回家第一眼,仍有生命力旺盛的盆竹鼓励我好好生活,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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