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擅写有待者的种种离恨,但从不止步于情绪。
有待者,心有所动,却无力赋予其实体,更遑论通过行动,经历漫长过程,从无到有创造出实在。但心已动,要割舍要淡忘,要追求要保有,都力有不逮,如同小说《幸存者》中所言,我们面对的根本就不是如何撤退的问题,而是弹尽粮绝后无力突围的问题。我们被生活围困,困在一种没有资格抱怨,也没有力量摆脱的惯性中。
赵松的最新小说集《你们去荒野》,收录了九则题材各异的短篇,却也不妨看作一个整体,作品中出现的关联无一不处于分崩离析之中,出现的人物无一不处于某种应激障碍的状态,皆不妨称为“幸存者”。赵松将如此情状归纳为脱落。
赵松,小说家、评论家。曾获首届“短篇小说双年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作品奖”。著有《伊春》《隐》《空隙》《抚顺故事集》《积木书》《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灵魂应是可以随时飞起的鸟》《最好的旅行》等。2024年8月,全新小说集《你们去荒野》出版。
撰文 | 叶沙
《你们去荒野》,作者:赵松,版本:大方|中信出版集团 2024年8月。
“盒子”的多重隐喻
小说《盒子》中,脱落不仅发生于人际,还发生于人和所在地之间。曾经,人总须依附于土地,劳作而有所建设,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归属于家乡,但也无法融入任何一个当地。作品中,“你”在异国纽约拍摄布鲁克林,她在故土上海设计美术馆,双双痛感只有想象可以完美,日常生活中,即使出现了某种几乎完美的时刻,也会意味着它很可能马上就会变成令人沮丧的终结。随着工作的推进,“你”发现对于布鲁克林,自己不仅无法进入其中,还被它慢慢推了出来;她则发现甲方之所以不再百般挑剔,而接受自己的设计稿,仅仅因为父亲认识这个项目的负责官员。对于这一类遭遇,她早就拥有准确判断:你做的,不只是个无法完成的计划,还是个属于别人的梦,而不是你自己的。
作品中的盒子含有多重隐喻。首先,它是造型如同盒子的美术馆,以极简的方式代表一个空间,一个独立于周遭环境,甚至独立于时间的空间。这样的空间于个体而言,既可能是一种抵御世间消磨,保护自身周全的堡垒,更可能是一个与周遭环境无法相容的茧房。
其次,它也代表内心的空间。馆内的旋转铁楼梯会随着人脚步的节奏发出咚咚回响,如同被放大百倍后的心跳声。顶层,透过巨大的玻璃天顶可以迎接阳光,入夜后,可以看到开阔夜空,和来自城市的斑驳光亮。那是内心获取给养的窗口,也是心灵释放能量的通道。设计师希望,她能造一个会发光的盒子。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心灵的光芒更美好,更寂寞,更容易被错过,被辜负的呢?
第三重隐喻来自另一只盒子里的猴子。她做过一个迷你版美术馆的盒子送给朋友,里面特意放了一只布艺猴子。不难想象,这猴子可能是我们每一个人。她笑说那是不会说猴语的猴子,所以不得不跟人类混在一起。也曾想过要学人类说话,但记性不好,就放弃了。好在始终没人发现这个问题,也没人想跟它聊点儿什么,它则乐得自在。语言如道路,这只猴子发现这世间虽有道路,但无法通往他人,也无法通向自己,就转而觉得,没有路也很好——有待者有所求,求不得太久,就转而安慰自己,缺乏也有可能是自在的——这是赵松笔下主人公特有的自欺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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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消失了,或者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脱落了。不能安于自欺状态的人物,通常会在作品中不知所踪,而非拥有一场确定的死亡。不是所有的缺憾都能通过自欺获得慰藉,那些乐得自在的主人公可以将自欺进行到底,但也有人会在如同封闭盒子的庸常中奋力探索,就像《盒子》中的“你”,不可能再将她找回,甚至在寻找的过程中觉得她越发无从把握,然而寻找本身,才是盒子发出的光芒。唯有光芒,能修正脱落的宿命。
作者很少正面描写光芒,反而有意让无处不在的黑暗变得更司空见惯,让一个又一个主人公自然脱落。随着阅读的深入,细看作者对平淡生活的平实描绘,文字背后却似有光芒渐渐显现。
《积木书》,作者:赵松,版本:大方|中信出版集团 2024年8月。
何为“幸存者”?
《幸存者》的故事开始于巨大建筑中曾经辉煌的公司崩盘的一刻,作品中的死亡,无论是人的还是事物的,都寻常得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让人感受不到幸存者何幸之有。作品有一句引自海德格尔的题记:“对被暗示者,继续进行暗示的暗示。”如果人生是一场被动的逆来顺受,于个体而言太过宏大,无法掌控,向死而生可能是唯一拒绝暗示的方法。所谓幸存者,正是面向死亡而存在的人。
高管和有些同事已陆续被警方带走,下班后仍长久滞留于办公室的主人公,觉得自己身在太平洋上一艘失去动力的轮船,是唯一幸存的船员,长久望着没有边际的洋面,等待,除此别无感觉。这也是很多人整个人生的写照,不远处刚发生了一场地震,大家都完全无感,就像那只发生在手机里,地震是如此,生活中的一切似乎也都概莫能外。如果人生是一场无尽等待,无尽漂流,若非无感,谁又能承受得住这无间地狱般的折磨?
他曾和朋友讨论过自杀的问题。他以为自己得出结论,那不是一个“具体到可以反复讨论的问题,它就像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答案,碰到了,不管是有意无意,结果就出来了。”找到当初的邮件一看,他发现自己赫然写着,“不管怎么说,无论如何,我想告诉你的是,绝对不能后退,不能撤退,因为实际上我们早就没有了撤退的路了,只能向前,即使不能继续向前,也要钉在现在,哪怕只是做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前者是历经世事的主人公现在的想法,后者说得如此轻巧,令他深感羞愧。如今的他已深知,生活中,任何主动的选择,哪怕只是稍稍流露出主动的态度,都会引发羞辱,唯有接受死亡主宰的人,才能幸存。
对待死亡的两种不同态度,让人唏嘘。反抗或坚持将带来压力、羞辱,甚至灭顶之灾,认识到的,亲历过的人,不得不失去天真,另寻出路。于是,躺平不再意味着疏懒,而是为了谋求生存;向死而生不再意味着人生可能具备的高贵丰盈,而成了一道让人得以苟活的生门。作者写得云淡风轻,却让人不得不自问,我们的生活,究竟正在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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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中还引了一则俄罗斯作家小说里的故事。19世纪末,一个乌克兰大妈在莫斯科郊外开了家旅馆兼酒吧,坚持每天穿着正装,在大堂正中央,跟所有来去的客人默默拥抱。这件事始于她十六岁接手这家旅馆兼酒吧时。据说那年春天一个清晨,她父亲躲在书房,用猎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她的母亲则不知去向。她的旅馆兼酒吧生意始终很好,所有来的人都知道,在到达的时候,离开的时候,要跟她做一次深情拥抱,这会让她安心。
拥抱,也是一个盒子——可以装下一切,而目前什么也没装的容器,可以蕴含多种解释,而没人做出解释的一个行为。盒子不受欢迎,因为人们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安放或珍藏,盒子的存在恰好揭破了这种尴尬。但拥抱本身就意味着深情,只要接受了这个暗示,就能让拥抱的双方都感到自得。
《伊春》,作者:赵松,版本: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1年1月。
“脱落”和“关联”彼此纠缠
《幸存者》始终平视死亡,主人公跟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淡漠相处,最终他感到自己平缓但不可遏制地滑向了黑洞。《豪华游轮》中的死亡,却以俯瞰的姿态出现,在其观照之下,作品中各有婚姻问题的男女主人公们的生活和烦恼,如同契诃夫式的喜剧,显露出荒诞的底色。
离婚数年,以为从此和他生活在两个不再相关的世界里的前妻忽然来电话,传达她两位舅舅的死讯,主人公猛然惊觉,他和前妻之间竟仍有某种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关联诡异地存在着。进而意识到,关系的脱落并非终结,他与前妻的关联不可能彻底消除。这事与人的内心愿望无关,每个行为自有其世俗意义,那些意义中容不下什么个性化的内涵。脱落和关联彼此纠缠,即使主人公置身事外、无欲无求,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主人公变得对任何事情都没了想法,进入这样一种状态:既忍受不了任何具体的关系,又觉得没有具体关系的关系也挺无聊。就像在休息日和假期,他只想待在家里,并非真的不想出去,而是就这么想想,也就够了。
谭宓小时候,父亲经常家暴她的母亲,父亲去世多年之后,母亲才终于过上幸福生活,还说终于知道该怎么活了。但是这份经验似乎无法传授,一心想要得到幸福的谭宓结了两次婚,正再次面临离婚,丈夫叶万觉得她跟他在一起,好像就是为了有一个孩子。谭宓感慨,生活很苦,她想追求的不过是属于自己的一点点糖。丈夫一直以为她是个没什么想法的平庸女人,却不明白,她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只有孩子是她可以选择的那个“一点点”。在度蜜月的豪华游轮上,谭宓已然怀孕,她不曾料到,那时她的丈夫已经觉得,结婚也许是个错误,难怪如今他们走到了离婚的边缘。好像每一段充满缺憾的人际关系都可追溯到先天不足的基因,血亲是不容置疑、不容拒绝的关联,复制缺憾也就成了一种逃不脱的命运。
另一位主人公霍缇干脆地离了婚,恢复单身后她想要养猫,愿望是两只黑猫或一黑一白,结果她得到了三只几乎一模一样的黑白花猫,就像提示着又一重逃不脱的命运——总有一些无从修正的疏漏,会让愿望在实现时变得面目全非。丈夫在离婚之后方才袒露自己的窘境,还表现出婚姻存续期间从未有过的细心体贴,仿佛婚姻是一处高原,一切在平原地带稀松平常的事,缺氧状态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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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华游轮的意象,令人联想到《幸存者》中漂浮于太平洋上失去动力的大船,时过境迁,谭宓记得当初看到豪华游轮的广告——这将是您终生难忘的一次梦幻之旅,不想竟一语成谶,且非但蜜月,而是整个人生都成了一场充满幻觉的旅行。感到人生虚幻得如同海上漂泊,而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的人,养育一个孩子就能回头是岸吗?无论是否能主动回头,漂泊皆非无边无际,终点随时都会降临,到时人生的意义或无意义,将毕露无疑,回想小说开始处两位舅舅的死亡,和主人公从听惯的助眠音乐中分辨出哀乐的旋律,令人悚然心惊。小说结束时,主人公说想去远一点儿的地方旅行——能与虚幻人生对峙的,脚踏实地的千里之行——不知他最终是否又会觉得只要想想,也就够了。
灵魂状态是人的核心
脱落是尘世中人的宿命,灵魂状态才是人的核心,作为全篇的收束,最后两部小说,《极限》和《SORRY》是一体两面的互文。《极限》叩问生命的两端,在流动其间的能量中找寻意义,《SORRY》指出,人之为人最重要的是拥有情感、灵魂和欲望,哪怕拥有之后会导向sorry——遗恨,亏欠,伤害,牺牲……生命原本饱含重量,如果我们一路推卸日渐脱落,走得太远,必会丧失承受自身重量的能力,灵魂也将先于生命枯萎。
《极限》的故事,发生在完美的时代,工作已非谋生手段,而成了纯粹的消遣。社会上,传统的人,更换过器官的人,更换过身体的人,脑人,当然也包括各种级别的高智能机器人、网络虚拟人等等,正在共同创造地球作为宇宙中最为灿烂辉煌的文明体的巅峰时代。当一切需求都能得到满足,一切障碍都能克服,就像一切冗余都得以脱落,最后显现的竟是这样一个结论:对于人,真正困难的是结束。
在所有篇章中时隐时现的死亡问题,至此第一次以直面的方式再次浮现,像一束光,从遥远彼岸照向当下昏蒙的人生。
作品中,N教授是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拒绝永生,选择以自然人的方式走向生命终点的人。女孩探问其原因,是出于对人类生活的厌倦,还是相信尚未完全证实的“灵魂不灭理论”?教授回答,灵魂跟肉体一样,只是人类的一种幻象。造成这种幻象的根本问题,是由于人类完全没有意识到灵魂作为一种基本能量的存在,如何在本质上是不灭的,又如何得以通过人的存在显现为无可争辩的事实。
早早淡出公众视野的教授,归隐的真正原因是他提出的极限理论。他认为,人类探索宇宙的进程中,对于能量的过度需求,将会使人类陷入突然出现的能量极限点,导致整个太阳系能量场的意外坍塌,其后的连锁反应将导致人类毁灭。这个理论被视为异端邪说而遭到抵制,但教授的研究仍在继续。在教授看来,灵魂作为一种基本能量,人们如果不能发现其存在的实质与规律,也就意味着根本不可能理解整个宇宙能量的存在规律。人并不是宇宙存在的前提,但宇宙无疑是人存在的前提,这就是为什么人类至今无法理解,物质世界之外的存在意味着什么的根源。从能量场的角度看,每个星系都像一个气泡,作为一个能量场,人也是个气泡。一个气泡,无论它多么渺小,在破裂之后,能量也不会消失,而是会找到另一个仍然存在的气泡。即使不是“找到”,也会在游离中的某个瞬间,自然而又被动地被纳入另一个刚诞生的气泡里。只有那些有能力去“找到”的能量,才可以是永生的。
教授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点,女孩曾缺失一段生命最初状态的记忆,当女孩在教授帮助下补全了这段记忆,教授也完成了灵魂能量向女孩的传递,一个气泡如约找到并融入了另一个气泡。小说很短,并未赘言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像一个显而易见、毋庸置疑的结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人应该具备的对自己灵魂的思考和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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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RRY》中,男主人公是一个不再拥有感情和欲望,在无聊中心灰意冷的科学家,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一台高智能机器人Z。唯一能让科学家提起兴趣的,就是擅自为Z添加一套情感生成程序。有明文规定,如果智能机器人试图为自己取人类的名字,就会激发自毁程序;且禁止任何人从事智能机器人情感系统的研发,违者会被剥夺身份,永久禁止接触科研领域,甚至判处终身监禁。如此设置让人想起古老的宗教神话,人与神之间也是差之毫厘,也有不可逾越的禁忌,人终成不了神,不是因为神性的缺乏,而是因为人性的难以超越。
实验很成功,Z理解了主人公为什么会在潜意识中拒绝恢复过往某段惨痛的记忆,还找到了帮助他恢复身体细胞活力,恢复情感能量的方法。出于强烈的自我期许,Z先于科学家想明白了,生命过程中伤害的存在无法避免,关键不在清算,也不在弥补,而在于对自身生命整体的认知。当Z填实了他与人之间所差的最后一块拼板,即慨然走向湮灭的结局。他为这样的自己取名为Sorry。Sorry,几乎是整部短篇小说集的最后一个词,也让整部小说集的张力达到极致。
完成了灵魂能量传递的教授,和就是要拥有一个名字的Z,消失了。留下的,是能继承教授的事业,继续他的探索和研究的女孩,和失去了Z,但精神力量渐渐恢复的科学家——以及掩卷垂首扪心自问的我们。
内心的荒凉和世界的荒芜互为因果,世界变了,我们和父辈一同经历着这变化,没有经验可以借鉴,没有技艺得以继承,旧日的关联模式已经瓦解,与人与世界建立新的联系何其艰难,似乎每一种牵羁都无法避免脱落的宿命。作家作为生活的观察者,将我们受其摆布而不自知的流习,充斥内心而莫可名状的感受细细描摹,让人如见镜中的自己。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困境,每一代人中也总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独行侠和隐逸者。Z若能明白隐逸二字,当不必非要给自己一个人类的名字,但若就是想要,还觉得值得,他见到的世界之美一定不是我们寻常想象能够企及的。人生不完满,从猴子的乐得自在,到Z怡然接受的Sorry,不知不觉间,我们随着作者走过的何止千山万水。
撰文/叶沙
编辑/张进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