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快递还发货的最后一周,我跟我妈汇报了一下给家里准备的年货清单:开口榛子、丹东草莓、还有几大包卤味。我妈一听,第一反应又是“不用不用,家里啥都有”,好像钱攒进我的口袋比花在他们身上更重要,她们不需要对自己好一点。
无奈之下,我只能顺着话口说:好吃的!尤其那个卤鸡爪,我自己能吃两大包。你就当我要吃。
果然,我妈在电话里笑了,语气中还夹杂着小小的质疑,意思是我何时变得爱吃鸡爪了?
不提倒好,她一提“何时”,我便想起了小时候那些由她们带来的吃饭的“骗局”,相信你也有类似的经历。很多东西其实不是“什么时候突然”,而是在某些特别的时代背景下,我们被“坑”得,没意识到自己其实可以。
“小孩子不能吃鸡爪,吃鸡爪会写字难看。”
小时候,家里做了跟整鸡有关的饭菜,无论是小鸡炖蘑菇、鸡肉炖粉条还是红烧鸡块,大人们总会在热气腾腾的饭桌上卸下留给老人的鸡腿,把鸡爪放进自己的盘子里。夹给我们的是一块无骨鸡肉,即使连着鸡骨,也是容易进食的那种。
“你的!你的!”大人得意地说。发现它们如同发现宝藏。有时特意把盘子翻一翻,宣称“等我给你撕一块”。
我们习惯了这种接受,一家人坐在饭桌前享用鸡的各个部位,但只要足够细心总能察觉到什么——大人啃鸡爪似乎比我们吃鸡肉更用心、更专注。我们小口小口地咀嚼,他们则充满期待地放下筷子,拿起鸡爪仿佛要大干一场。如果那只鸡爪刚好从汤锅里捞出,他们一定会先吸一口汤汁,再将鸡爪分解,时不时地嗦嗦味儿,咂摸咂摸嘴儿,而大多数小孩此时此刻都会迸发内心最诚挚的呼唤:我也要!
“小孩儿不能吃鸡爪。”他们说,手指油光点点。
“为什么?”我们锲而不舍地问。
“写字会扒拉!”
“扒拉”,东北方言,这里的扒念作pa,二声,意思就是写字难看。这个词通常用在鸡觅食的情境中,两只脚在土里抓挠,地上出现凌乱的道道。在那个对周围人百分百信任的年纪,我们把大人们说的每句话当成亘古不变的真理,态度无比虔诚,以至于某次婚宴,所有小朋友被主人安排在一张大圆桌上,看着桌子中央一只溢出香味的炸鸡,竟然忍不住互相规劝:“千万不能吃鸡爪,写字会扒拉。”责任心之强与大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或许大人们也对口径一致的戒令谙熟于心,在我未向炸鸡发起进攻时就派了一名妈妈赶过来,把炸鸡拆分,鸡腿剁成一段一段,同时也为他们那桌带去了战利品:两只鸡爪。
时间久了,我们适应了吃鸡时对鸡爪视而不见,不成想迎来了一次思想上的冲击。
还是婚宴,所有小朋友依然被主人安排在一张大圆桌上,面对桌上的炸鸡,没来得及互相规劝,一双迫不及待的手甚是麻利地拧去了鸡爪,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学做大人的样子吃了起来,那是一个小学即将毕业的男孩,刚刚脱去婴儿肥,脸上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为什么他可以吃?”我们不开心地问。
“因为我长大了,跟你们不一样。”没等大人做出反应,男孩自豪地回答。
原来一个人长大就可以吃鸡爪,原来长大吃鸡爪就不会写字难看。我们哀怨地叹了口气,继续饭桌上的饮食。
终于有一天,关于鸡爪的秘密被无意间揭晓,上当受骗的感觉油然而生,尽管大人们进一步解释,小孩们吃不出好东西,无法体会鸡爪的好,浪费可耻。但是面对人生中第一个肥嘟嘟、烂乎乎的鸡爪,也是他们递过来的鸡爪,我们对它味道的好奇在这种复杂情愫的裹挟下,似乎被消解了,它变得不那么重要,而鸡爪的魔咒却深深地印在了我们的心里。
“不能吃猪尾巴,吃尾巴会怕后。”这是继鸡爪之后我们得到的第二个叮嘱。
“怕后”的意思是夜晚走路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跟踪自己。这当然是一个关于食物的恐怖故事,好像小朋友吃掉了猪尾巴,就在身后长出一根无形的尾巴,至于这根尾巴到底要做什么,谁也不清楚,大人们自己也不吃。那么这根猪尾巴给谁吃呢,给整个家里最受尊敬的人。毕竟,猪只有一根尾巴。
我们家的猪尾巴指定享用者是姥爷姚兽医。姚兽医出身军马场,医术精湛,是一名美食爱好者,吃猪只吃包括猪尾巴在内的几个部位。每次厨房里有猪尾巴,大人们总会把它切成小段,越过小孩子无比艳羡的目光,端到姚兽医面前。姚兽医打开一瓶白酒,邀请大家共同享用。
“不行,小孩子吃猪尾巴会怕后。”大人们冲姚兽医挤咕挤咕眼睛,自己也装作有“怕后”后遗症的样子,把盘子往姚兽医面前推了推,姚兽医只好谦虚地笑了笑,对着猪尾巴自斟自酌起来。
后来,姚兽医爱吃猪尾巴的消息从亲友传播扩散至陌生人,鉴于他平时为各个村庄医治牲畜,对生活困难的农户照顾有加,每逢春节参加杀猪宴,杀猪菜里的猪尾巴自然一开锅就被主人夹了去,放到姚兽医的盘子里。
家里的小孩被姚兽医的光荣事迹所感染,潜意识中认为,只有姚兽医这样的德高望重之人才可享用猪尾巴这样的“非比寻常之物”,因为他能击退那些随时可能攀附在身后的“尾巴”。尤其看了武侠小说后,我们对这件事有了更加个人化的思考,即,姚兽医吃猪尾巴进一步助长了内力,起到了以毒攻毒的效果。
不过每个家庭里总有一个充满反叛精神的小孩,敢做第一个吃XXX的人(XXX包括一切小孩子不敢吃的东西)。在我们家,这个小孩就是表哥。表哥在一个猪尾巴出现的夜晚,以他捉青蛙、掏麻雀的伸手从姚兽医的盘子里取出一小段猪尾巴,放进了嘴里,然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大兵,大兵”,赶忙把“犯罪证据”——吃剩的猪骨埋在了李子树下。
猪尾巴发挥效用是在回家的路上,表哥请求大人护送自己,但真的与他们并肩齐步,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跟着他。
“我们后面有人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别一天天疑神疑鬼的!”大人不耐烦地呵斥。这声呵斥让他更加相信身后有一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表哥后背发凉,额头冒出冷汗,那个东西一直在用尖利的声音催促:“走啊走啊,快走快走!”表哥跑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一段时间内成了一个不敢走夜路的小孩。爸爸妈妈察觉到他的异样,表哥吐露实情,告破家庭大案,小孩子们则迎来了猪尾巴解放。
不过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当我们喜滋滋地品尝到梦寐以求的食物,小心翼翼吃下一块,得出的结论却是:咳,原来就是一层皮,下次猪尾巴上桌,再次把它端到姥爷面前。
长大能逃脱食物的魔咒吗?答案是不能。它会在一个人猝不及防的时候现身,而且你本人还不知道它有这种功能。
比如朋友杨导,大龄单身男青年一枚,恋爱夭折,婚姻无望。除夕夜,一家人团聚,杨导的表弟带回了博士女友,杨导的姑妈带来了暴走队的冠军老伴。杨导的大伯高举酒杯,借题发挥:“杨啊,咱家老的小的,可都给你打个样了(树立榜样),就看你的了。”
杨导想拉着刚离异的表姐共赴修罗场,脱口而出:“哎呀,不还有我姐呢吗?”表姐筷子一放,“哎呀,杨啊,你能跟我比吗,我儿子可都上小学了。”说完,表姐的儿子,杨导的小侄子当场表演“一整个饺子塞进口中”。
杨导在百感交集中吃完年夜饭,正要带着侄子、外甥放烟花,杨妈妈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一边,“先别去,抱着荤油坛子下楼转一圈。”
“啥?”杨导诧异地问。
“抱着坛子下楼转一圈!”
杨导穿上羽绒服,失神落魄地抱着坛子坐上电梯,站在单元门口看了一会儿烟花,再开门,屋子里传来爆炸性的笑声。
“今年看看,今年肯定能结上!”
“肯定能!”
杨导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有人对着耳朵大喊:“过年抱荤油坛子,动‘荤’动‘婚’!”
不得不说,杨导抱荤油坛子的故事跟吃猪上牙巧(上牙膛)心灵手巧、吃糖饺子嘴甜、吃鸡心长心眼儿的故事一样,只能算作一种祝福,虽然杨导后来又吃了荤油渣炖豆角、郑庄脂渣、烤牛油,单身状态却丝毫没有改变。他以为荤油的魔咒自此被打破,但是到了第二年除夕,家里人又要他抱着荤油坛子下楼。
看来,人类对食物美好寓意的希冀从来不会消退,成年人对小孩的“欺蒙拐骗”也不会消失,只会越来越坚定。
本期作者|王文静
编辑|梅姗姗、斯小乐 视觉/创意|BOEN
摄影|《风味人间》第一季、《风味人间》第四季、小红书@史莱克的育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