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1月20日宣誓就职,再次入主白宫。曾经声称自己是“过渡性”总统的拜登本来所想的是要过渡到民主党的新世代,岂料他的4年任期最终竟然变成特朗普两届管治之间的“空位时代”,拜登也变成特朗普1.0和特朗普2.0之间的过渡人物。
完美击败民主党
拜登曾经想象自己能成为“小罗斯福第二”、成为击退右翼民粹、重组全球民主国家、将美国带往进步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时代的伟大总统。可是,从今天的角度看来,拜登只是2016年以来“特朗普时代”之下的一段小插曲--数百年后的美国历史书中(如果到时候还有一样东西叫做“书”的话),特朗普必然是一个章节的主题,而拜登很可能只会是这个章节中被简单提及几次的泛泛之辈。
拜登4年任内其实接收了不少特朗普首届任期留下来的政策方向,特别是其对华强硬路线(贸易争端、科技争端)。连在共和、民主两党看似分歧严重的边境移民问题上,拜登也大体保留了特朗普利用新冠疫情为由拒绝非法入境者在边境申请难民庇护的“Title 42”,直至2023年中才取消。
无庸置疑,拜登任内通过了万亿基建法案、芯片法案和美国史上最大的气候法案,但这些重大政绩其实也没有改变特朗普1.0的路线。即使是在气候变化的问题上,特朗普虽然不相信,也大力支持化石燃料,但这也扭转不了新能源的大势--在特朗普首届任期内,美国人均和每美元经济产值的温室气体排放量持续下降。拜登的气候法案只是大势所趋。
1月15日,拜登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发表告别讲话
拜登在盟友外交上、国内政治的操作上都回到2016年之前的“前特朗普”传统。但他任内未有突破的外交环境、任内长期低落的民望,以及2024年大选中连普通票也输给了特朗普的事实,都说明了在世界范围和美国国内,拜登“回到过去”的尝试也不合时宜、不得人心。
2016年,特朗普的胜利曾经被解读为美国政治单次性脱离常规的“歧出”;2020年,年老且没有太大政治魅力的拜登胜选,一度被视为美国政治回复正途。2024年的大选结果,却说明了自2016年以来,其实特朗普才是美国政治的正轨。
这八年以来,特朗普不只扭转了美国政府的内外政策方向、主导了政治议题,还击破了奥巴马曾经代表的那一个基于进步思想和种族多元化的“民主党大多数”预言。2016年,特朗普抢走了传统上支持民主党的工人阶级;2020年,特朗普扩大了共和党在拉丁裔、非裔选民当中的支持;2024年,除了上述选民群体持续流向共和党之外,连本来被视为民主党未来的年轻人也大幅度投向特朗普。
21世纪以来的美国两党政治动向,完全扭转在特朗普之手。输掉2024年选举之后,民主党如今已经失去了抗争意志,也找不到任何新的方向。
2025年1月7日,美国候任总统特朗普举行记者会
里根主义的共和党已死
凭借其对党内和国内的民意掌握,特朗普也完完全全地改变了共和党--列根主义者几乎一扫而空。强调基督教传统道德价值的前总统彭斯和强调美国自由世界领导地位的前驻联合国大使黑利,在共和党总统初选大败于特朗普之手。
在国会中,“投诚派”传统共和党人麦卡锡失去众议院议长地位,忍痛离开政坛;在参议院中苦苦支撑的共和党领袖麦康奈尔年老下台,新一代由图恩领导的共和党参议员们也失去了抵抗特朗普的意志。他们最终支持一个福克斯新闻台主持担任国防部长,全因这是特朗普的决定,可说是对特朗普个人最公开、最直接的投降。(按:一个支持妇女堕胎权的卫生部长人选、一个质疑美国国际道德地位的国家情报总监人选,最终也很可能会获得确认。)
1月9日,在前总统卡特的丧礼上,彭斯与特朗普握手
在新一届的特朗普内阁中,尽管官员们个人都有不同的政见,但能让他们走进白宫权力核心的就只有对特朗普的忠诚。特朗普的忠诚度要求之高,连在他卸任后曾间中对他微言两句却大体表现忠心的前国务卿蓬佩奥也被排除在外。
今天的共和党已经告别了列根主义。空泛的、着重表演和形式的特朗普主义,已经变成了共和党新的政治基础。
完整地击破奥巴马的政治多数、完整地击败民主党、完整地改变维持了近五十年的共和党里根主义共识,本来已经足够让特朗普变成一位能够历史留名的总统。不过,放眼特朗普第二任期,在美国国内和国际格局的更大范围之中,特朗普也有极多创造历史性伟绩的机会--数百年之后,人们不只会记得特朗普这位美国总统,他们还有可能会把他抬高至“伟人”之列。
1月9日,在前总统卡特的丧礼上,奥巴马和特朗普同坐交谈
“科技工业复合礼”
在美国国内,特朗普真的有可能将美国建制变成拜登告别讲话之中所说的“科技工业复合体”。跟艾森豪威尔威尔警告的“工军复合体”不同,科技产业不是一个远离日常生活的“偏门”行业,而是现代社会运作的基础。特别是在人工智能(AI)时代的来临之时,科技带来的生产力在未来数十年可能会史无前例地取代了人类的生产力。
在这个时代的转折点上,不知道是否出于巧合,在新能源、电动车、自动驾驶、太空探索、人工智能、社交媒体、机械人技术、脑机连接等各个未来科技层面都有重大贡献和投资的马斯克,竟然同特朗普结成了罕有的政治联盟。
整个美国科技界,从亲近马斯克的初创投资者Mark Andressen、David Sacks、Peter Thiel到热衷加密货币等区块链技术产品的“加密货币兄弟群”(指的是网络上对加密货币非常支持的人),从Google、微软等政治色彩不浓的科技巨头到见风转舵的Meta CEO扎克伯格、亚马逊创办人贝索斯等,甚至是与马斯克有个人和法律纠纷的OpenAI CEO奥尔特曼……都以不同方式(按:捐钱、见面)来拉拢特朗普。
马斯克与特朗普等人一起出席海军陆军橄榄球赛。
这群人,本来是民主党的忠实支持者,但是过去几十年,民主党已逐渐变成了政府规管的代名词,从性别、性取向、种族等价值范围,到言论、安全性、环境保护等现实议题无一不管。这群自认为是“创造性破坏”的代表的科技产业人物,自然就与民主党渐行渐远。
而这个大多是白人男性的阶层,对于喜欢为人挂上“有害男子气慨”标签、喜欢谈论“白人内疚感”的进步派潮流,当然也是嗤之以鼻。
这种右翼和科技界的政治同盟,对于美国至少有两大潜在的深远影响。
扎克伯格表明特朗普的当选是文化转折点,让他重新拥抱言论自由
这次真的能“抽干沼泽”?
首先是以马斯克和生物科技富商拉马斯瓦米领导的所谓“政府效率部”(DOGE)所代表的政府改革。他们主张透过减少规管和大炒公务员来达成削减联邦政府开支的目标。本来马斯克提出要将政府开支减少2万亿美元(相当于总支出的大约三分之一),如今他就表示如果他以2万亿美目标,最终就更有可能达至削减1万亿开支的结果。
联邦政府确实充满浪费和过多的规管。美国太空总署(NASA)的太空发射系统(Space Launch System,SLS,已花费超过264亿美元)被广泛视为早该被SpaceX火箭取代的计划,只因为其背后的供应商惠及一些参议员的所属州份才得以保留,一些人就嘲笑这套SLS其实是“Senate Launch System”(参议院发射系统)。
而美国国防部过去几十年也不断传出高价采购的丑闻,包括1980年代的400美元鎚子、2010年代的14,000美元座厕板、2023年的万元油压开关(市价约为300美元)等等;在廉价无人机的时代,马斯克也曾批评花费在单价上亿美元的F-35是愚蠢的做法。
政府效率部的X页面,其招聘也直接在X上进行
政府规管也确实阻碍了很多政策的落实。例如2021年通过的万亿基建法案中拨出了75亿美元在美国全国各地兴建电动车充电站。到2024年11月,经这个拨款而建成的充电器(按:不是有多于一个充电器的充电站)全美只有214个(有2.48万个相关计划在进行中)。不同美国媒体都曾报道各种规格标准的规管导致计划推进缓慢。
科技界别中人的介入,如果得到特朗普的政治支持的话,确实有可能从根本上革新美国联邦政府的体制。美国最高法院去年也推翻了由1984年以来的“雪佛龙服从”原则,去除了政府专业部门对于法律模糊处作出解读而大体上不受法院质疑的权力。由于极多联邦规管也基于“雪佛龙服从”原则而得到保护,此原则的推翻将有助“政府效率部”去除规管的工作。
马斯克和拉马斯瓦米也公开引用“雪佛龙服从”原则被废除作为他们去除政府规管的方便之途。
减少浪费和去除规管将会伤害不少华府政客和政府体制中人的利益。上述的太空发射系统从奥巴马第二任期提出以来多次遇上要废除该计划的声音,奥巴马和特朗普政府官员都曾主张不要再继续该计划,但最终都为了要照顾一些参议员的选区利益而未有成事。这次特朗普代表反华府建制的力量强势回朝,马斯克等科技产业代表确实有机会借特朗普之力去对联邦政府发动一场“创造性破坏”。
如果这场“政府革命”有成,特朗普真的兑现“抽干沼泽”(drain the swamp)的承诺,历史将记特朗普一功,也许可以跟小罗斯福总统在大衰退年代推出新政大增联邦政府职能的成就作比对。如此,成为“小罗斯福第二”的将会是特朗普,而不是一心想成为小罗斯福第二的拜登。
“去民主化”的美国民主实验?
除了政府改革之外,特朗普2.0的“科技工业复合体”还可能实际上改变美国民主制度的性质。
这一次马斯克和特朗普的政治联盟,可算是明目张胆的“政商勾结”。马斯克出钱出力,支付了至少2.5亿美元为特朗普助选,亲身站台,主导特朗普团队在遥摆州的地方工程,并利用其基于社交平台X的舆论影响力来影响舆情和选情。特朗普则将马斯克变成其“第二个”副总统一般:特朗普官员任命人选、国会拨款立法、特朗普同各国政商领袖的沟通都有马斯克参与,马斯克更将主持不是由国会立法成立的非正式机构“政府效率部”,以半官方的模糊地位扮演特朗普的特使。
自特朗普胜选以来,马斯克的身家就上升了大约1,800亿美元。马斯克的生意同政府规管和政府采购有密切关系(例如全自动驾驶试行、SpaceX的火箭发射、Neuralink的脑机连接实验、Starlink网络服务能否得到政府补贴等等),而“政府效率部”与相关政府决策密不可分。马斯克必然会有“利益冲突”,但在特朗普胜选后的政治环境之下,除了少数的民主党声音之外,似乎没有人对于这种政商勾结和利益冲突有任何坚定的反对。
美国人的政治直觉当然不倾向接受这种政商勾结,但如果特朗普2.0政府真的能带来实际管治成果呢?到时候美国人就可能不会反对。
当政商勾结摆明在枱面上之后,管治集团内部也会自然而然出现内部竞争,有可能会使美国非常草根的民主体制演变成一种精英政治,这也可说是一种“去民主化”,让美国民主只剩下选民投票的形式。
马斯克身家在特朗普2024年11月5日当选之后急升。
事实上,这种“内部竞争”已经逐渐出现在特朗普的阵营内,和马斯克有个人和商业矛盾的Meta CEO扎克伯格、亚马逊创办人贝索斯、OpenAI CEO奥尔特曼如今都已在积极拉拢特朗普,他们就是希望在特朗普阵营内部同马斯克竞争--例如,朱克伯格当然想把TikTok踢出美国,而在中国有庞大商业利益的马斯克就被认为是希望以某种形式保留TikTok的一派;又例如贝索斯的Blue Origin则发射可回收火箭成功,未来有可能成为SpaceX的政府业务竞争者。
除了“科技工业复合体”构成的精英政治之外,去民主化还体现在特朗普阵营惯性运用虚假信息去争取选民支持、马斯克在竞选期间几乎直接派钱买钱、特朗普本人过百次公开威胁要对付政敌等不同层面之上。这些做法当然对自由民主体制有害,但我们不应该把自由民主和良好管治互相等同。
英国前首相邱吉尔曾经说过,民主是最差的政府制度,除了其他都试过的以外。然而,在互联网、社交媒体、人工智能的时代,民主还是这一种比其他制度都好的制度吗?我们绝不能教条主义的说是。特朗普2.0可能将会在美国启动一个“去民主化”的实验,其结果无论好坏,或许也是值得欢迎的。
在美国国内,击溃民主党、重新定义共和党己经足够让特朗普在历史留名,为后人所铭记。而联结“科技工业复合体”去启动根本性的政府改革,甚至扭转美国民主的性质,则是能让特朗普角逐成为“最伟大”美国总统的国内功业。
但能够使让特朗普从“真人秀主持”变成“历史伟人”的,并不只于美国国内。
(见下一篇“国际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