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春运启程,每年此时,数亿人乘坐哐当哐当的火车,驶向千里之外的归途。有人自北而南,有人由东向西,而在中国铁路版图的西南一隅,有一条名为滇越铁路的沉寂铁轨,也曾承载着如今日春运一般流量巨大的另一场迁徙往事。

最初,它是通往繁华的路,运送着法国商人、越南劳工、中国客商,在滇南边境与世界相连;后来,它成了战火中一条逃离的路,载着满厢西南联大的有志学子,曲线躲过硝烟,奔向书卷与理想。列车从越南海防出发,翻越国境驶过红河谷地,抵达这条铁路上云南境内的第一个重要枢纽——蒙自。

阳光斜落,铁轨依稀映出百年前的光泽。这一站,不仅是铁轨的停靠点,更是一段中西文化因缘际会的交汇之地。


蒙自,地处云南省东南部,现为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首府,拥有2100多年的建县史,是云南不多见的千年古县,这里的冬季气温约10℃-20℃,温暖舒适,是享受暖冬的理想之选。若说昆明是云南的“心脏”,那蒙自便是云南最早在世界舞台上跃动的脉搏——云南第一座海关、民营铁路、外国银行、驻滇领事馆,皆从此诞生。

俯瞰云南蒙自的城市天际线与玉皇阁

故事开始于十九世纪末,蒙自还只是滇南的一座寻常边陲小城,直到1889年,清政府在此设立云南第一座正式海关,打开了通往世界的大门。同年,法国领事馆落成,西方商人、探险家接踵而至,蒙自的街头,苞米酒的余韵里渐渐浮现咖啡的香气,街巷间也开始交织着法语与当地方言的对话。

这番热闹,看似是云南与世界的交汇,背后却暗藏更深的角力。1903年,法国依据《中法会订滇越铁路章程》修建滇越铁路,自昆明向南,直达越南海防港。自此,云南的马帮时代谢幕,火车的轰鸣声取代了马帮铜铃的叮当。滇南的锡矿、茶叶、药材沿着铁轨源源不断地输往远方。

滇越铁路上最负盛名的,当属碧色寨。初闻碧色寨,总对这个诗情画意的名字有着高山风雅的幻想,身处其中,发现碧色只存于点缀的树影间,但法国式砖木结构建筑的红瓦黄墙的强烈色彩对比,浓墨重彩如临油画中的法国小镇。有趣的是,碧色寨的原名也不似如今风雅,而是取自臭虫“壁虱”,相传是被法国人误称为“碧色”,才让这个名字平添了几分浪漫色彩。


红瓦黄墙的碧色寨火车站

然而,这里的“浪漫”更多来自殖民扩张的畸形繁荣。最鼎盛时,全国十八个省、108个县的商旅涌入,每日有四十余对列车停靠,酒馆里洋酒与咖啡交错,绅士淑女衣香鬓影,甚至有了中国第一块红土地网球场。然而,在这条铁路的另一面,是近八万筑路工人长眠于斯,滇越铁路的每一根枕木,几乎都染上了筑路人的鲜血。“此路实吾国血肉所造成矣”,碧色寨的纸醉金迷下,埋葬着无数中国工人的生命。


位于碧色寨火车站附近的中国第一块红土网球场

如今,碧色寨已无当年的车水马龙,法风的三面钟、站房、水塔、法国员工宿舍依然静静矗立,百年前法国人栽种的葡萄树依旧生长。许多人因电影《芳华》《无问西东》的取景地而来,换上民国时期服饰,在站台前行走留念,仿佛时间从未走远。

车站因电影《芳华》而被大众熟知

傍晚是最好的观赏时间,站在碧色寨的站台上,天光沉入红土大地,远方的铁轨静卧在山间。闭上眼,仿佛还能听见百年前的汽笛声,列车缓缓进站,身着洋装的法籍职员、操着滇南口音的商贩、步履匆匆的矿工,裹挟着各自的命运,奔赴远方。


夕阳下俯瞰滇越铁路‌铁轨


随着滇越铁路的建成,碧色寨站成为滇南的重要中转点,各国旅人、商贾纷纷在此换乘个碧石铁路的小火车,缓缓驶往蒙自。凭借铁路之利,这座城市逐渐崛起,成为滇南的商贸与文化中心。西方现代工业的节奏与滇南传统生活方式在此交汇,塑造出蒙自独特的都市气质。

彼时的蒙自不仅是商贸枢纽,更是西式生活方式最先渗透云南的地方——咖啡馆里,法籍职员品味进口咖啡;骑楼下的百货店陈列南洋和欧洲进口的奢侈品;洋行门口,商贾们以不同语言谈论生意。西风东渐,让这座边陲小城绽放出中西并融的时尚与繁华。

这种文化交融最直观地展现在蒙自的“眼睛”——南湖。湖畔不仅坐落着外商设立的洋行、咖啡馆、百货店,也散布着法式洋楼、南洋风骑楼与本土民居,共同构成一片中西建筑特色交错的城区。时至今日,尽管部分建筑已翻修或改建,湖岸仍能觅得一些老房子,静静见证着昔日的繁盛。

在南湖公园远眺蒙自海关旧址建筑群@木夏春秋

沿湖而行,蒙自海关旧址建筑群诉说着清末至民国时期的兴衰。其以海关税务司署为中心向四周辐射,既有欧式红瓦黄墙的官署,也有中式雕梁画栋的庭院,东西风格在此交织,既是个体存在,又是整体合一,勾勒出一个开放城市的轮廓。

在这片建筑群中,个人私心最爱的是不远处那座充满异国情调的法国花园。它原为法国滇越铁路总局和意大利政府驻蒙自领事馆,如今改建成一座酒吧,阁楼中尚存泛黄旧照,记录着往日荣光。若在晴朗天气,阳光与南湖波光相互辉映,恍惚间仿佛置身法国南部海岸:黄色墙体在日光中愈发温暖,藤蔓盘绕石柱,拱形门窗写满优雅法式韵味,隽永而恬淡。

法式风情浓郁的法国花园


南湖静静坐落在蒙自城市中心,湖水映照着岁月流转,不同建筑在时间的洗礼中被赋予新的故事。1938年,南湖边迎来一群特殊的客人——西南联合大学的师生。

抗战全面爆发后,清华、北大、南开的学子被迫迁往昆明,组建西南联大。然而,昆明校舍远不能容纳激增的流亡学生。此时,蒙自因滇越铁路与昆明相连,交通便利且相对安全,成为设立分校的最佳选择。1938年,西南联大蒙自分校正式挂牌,文学院和法商学院迁至此地,朱自清、闻一多、冯友兰等名师也相继而来,让南湖畔群星闪耀。

西南联大分校旧址

当时的蒙自虽因战乱而略显冷清,但空置的洋楼为联大师生提供了可用的课堂。蒙自海关税务司署旧址被改作校舍和办公场所;湖边的哥胪士洋行楼安置了单身教师与学生。原本隶属于滇越铁路沿线的重要商贸据点,此时却成了学术讨论的殿堂。

最特别的是如今的望云博物馆——也就是当年的周家宅院。它本是云南最早的银行富滇银行创始人、个碧石铁路协理周伯斋的故居。据说当时整个蒙自城有一半的房子都属于周家,而这座四合院只是其中一隅。

当时高楼临湖,风声猎猎,学子们夜晚听风思乡,夜不能寐,女学生们便戏称这座楼为“听风楼”。推开院门,一幅江南园林图铺于眼前,巧妙融入欧式门窗的住房设计,与中式豆绿色廊柱和赭石色阑干相得益彰,中西合璧之韵别具一格。馆内珍藏着跨越500多年的千余块匾额,乃至朱元璋孙女永平公主的墓志铭,以及明代仇英、清代林则徐、张大千等名家珍品,还有各类雅韵古玩。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这座宅院成为青年学子继续求索的温暖庇护所。

云南望云传统文化博物馆@Déjà vu

尽管西南联大的师生在蒙自只停留了半年,却为这座城市带来一股新风。联大学子不仅在课堂里孜孜以求,还在城中创办面向普通民众的夜校,于战乱岁月里点燃求知之火。那时的蒙自几乎家家高挂抗日对联,北门街与南湖边,女生们着短袖裙装自由穿行……新思想与新学术,让这座边陲小城在战火喧嚣中依旧闪耀着精神的亮光。

如今,南湖不复当日的高谈之音,唯有湖心的一座西南联大先锋书店,一面向湖、三面环书,仿佛延续着联大的精神与诗意。湖光映衬书香,最令人惊喜的是书店一侧的砖制钟楼——古意盎然,造型典雅。拾级而上,俯瞰南湖,城市风景在视野里铺展开来。整点的钟声回荡湖面,似乎还在回应当年闻一多、朱自清等人在此创建“南湖诗社”时那酣畅淋漓的文思。

西南联大先锋书店@木夏春秋、@六子


提及蒙自,便绕不开那碗带着百年历史的过桥米线。这道如今已遍布全国的滇南名食,最早的源头就在这座边陲小城——或者说,在全国种类繁复的云南过桥米线中,想要品尝到最正宗的那一碗,或许只能在蒙自找到。

坊间关于过桥米线的由来版本颇多,最著名的一个仍和南湖息息相关:据说清朝时,南湖畔有书生在湖心亭苦读,其妻子为让他吃上热乎饭,发现用鸡油封住汤面,汤温便能久保不散。她每日过桥送饭,久而久之,这种吃法便被称为“过桥米线”。

正宗蒙自过桥米线@不太瘦的小朱

在蒙自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米线馆,轻易也不会踩雷:「榴香」、「香麒园」、「火烧房子」、「沉香鸡」、「喜桥园」,都是本地人认证好吃的店家。最地道的吃法,讲究原汤原味,不用过多调料,靠的是高汤的醇厚和米线的柔韧。

米线在其他城市人们的心中或许只是一碗寻常的快餐,但在老蒙自人眼里,一碗真正的过桥米线,更重要的是需要耐心品味的“仪式感”——滚烫鸡汤先后涮入肉片、蔬菜、豆皮等等配菜,最后才放米线,层叠之间,汤味鲜美,仿佛让人感受到南湖风般的温润和回甘。


蒙自过桥米线花样繁复的配菜带来的仪式感

除了米线云南的市集,向来是风味人间的最佳品尝地,而赫赫有名的大树寨夜市,更是蒙自美食的集大成之所。且慢,听到“夜市”先别急着避雷——大树寨夜市是连本地人都爱逛的地方,也是我在网上看到踩雷率最低的夜市之一。

这里融合了夜市与菜市场,摊位林立、烟火氤氲,既有云南各地的小吃,也有新鲜便宜、色彩斑斓的鲜花和时令蔬果,甚至还能淘到特色的衣食杂货。只要踏进去,少说三小时都难以脱身,走走停停,便是一场味蕾与视觉的双重盛宴。

大树寨夜市内花样繁多的商品@Chieme_Tung


坐上离开蒙自的火车,窗外的站台渐行渐远,碧色寨的红瓦黄墙、南湖的微波粼粼、夜市的炭火烟气,仿佛都被糅进了这条漫长的铁轨。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那些曾坐在同样座位上的人。他们也曾目送车窗外的蒙自远去,风尘仆仆地奔赴远方——有人奔向课堂,有人奔向烽火,有人奔向未知的生活。窗外的风景依旧,铁轨依旧,而我们怀揣着同样的蒙自记忆,在不同时空里续写各自的故事,车轮轰鸣声中,那些回忆与期待也一并滚滚向前。

策划 / 悦游编辑部

编辑 / Oliver

撰文 / @至尊盖

图片来源 / @木夏春秋、@Déjà vu、@六子、

@不太瘦的小朱、@Chieme_Tung、视觉中国

版式设计 / CNT ART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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