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想要让大家记得云南还有个滇剧。”

滇剧有近300年的历史,是云南最具代表性的地方剧种,被誉为“省粹”。2008年,经国务院批准,滇剧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其细腻深邃,以独特的唱腔和民族风情讲述着古往今来的历史以及红土高原的故事,曾吸引众多游客。

然而戏曲式微的当下,滇剧逐渐被遗忘,淡出云南民众生活。昆明牛街庄滇戏博物馆的民间滇剧人正尽全力挽留滇剧,挽留一份云南的乡情。

藏在牛街庄里的非遗

牛街庄被云南人称为“滇剧窝子”,有着200多年的滇剧传承史。牛街庄滇戏博物馆是云南唯一一座民间滇戏博物馆,拥有规模最大的民间滇戏团,被确立为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基地。


滇戏博物馆位于牛街三社大院,院门外,两三百米处,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院门内,树木苍翠,掩映着博物馆古朴的屋檐。

热闹的锣鼓敲响,几尺见方的舞台上,一出好戏已经开场。面积不大的馆里坐满了人,观众以老年人居多,七旬戏迷张奶奶常约姐妹前来。“我们从小就爱看滇剧,以前一个星期要演好几场,现在演出少了太多,有时候一两个月才演一场。”其中也不乏年轻面孔,他们慕名而来,一睹滇剧真容。

“这不是京剧也不是花灯戏,是滇剧。”滇戏博物馆的第五代传承人张珂多次向观众耐心解释。滇剧和京剧同宗同源,面谱、化妆和服饰上较为相似,而花灯戏作为民间小调,拥有比滇剧更广泛的受众,所以一些观众常常会将滇剧和京剧、花灯戏混淆。也正因如此,滇戏博物馆里的这群滇剧人更加坚定了保护传承滇剧的决心,他们想要让滇剧被更多人看到,领略其独特魅力,铭记这一云南文化瑰宝。

每周日下午两点半是滇戏博物馆固定讲解日。馆长张春丽和侄女张珂都会放下手头繁忙的事务,向来访者们娓娓道来滇戏博物馆的历史。

滇戏博物馆由张春丽的父亲张勇创建。博物馆所在的牛街庄曾经有诸多民间滇戏团,逢年过节都会有热闹隆重的演出。张勇的大爷爷张荣和二爷爷张坤是牛街庄第一代滇戏艺人,舅舅张德恩是第二代,张勇、张秀珍和张秀英是第三代,张春丽是第四代,张珂是第五代……滇剧因子流淌在这一大家子的血液中。


张勇生于滇剧世家,耳濡目染,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滇剧武生。他做过乡村干部,也下海经过商,还成了一个小有成就的民营企业老板。不变的是,他始终热爱着滇剧,长期兼任牛街庄业余滇戏团的领队,带领大家去各地演出。

舅舅张德恩去世前告诉张勇:“至少要让后辈知道我们家以前是唱戏的。”亲人的托付和对滇剧的深厚情感驱使着张勇开始行动。2009年,张勇把工厂和企业交给妻儿打理,自己出资50多万元,在保留部分牛街庄古戏台的基础上筹建了牛街庄滇戏团的“家”,并搭建了戏台。2014年8月,牛街庄滇戏团被云南省文化和旅游厅命名为滇戏博物馆。

馆里陈列着张勇数十年到处搜罗来的历史文物,有明末清初以来的滇剧剧本曲谱、牛街庄老艺人们的服装道具、演出照片等,其中,“老郎菩萨”尤为珍贵,是镇馆之宝。“老郎菩萨被视为戏曲祖师爷,以前村子里建戏台都会把老郎菩萨放在戏台的中梁上,在演出前演员们都要祭拜它,以求演出顺利,这尊老郎菩萨便是我们村最早的戏台中梁上放的。”张春丽向访客们介绍道。


在张勇等人的悉心经营下,滇戏博物馆不仅为珍贵的滇剧文物提供了归宿,还成了一个让大家了解和亲近滇剧的窗口。领导、学者来此考察调研滇剧文化与传承,戏曲演员们来互相交流演出,戏迷、游客们前来感受滇剧魅力。张勇作为团长带领剧团成员们认真排练每一出滇剧,尽己所能为大家带来精彩演出。

牛街庄滇戏团除了传统滇剧还演花灯、舞蹈甚至还有小品。张勇认为,滇戏博物馆的任务除了保护和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滇剧外,还得面向文化市场、面向所有喜爱文化生活的群众,顺应时代潮流,关注观众的丰富需求,有市场才能更好的进步。

滇戏博物馆里的坚守与求索

如今张勇已经77岁了,他的小女儿张春丽成为新馆长,接替父亲传承发扬滇剧的家族使命。

张春丽师从云南省首个中国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梅花奖获得者王玉珍,是滇戏博物馆的第四代传承人。张春丽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跟着家人去排练,对当初跟着姑妈唱秦香莲那出戏记忆犹新,舅老爹(张德恩)负责打小鼓,她和弟弟分别演秦香莲的一双儿女春妹和冬哥,一上台就笑场了,舅老爹就用打鼓的鼓棒指着他们说:“不能笑,你爸爸不要你们了,你们是跟着妈妈去讨饭,要去找爸爸了。”姑妈唱到高潮处流下两行热泪,弟弟和张春丽看着姑妈哭也跟着哭,台下的观众称赞不已。

从看滇剧、演滇剧再到创建滇戏博物馆传承滇剧,滇剧承载了张春丽一家很多回忆。说起上一辈的滇剧故事,张春丽滔滔不绝,当时演滇剧的人多,看滇剧的人也多。到张春丽这一辈,她感受到了较大压力,“现在的生活太丰富了,滇剧的学习又是一个艰难漫长的过程,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专业演员大概要花6年的时间才能学出来,滇剧演出的收益也不高,要带动大家来专心学戏很难。”


虽然艰难,张春丽仍然坚持,她和馆里邀请来的来自云南省滇剧院的专业老师王玉珍等人认真地把《杨门女将》《铡美案》《白蛇传》等经典剧目教给滇戏团的成员和参与“戏曲进校园”项目的六所学校的同学,同时还排练《江姐》《范家沟》等新剧目,让滇剧传承和发展下去。

牛街庄滇戏团是滇戏博物馆的核心传承主力,现在共60余人,主要由村子里的滇剧迷和少部分退休下来的文艺工作者组成,平均年龄在50岁,只有不到10个年轻人。博物馆没有收益,靠着政府的一些补助和张春丽一家的贴补以及滇戏团成员的支持勉强运转,所以滇戏团的演员没有工资,大家平时都靠干其他的工作养家糊口。


但是戏团像一个大家庭一样,成员们都一心想让滇戏博物馆能接着办下去,也盼着滇剧能一直唱下去,只要有演出需要,成员们都自愿参与排练演出,演出结束后,大家一起进馆里的小厨房忙活,聚一块儿热热闹闹地吃顿简单的饭。

“我们想修馆顶已经五年了,一到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但是很多人不愿意修这种戏院的舞台顶,因为上面很复杂,很多大梁踩不了,高危且难修,再加上价格昂贵,就一直没有修成,舞台都是不久前才补的。”张珂说道。


24岁的张珂之前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滇剧传承人。小时候总是听身边人说“你家一家人都会唱戏,怎么你就不会?”当时,她觉得戏曲是老年人做的事情,因为他们那一辈缺乏娱乐所以才那么喜欢滇剧。而张珂的童年有动画片、电子游戏以及可以看到世界的互联网,她喜欢摇滚、手工和跳舞,并不是滇剧。

随着爷爷张勇年纪越来越大,张珂开始走近滇剧。起先她只是想着爷爷年纪大了,不想让他留遗憾,觉得做这件事情会让他开心,于是扛起了自己肩上的担子,“老张希望我的孩子也能知道我们家以前是唱戏的,也能知道云南还有一种戏种叫滇剧。”

在流行文化层出不穷的快节奏时代,张珂一直在寻找让大家认识滇剧、感受滇剧魅力的好办法。作为年轻一代,她利用社交媒体如微信、小红书等宣传滇剧,还尝试将滇剧与现代流行文化结合推广,张珂带滇剧上《我要上春晚》,和草莓音乐节的摇滚乐队合作,可惜暂时都还没有取得很大反响。

不过,张珂依然坚持初心,不断进行大胆尝试,“我想要在几年之后能够骄傲地对大家说,我除了是我自己之外,我还是滇剧传承人。”

走近滇剧,走进滇剧

张珂运营的滇戏博物馆小红书账号以新一代的视角展现滇剧,吸引了不少年轻人来到线下观看演出、了解滇剧历史以及体验滇剧妆造。还有不少如复旦大学、南开大学、云南艺术学院等高校的师生到此研学。


2024年暑假,来自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的郭大年老师带着学生们从四川来到滇戏博物馆进行大学生暑期实践活动。到这里的第一次实践是跟随牛街庄滇戏团去妙高寺维护演出秩序。那天是妙高寺的庙会,下午两点钟演出时还有百来个观众,几十分钟后,就只剩前面坐着的几个大爷。


“我们看到一位扮演倒骑驴(人背对着驴头的方向骑在驴背上)的演员,是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八十多岁了,上楼梯都会让人很担心,但一上台立马精神抖擞,可能这就是戏比天大吧。去妙高寺路程很远,车也非常不方便,唱完过后,大家又得匆忙赶回去。”郭大年一行人被这群民间滇剧人对滇剧的执着深深触动。


滇戏博物馆不仅让更多人了解到滇剧,还让一些人爱上滇剧、传承滇剧,给博物馆注入新鲜血液。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硕士研究生甘泉就是其中一员。

“我现在称我自己为滇剧义工,除了在滇戏博物馆,昆明的几个业余滇戏团有需要的时候我也去,像斗南滇剧团、官渡古镇还有安宁大石庄的滇剧村。”甘泉来自湖南,从小时候学唱花鼓戏开始,他就与戏曲结下了不解之缘,“倒仓”(戏曲演员在青春期发育时嗓子变低或变哑)之后他开始学习京剧,主攻程派青衣(程砚秋流派中饰演青衣角色的演员,青衣主要表现年轻、待嫁闺中或者已婚的妇女,具备中国妇女端庄、沉稳、隐忍、不争的特点)。

甘泉本科就读于云南艺术学院戏剧学专业。在一门叫云南民族民间戏曲概论的课上,老师要求同学们选择一种云南民族民间戏曲进行学习,甘泉发现滇剧跟他学习的京剧同宗同源,试听后发现滇剧的调子不仅有历史还有特色,所以选择了滇剧。

“我觉得滇剧最大的魅力之一便是融入了少数民族曲调,它是云南独有的西皮流水(京剧西皮腔板式系统中节奏情绪较为欢快的一种板式),比如《荷花配》里的这个‘双双离了水晶宫,呐嚯嘿呐嚯嘿嘿呐咿呀嚯嘿……’这是滇剧襄阳腔系统中的襄阳二流板,太好听了!”


起初,甘泉进行的都是滇剧的理论学习。偶然一次,他在B站上刷到了一个博主发布的滇剧板式视频,一下子被吸引住,甘泉开始在B站上跟着滇剧著名表演艺术家万象贞老师的视频自学《荷花配》,然后在练嗓子的过程中又得到了他的老师、前昆明市滇剧团台柱子何利飞的指点。自学始终会有些地方不得其法,甘泉需要一个滇剧老师以获得更加深入地指导。

甘泉和他的老师杨军进行了交流,杨军看到甘泉对滇剧学习的诚恳态度,把甘泉引荐到了滇戏博物馆。张春丽一点一点地带着甘泉从滇剧基本功学起。

得到老师和观众认可后,甘泉更加充满动力地学习滇剧,“学习戏曲,讲究口传心授,必须得现实中的老师来带,然后再加上学生自己的领悟,才能慢慢找到滇剧的韵味,带给观众美的享受。我现在学滇剧比较大的弱点就是云南话还不太正宗以及对云南风土人情的把握还不够。”目前,甘泉正孜孜不倦地跟着云南朋友们学习纯正的云南方言。

滇剧如何再传乡音

热爱滇剧的同时,滇剧的发展状况也让许多观众十分忧心。甘泉发现,他的家乡湖南的湘剧前几年和滇剧的境遇差不多,但是湘剧这几年跟湖南卫视联动举办湖南省戏曲春晚,还和动漫联名打破次元壁跟虚拟偶像花小楼团队共创了湘剧《百花公主》等,民间票房(指戏曲或曲艺爱好者的业余组织),特别是青年人明显多了起来。


重庆市川剧院也在积极进行新时代川剧传承发展的尝试。川剧小剧场办得如火如荼,演出门票出了月卡、年卡等不同级别,剧场座位也由一排排改成了圆桌式,还可以点餐,让观众可以轻松愉悦地吃着茶和点心听戏谈戏,舞台也仅高出观众的座位一点,方便观众和演员互动,吸引了不少消费者。

这些戏剧都在不断挖掘自身的无限可能,不断让年轻演员在台上磨炼,被观众熟悉的同时演技也不断精湛,培养一批年轻演员的同时也培养了一批年轻的观众。


但是,滇剧好像还困在原地。滇剧的受众在慢慢变少,滇剧传承的老龄化也日渐严重,上台表演的总是一些大家耳熟能详的老演员,其中几位著名的滇剧演员都已经七十有余,稍微年轻一点、观众熟悉的演员年龄也五十多岁,再年轻一点的演员观众基本叫不出名字。

滇剧著名的编曲和乐器老师刘靖伟说:“传承的这个问题倒是一直在问,滇剧我们也在一直教,但就是传承人不够多。先有继承,后有传承,滇剧得先被继承下来才能更好地传承。”省级滇剧传承人余孝福对此也十分赞同,“我从1958年就开始学滇剧了,现在时代更迭越来越快,滇剧如果没有创新是不行的,年轻人看不懂,就很难被继承下来。”

滇剧要传承下去既要培养年轻演员还得培养年轻观众。对年轻演员的培养则是把年轻观众引进剧场的第一步。年轻演员应该频繁演出,接受观众考验的同时可以像“养成系”一样被观众渐渐熟知、亲近,这样不仅年轻演员得到了培养,也会吸引一批年轻的观众到剧场。

滇戏博物馆里的一位20岁左右的观众说:“大多数情况下,我更愿意去看演员年龄与所饰角色相近的演出,很多滇剧剧目里有不少年轻角色,老艺术家们的能力毋庸置疑,但如果总是老艺术家来演这些年轻角色,会让人觉得差点意思。”除了专业老师的指导和观众的支持,年轻演员还得有好的剧目傍身,这需要一批真正了解滇剧、云南风土人情和历史的年轻编剧与新一代滇剧演员共创观众喜爱的优秀剧目。


张春丽一直在思考吸引、留住年轻观众的办法。因为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大力推广和鼓励传承,来到滇戏博物馆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但很多年轻人只是来拍照打卡看个热闹,坐下来认真地来看完一出戏的人只占少数。“我们打算开展有奖问答,下一期馆里计划演出《八仙过海》,观众只要在演出结束后说出每个上台的角色分别对应哪位仙人,就可以领奖。”滇戏博物馆里最近又想出一个小妙招。

“有时候我真的不想坚守下去了,很难,既要花费大量精力还得贴钱。”张春丽谈到她的爸爸张勇在小板桥买双皮鞋才舍得花‎‎五六十‎块,可是每当一出戏学完了要买行头演出,得花上万块钱,他却毫不犹豫拿钱出来,对于馆里请专业老师、付博物馆的租金也十分大方。

张勇常在家里自豪地提起,“有这么多年轻人来到滇戏博物馆,了解滇戏文化,看来把这个博物馆建起来真的值!”张勇的精神感染、鼓舞着张春丽,让张春丽还是坚持了下来。

“现在有时候我在舞台上唱着戏,抬眼一看馆里的照片墙,都是我的亲人,这张是大祖父和二祖父的,这张是舅老爹的,这张是姑妈的……我不能放弃,这不仅是传承戏曲,也是在传承我们的家族精神。”说到此处,张春丽有点哽咽。

张春丽坚守至今,已经五十多岁了。她提到,如果自己老到无法再唱滇剧了,后辈也必须继续坚守下去。像侄女张珂这样的第五代传承人,几乎无人能胜任整场演出,况且张珂也有自身工作事务需要忙碌。


张春丽打算逐步教会张珂一两场能够传承‎的剧目,如果可以,希望张珂能够代替她唱一次《杨门女将》里的穆桂英。再不济,至少让张珂带动一些年轻人扮起来,唱几个精彩片段。他们一直相信,在如今越来越多元的时代里,有许多老手艺被丢下,但也会有许多旧时光被不断拾起。

云迹青年融媒工作室 出品

作者 吴沛钊 云南师范大学 张丹

责任编辑 何丹 陈洁

责任校对 罗秋旭

主编 严云

终审 副总编辑 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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