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吞象
成语里隐藏的信息
何大江
“人心不足蛇吞象”是汉语里的常用成语,用于比喻人心贪婪,就像细长的蛇要去吞食体形巨大的大象一样,终究会被自己的欲望所害。这个成语也作“人心不足,巴蛇吞象”,或者更为简洁的“巴蛇吞象”。
这是一个极具画面感的成语,在树荫蔽日的密林里,一条蛇正在跟一头大象缠斗。然而,即便是俗称蟒蛇的巨蚺,要吞下大象也太过艰难了。
“巴蛇吞象”,固然是一个具有比喻意义的成语,但也透露出极为丰富的历史、地理与气候信息——在数千年前的巴蜀大地上,雨水充沛,气候湿热,丛林里蛇与亚洲象并存。这两种动物,也是某些氏族部落的图腾。而部落争战的信息,也藏在“巴蛇吞象”这个成语之中。
巴人的图腾,从蛇到虎
川、渝常被称为巴蜀大地,是因为在先秦,这片土地是巴国和蜀国两个古代方国或民族生活的地方。
蛇,是古代巴民族早期的图腾。“巴”这个字,在殷商时代的甲骨文里就可以找到,其字形正像张着大口的蛇。东汉许慎的我国第一部字典《说文解字》对“巴”这个字的解释说得很清楚:“虫也。或曰食象蛇。象形。”可见蛇与巴这个部族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和《晋书·李特李流载记》对巴人的兴起所做的描述,大同小异。按照《晋书》的记载,巴人起源于武落钟离山,巴氏、樊氏、曎氏、柏氏、郑氏五个氏族争夺部落联盟的大权。“五姓俱出,皆争为神,于是相与以剑刺穴屋,能著者以为廪君。”结果巴氏胜出,被称作廪君。于是廪君率部众沿夷水而下,在盐阳遇到了盐神。“盐神夜从廪君宿,旦辄去为飞虫,诸神皆从其飞,蔽日昼昏……廪君立砀石之上,望膺有青缕者,跪而射之,中盐神。”廪君射杀盐神,显然是对征服一个以飞虫为图腾的母系氏族部落的隐喻。此后,巴人在廪君的带领下,建立了第一座城夷城。
巴人五个部落形成一个新的、更强大的部落联盟后,图腾也开始重新整合,以虎作为新的部落联盟的图腾。
巴人发源的武落钟离山,位于今湖北西南部长阳土家族自治县境内。自廪君之后,巴人开始自西向东发展,其势力急速增长,开始控制今鄂西、重庆、川东北以及陕南汉中一带。
成为国家的巴,定都于江州,即今重庆市渝中区。疆域广阔的巴国,东邻楚国,西毗蜀国。
博物馆里的“巴蛇”
因为椎骨和头骨都很脆弱,关节松散,因此远古体型较大的蛇化石很难被发现。不过,我们可以通过金沙遗址博物馆和三星堆博物馆里的蛇文物,来感受古代的“巴蛇”。
古代的巴国与蜀国,地域上紧紧毗邻,气候环境极其相似,文化上交流密切,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巴与蜀,在古代文献中就被视作一体,合称巴蜀。因此,说金沙和三星堆出土的蛇是“巴蛇”,也是一点都不为过。
金沙遗址一共出土了6件石蛇,其中最具表现力的,是一条体型呈S形的石蛇。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里的这条石蛇,发掘于2001年。石蛇的材质为蛇绿岩。岩石产于距金沙遗址仅40余公里的龙门山一带。根据就地取材的原则,制作石蛇的石材极大可能来源于此。
蛇头微微上昂,蛇嘴大张,露出血红的蛇口来。这片红色,乃是涂抹的朱砂矿物颜料。蛇的眼珠呈黑色,而眼珠与蛇头之间也涂抹了一圈红色,真实地呈现了虹膜与瞳孔的关系。石蛇埋在地下,经历了3000年左右的时光,色彩依然鲜明。
石蛇圆睁眼珠,张嘴上昂的姿态,略显呆萌。然而蛇身两折,呈S形,却显得极为灵动。石蛇盘曲向上,通高5.4厘米,雕塑长17厘米,而整个蛇身长41.8厘米,是一件写实的作品。
金沙出土的石蛇,或与石虎、石人,或与玉器、金器相伴,应当是祭祀时的崇拜物。可见在商代,蜀人也与巴人一样,曾经以蛇为图腾。
无独有偶,在金沙出土的石蛇之外,三星堆遗址则出土有青铜蛇。三星堆青铜蛇1986年出土于二号坑,共计10件,文物年代为商代。
其中的一件商代青铜蛇,残为三段,头部残长54.5厘米,宽14厘米。民俗专家刘孝昌介绍,此蛇采用分段铸造法制成,连接处有铆孔,然后浇注铜液将各段铆嵌。该蛇头部宽大平直,蛇头昂起,蛇尾上翘向前内卷,似乎正准备对猎物发起攻击。
商周石蛇(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 供图)
蛇的脊背上,刻有精细的连续菱形纹,每个大的菱形纹又由四个菱形勾纹组成。自然界的蛇,有菱形斑纹的很少,五步蛇是其中之一。五步蛇又称蕲蛇、尖吻蝮,在中国广泛分布于长江以南,是一种中大型管牙类毒蛇。《本草纲目·鳞部》称,“(蕲蛇)背有方胜花纹。”所谓方胜花纹,又称“方胜纹”,指的是两个菱形压角相叠的图案。五步蛇的身上,正是菱形斑纹的尖角在脊柱处相连。如此看来,三星堆商代青铜蛇正是对五步蛇的再现。
商青铜蛇(三星堆博物馆 供图)
有学者认为,五步蛇是古代巴人的崇拜物。巴与蜀为疆界相连、地理环境相似的两个方国,很显然,三星堆的青铜蛇受到了巴文化的影响。
蛇与象共存于巴蜀大地
“巴蛇吞象”的说法,最早见于《山海经·海内南经》:“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山海经》作为先秦的地理博物志,这一段文字似乎更像写实的描述。
屈原《天问》,设问一百七十余。其中一问,也跟这吞象之蛇有关,所谓“一蛇吞象,厥大何如?”
从气候、地理条件看,在古代的巴蜀,巨蛇和象是同时存在的。这是“巴蛇吞象”这一成语出现的前提条件。
古代的巴蜀地区,气候温暖湿润,雨量充足,茂密的亚热带原生林为良好的生态多样性提供了保障。
上古时代的巴蜀大地,森林密布,适合蛇与大象生存。
成都平原上,迄今为止最早的水稻田位于宝墩遗址,已有4500年的历史。水稻生存的必要条件是高温且多湿。在三星堆,也发现有竹子、阔叶树材、棕榈科、芦苇多种植物的遗存。经研究,在约3000年前,成都平原的常绿阔叶林被多种热带、亚热带植物覆盖,而湖泊里则漂浮着藻类植物。
巴人生活的区域,环境跟蜀地类似,气温比现代要高,符合亚热带乃至热带的特征。上古时代的巴蜀地区,雨水充足,森林密布,森林里则生活着众多的蛇类,体形巨大、喜欢挂在树上的亚洲蟒蛇正是其中之一。
而这种温度适宜、水源充沛的热带或亚热带森林,也非常适合于亚洲象的生存。大象曾广泛分布于中国古代。三星堆和金沙遗址都曾发现大量的象牙。2021年3月的考古发掘中,三星堆3号坑集中发现象牙上百枚,距今时间约3000年。而金沙在2001年,更是发现了数以吨计的象牙。此外,三星堆还发现过幼象的遗骸。这些都能说明,在3000年前左右,成都平原是有大象生存的。
蛇与象共同生活于同一空间,蛇吞象有了前提条件,但这种现象一定存在吗?
虽然多位学者分析,体长十米左右的蟒蛇,吞食体重上百公斤的“婴儿象”甚至数百公斤的幼年象是有可能的,但实际上从屈原开始,古人对“蛇吞象”的说法就充满了疑问。
晋代郭璞为《山海经》作注,进行了大量的考证和推论,对于蛇吞象,他用了一个“蛇吞鹿”的类比来解释。这段文字也记载于《太平御览·鳞介部》中:“今南方蚺蛇吞鹿,已烂,自绞于树,腹中骨皆穿鳞甲间出,此类也。”
蛇吞鹿是现实中存在的状况,鹿的体型也很大,但毕竟跟象还是有很大的差距,因此郭璞的解释是一个“缩水版”的蛇吞象。实际上,蛇吞鹿的后果就非常严重了,不仅没能消化掉鹿,反而被撑死,以至于鹿骨刺穿了蛇腹,这就让人更有理由对这一贪婪的行为进行嘲讽。
到了明代,著名学者、嘉靖年间状元罗洪先的《罗状元醒世歌》里便有这样的诗句:“人心不足蛇吞象,事到头来螂捕蝉。”在“巴蛇吞象”这个成语之前,再加上“人心不足”四字,就说明人们已经看重的是它的比喻意义了,而并不纠结于蛇是否能够真的吞象。
部落战争的隐喻
尽管蛇吞象的比喻意义大于现实意义,但喻义毕竟是后世之人赋予,那么存在于先秦文献中的蛇吞象,究竟是什么含义呢?
众多学者认为,蛇吞象其实是上古氏族部落之间战争的隐喻。蛇所指非常明确,即以蛇为图腾的巴部落;那么,象所指是什么呢?那个以大象为图腾的象部落,能在文献中找到吗?
学者杨华在《释“巴蛇食象”》一文中称,古时在洞庭湖地区一带曾居住着一个以象为图腾的原始部落。在与巴人的争战中象部落战败,向南退至今广西一带,“在广西境内古今有象郡、象州、象县、象江、象山等一系列地名可证。”
也有人认为,象部落的首领,即舜的弟弟。在上古的神话传说中,舜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叫作象,是一个不肖之徒,曾多次想杀害舜。而舜则以德报怨,将他分封至有庳,此事《孟子》中记载为“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又称鼻墟、鼻亭,故址在今湖南省道县北,南临广西桂林。从地理位置上看,此种说法亦有能自洽之处。不过,有人将《山海经·海内南经》中的“三岁而出其骨”解释为象被巴部落囚禁三年,则因过分拘泥于字句而显得牵强了。
相较之下,笔者认为学者黄剑华将象部落阐释为古蜀则更有可信度。在《巴与蜀的蛇、象探讨》一文中,黄剑华先生称“巴蛇吞象”即“巴蜀相争”,“(古蜀先民)与大象的关系也非常密切,三星堆与金沙遗址都出土有数量可观的象牙,就是很好的说明。三星堆青铜造像群中有象鼻的造型,大型青铜立人像双手献祭的可能是弯曲的象牙,就揭示了古代蜀人对大象的崇奉之情与特殊关系。”
巴国与蜀国关系密切,但之间也有战争发生。实际上,这两个方国最后的命运也跟相互间的战争有关。
末代蜀王开明十二世分其弟于汉中一带,号为苴侯。蜀王恼怒于苴侯私下与巴国交好,于是兴兵讨伐。苴侯打不过,就逃到巴国,同时向北方的秦国求助。正执着于开疆拓土的秦惠王见到巴、蜀之间有纷争,借机派兵南下,于公元前316年先后攻灭巴、蜀两国,在原址分别设立巴郡与蜀郡。
从此,巴与蜀纳入中原王朝的版图,两地也开启了融入华夏文明的旅程。蛇图腾与象图腾,皆成绝响,只有在文献中才能找到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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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成都日报》2025年1月13日第5版
作者:成都日报锦观新闻记者 何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