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下班了。
她说自己有个开关,能在「演员宋佳」和「快乐小狗」之间随时切换。果然,前一秒还穿着长裙满眼坚毅地看向镜头,下一秒就恢复了大大咧咧,「哈哈」笑着庆祝收工。
从布景中走出来,「快乐小狗」挥着胳膊,一巴掌拍在摄影师背上,故意粗着嗓子,豪迈地丢下一句:「拍挺好啊!」
正猫在屏幕前看照片的摄影师被吓了一跳,一回头,宋佳已经趿拉着拖鞋跑开了,一边跑还一边扭过头冲他乐。
演员宋佳则是另外一种面貌。整个2024年,宋佳一直活跃在公众视线里,她主演的《山花烂漫时》和《好东西》,分别成为豆瓣年度评分最高华语剧集和华语电影。有人评价说,这是她的「爆发之年」。
但当事人自己似乎没太当回事儿。在宋佳看来,职业是一辈子的事,还是要一个角色一个角色地去拍。
她的身上还保持了很多老派的习惯和准则。开机前,要围读剧本,要提早进组,要有两到三次的试装;开机后则是雷打不动的:拍戏、回屋、卸妆、洗澡、背词、睡觉——她要自己始终保持在角色状态里。
那个世界里的她很敏感,从业20多年,积累了经验和理性,但也护住了感受与直觉。把自己投入到故事当中,寻找最准确的表达,同时也能接住突然而至的灵光,那些「上帝扶着手完成表演」的体验被她视为礼物。
一定意义上,「快乐小狗」是对「演员宋佳」的保护。宋佳说,她清楚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全部能量给了演戏,生活中就要尽量清空,「自己的东西越少,给角色的空间越大」。
岁末,在两个小时的访谈中,宋佳讲述了这一年的经历和感受,关于作品,关于女性力量,也关于生活中的小事和表演上的期待。
「新」贯穿了这一年。她不喜欢重复和一成不变,容易被年轻导演吸引,欣赏他们虽然没那么成熟工整,但同时也没有匠气,充满表达欲和毛边儿。
她也喜欢新的题材和故事,试图呈现一些多元的女性美感。在国产剧的荧屏上,充满刻板印象的女性角色并不少见,比如隐忍的妻子、讨厌的婆婆、充满控制欲的妈,即便回归女性本体的独立女性叙事,也一度形成过新的规训:要做大女主,要成为平衡家庭和事业的超人。但在宋佳看来,这也是一种虚假和欺骗,她更想演更丰富、更多元的女性,「勤劳是一种美,勇敢是一种美,强大是一种美,脆弱也是一种美」。
在今年的作品里,她还呈现和讲述了新的女性关系。无论是张桂梅校长和女学生们,还是王铁梅和小叶,「女孩跟女孩之间不是只有碎碎叨叨、家长里短、嚼舌根子之类的刻板印象,女孩之间也可以互相成就、彼此扶持、惺惺相惜,大家一起去干点大事儿,对吧?」
宋佳自己也在更新。她平时拿微信当记事本,有什么新的想法,就在对话框里给自己留言,这一年,「语音文字打了一堆」。她觉得自己正在走向新旧交替的新阶段,需要琢磨和复盘,过滤和重启。
热度之下,宋佳和以往没什么区别,还在埋着头做自己认准的事。前不久,她刚在一个剧组杀青,如今在筹备春晚的节目;等到大年初三,又将进到新的剧组里。她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新鲜劲儿,热热闹闹地跟生活打招呼、交手、告别,然后朝更开阔处走去。
2024年,对宋佳来说,是探索新世界、讲述新故事的一年。她塑造了多元、丰富、新鲜的女性形象。她相信生活给予一个演员的力量,而她投入全部的生命力让角色绽放。为了她开阔的表达,为了她展示的女性之美,《人物》评选她为2024年年度女演员。
好东西和新东西
人物:你在2024年播出或上映的作品,比如《山花烂漫时》《好东西》等,好几部是很鲜明的女性题材,这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吗?
宋佳:特别坦率地说,就是跟着这个时代在走,也没有意识地去选择,正好赶上了,有感受,喜欢,就去拍了。
人物:最近的《好东西》,最开始吸引你的是什么?
宋佳:我挺喜欢它的文本。当时看的时候,哇,我一下就觉得这个故事新鲜。我没见过这样的剧本,表达的东西我也没见过,人物也都很特别。比如说小叶把小马的衣服撩给我看的时候,当时我说:妈呀,好像没在电影里见过这种。比如那个胡医生,我觉得太好笑了,那么一个「渣男」,但是他又不觉得自己「渣」,你又不烦他,能接受他,好像这种角色不太能在中国电影里看到。这些都让我觉得很少见,很独特。
我一直觉得新很重要,至于结果是啥,是未知的,也没想到观众这么喜欢,更没想到会笑成这样。
人物:演的时候没料到这部电影这么受欢迎?它成为2024年豆瓣评分最高的华语电影。
宋佳:当时完全不觉得。其实拍这个戏的过程挺拧巴的,对我来说是一次非常不一样的创作体验,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可名状,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只能把曾经的经验先放一放,尽可能给导演一些好玩的、别那么陈旧和程式化的反应,总之就是懵懵懂懂中完成了这次创作。
人物:看到导演邵艺辉在采访里说铁梅这个角色一开始就是贴着你来写的。
宋佳:对,我反而不会了。以前的角色都是大起大落、有很厚重的命运感,但《好东西》非常轻盈,而且角色离我近了之后,会有点拿不准。因为我的创作习惯不是这样的,在学校老师教的都是去「塑造」角色,后来演了这么多年戏,也都在演离我很远的角色,那么当我自己和角色很近的时候,怎么找到一个最准确的状态,我就很含糊。
好几天晚上收工后,我会给邵艺辉发特别长的消息,她就一直跟我说「铁梅没问题,特别好」。她越说,我就越含糊,有这么好吗?以往的角色,基本上演完大概什么样,我心里会有个数,但到了铁梅,完全没数,也不知道演了个啥。后来电影上映,好多行业里的朋友跟我说,大家在电影院笑作一团,说笑得台词都听不到。我就疯了,说啥地方笑作一团?你看的是我们的电影吗?当时我在泉州剧组拍戏,有一天收工,我说赶紧去电影院看,结果我也在那儿「哈哈哈哈」。由于我声音太有辨识度了,前面一个女孩还发了微博,说「好像跟宋佳在一个厅」,哈哈哈。
那天电影院也就十几个人,但观影氛围太好了,让我挺感动的。有时候看一个电影出来,人会头昏脑胀的,觉得,看了个啥?但看《好东西》的时候,就觉得很开心,很温暖。
人物:这次非常不一样的创作体验带给你怎样的影响?
宋佳:会思考很多。拍这个戏我一直在反省,在微信上给自己留言,有一天在车上用语音给自己打了一堆。我以前拍戏演完就完,这两年不知道怎么了,尤其从《好东西》开始,包括刚拍完的《轻于鸿毛》也是,老在这儿思考,就在想:以前我特别喜欢演一些极致的痛苦,或者生死主题、大命运感,是不是那个东西过于像「戏」了?然后反复去复盘。我觉得是不是自己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候,当新的东西出现,自己的观念也得重新调整,有些东西要丢掉,有些东西要面对,过滤和重启一下。
人物:你曾经说喜欢和年轻导演合作,是不是也正是因为他们身上这些「新」的部分?
宋佳:对,年轻导演可能经验比较少,但最好的就是独特,能做到这点,就牛。他们不用那么成熟,那么工整,拿出来之后充满匠气,但就是足够有表达的欲望,就是敢说,带着毛边儿,这是新导演最有意思的地方。你看邵艺辉,她是满身长了嘴的人,我觉得作为创作者她一定有很多话要讲,不表达她难受,而作为演员,就是准确地去完成她笔下的人物。
我不太喜欢重复,也不太喜欢一点事儿来回来去地拍,所以我选择的作品都是那个时期比较新的东西,可能意味着冒险,可能也会失败,但我觉得不重要。如果说这次选择失败了,自己也能接受,所以我还算是跟着每个时期的变化走吧,不抗拒变化,也愿意拥抱新的东西。
宋佳与导演邵艺辉
我越演,越想呈现一些多元的女性的美感
人物:这两年你的作品里有很多关于女性的话题,我很好奇,在你本人身上,女性意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萌芽和成熟的?
宋佳:我的女性力量,说真的,几乎是从角色身上获得的。我演过的每一个角色,尽管好像在杀青后被抛掉了,但这些人都在我心里留下了色彩,就像一幅画,这个留了一抹红,那个留了一抹黑,另一个留了一抹白,然后我成为五彩的。
人物:铁梅留给你的是什么?
宋佳:轻松一点地生活吧。铁梅用不着别人心疼,也不觉得自己可怜,我觉得这一点挺像当代女性的,不自怜。
人物:在过去的银幕上,女性角色也在经历变迁,比如最早是节俭的、隐忍的、为家庭奉献的妻子形象,或者讨厌的婆婆、控制欲强的妈妈,到后来「独立女性」出现,但又形成了新的规训,要求女人是能平衡家庭和事业的超人,如今大家都在谈论女性力量、「大女主」,在你看来,什么是真正的「大女主」?
宋佳:真正的「大女主」,应该是多元的力量,勤劳是一种美,勇敢是一种美,强大是一种美,脆弱也是一种美。
那种无所不能的女性形象太虚假了,我不喜欢这种「人设」。我看过好几个剧本,大女主复仇什么的,逆风翻盘的爽剧。那种我就完全接受不了,当然大家都喜欢看爽的东西,但是爽应该是有原因,是有根的。我们搞艺术创作的,不就是给大家提供真实的人性吗?我觉得那种爽是一种欺骗,我没法欺骗我自己,更不能欺骗观众。
人物:对女性的美的认知,在你身上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当年演《好奇害死猫》被大众看到之后,你一度很抗拒对你「性感」之类的形容?
宋佳:对,20多岁,一个女演员刚入行,穿成那样演戏,没人说她演得好,铺天盖地地说性感,以至于后面收到好几个类似的剧本,我觉得是在骂我,其实是因为自己接不住,自己内心不够自由,害怕别人的评价。现在说我性感,我太开心了,因为心里有了自信。我觉得性感是自信。
人物:这种自信是如何逐步建立起来的?
宋佳:其实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节点,那个时候我想让人家说我是一个好演员,后来想让人家说我是一个有实力的演员,然后又想让人家说我是一特别厉害的演员,再后来我就想让人家说我是一个能够让人尊重的演员。
我觉得让人家尊重这个事儿不是特别容易,尤其在我们行业里。所以我是有这个倔劲的,这么多年一直觉得,我不能让别人瞧不起我,觉得我就是因为条件、这张脸、这副皮囊站在这儿。
人物:我们常常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困境,你会有作为女性的困境吗?或者你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女性和男性是不一样的?
宋佳:比如说做演员一路走过来,在各种各样以男性为主的作品中出现的时候,文本上对女性角色缺失很多东西。作为创作者,我可以感受得到,但我不愿意去抱怨这个东西,只能通过业务能力在有限的空间去完成一个基本盘的人物,这是我能做到的。
另外我经常刷一些社交平台,发现对女演员,好像大家更多关注她们的状态、衣服,我觉得这对女性创作者也是一种束缚。
很多困惑不就是来自于别人的点评吗?如果这种声音少一点,大家是不是都舒适一点?好,OK,改变不了别人,只能改变自己。我不 care (关心)这些,我让自己强大起来,不在乎这些,那她就应该要承受这种强大吗?为什么一定要强大呢?强大很多时候是不是也是被逼的?
所以我越演,越想呈现一些多元的女性的美感,以前演戏时候没想过,大概三十七八岁以后,我开始觉得,女性的美不只有一种,其实有各种各样的美,像我演《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的林慧,当时照镜子都嫌弃自己,觉得好油腻、不舒服,但我觉得那也是一种美,对吧?一种残破的、腐烂的美,脆弱的、疯狂的美,甚至有时候都不那么干净,但也是一种质感,在那种时候我希望把她呈现出一种美感。
人物:《好东西》里呈现了很多关于「关系」的部分,非常新,也非常鲜活、有魅力。在你的生活中,是否也有类似的被身边朋友温暖和打动的时刻?
宋佳:我现实中的朋友们对我无比的宽容和包容,跟他们在一起出去玩或者吃饭、喝酒,我都是一个非常懒散的角色,就是「哎,都行」「不要问我」,我就跟着他们,他们也从来不挑剔我。
人物:你是否在一些瞬间感受到女性之间的情谊、支持和托举?
宋佳:前些天有一个时刻,是我会想要储存在心里的。那天我去一本时尚杂志拍摄,还有其他几位女演员。拍合影的时候,我和她们坐在一起,午后阳光落在皮肤上让人感到温和舒适,金色的、彩色的丝带飘向我们时,摄影冯海老师轻轻喊着「你们好美啊,好棒啊」。不是毫无情感的敷衍地吹捧,是发自内心的感叹与赞美。我一下就不行了,其实也没太哭自己,而是知道大家一路走来都特别不容易,然后赶上了这个时代,这些女性力量的集体呈现,就觉得很感动。
过一会儿钟楚曦来了,我就拉着她跟她说:「我们好美啊,好棒啊。」钟楚曦就很「小叶」,跟我一块在那儿哭。
后来我在微博上记录那个时刻——让我想到了《山花烂漫时》张老师的一句台词:「女孩子是多么美好的生命啊,就该一尘不染地漂亮。」我很开心我们坐在一起展现美丽与自信,是的,你懂的,我们由我们自己雕刻。
不管是现实中的女孩们,还是作品里的铁梅和小叶、张桂梅校长和学生们,女孩跟女孩之间就应该是这样的,我愿意在作品里分享这个东西。抛开角色,我本人也愿意分享这个东西,因为我身边的女性就是这样的,给我很多力量,比如我妈就把我养得很好,也给我很多安全感,生活中的女性朋友也给我无尽的爱与支持与赞美。
女孩跟女孩之间不是只有碎碎叨叨、家长里短、嚼舌根子之类的那种刻板印象,女孩之间也可以互相成就、彼此扶持、惺惺相惜,大家一起去干点大事儿,对吧?
人物:这几年包括《我的天才女友》,还有《好东西》,都在讨论女性情谊,这种氛围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以前的影视作品里很少塑造这种女性关系吗?
宋佳:其实以前也有,像我演过的一些作品,女性之间也是这样的,但是那时候没有被大家更多地关注,没有被作为一个话题拿出来讨论,或者说没有那么有共鸣。
人物:现在有了一些新的可能。
宋佳:对,新的东西很好,能够让我们行业当下的题材拓宽一点,就是件好事,但我也拒绝一窝蜂,如果一个戏火了,近期收到几个这种,我会全放弃的。我不喜欢那种感觉,也不想成为女性力量的代言人,只是恰好演了这样一个角色,不想去踩这种题材的红利,我演别的去,没准过两天又有一个啥新的题材,又开始那样,我觉得都不重要,能让世界变得宽广的,就是好东西,让你变得狭窄的,就是不好的东西。我们还是为了让这个世界能够更宽一点,去做出一点努力吧。
我知道自己的能量在哪儿
人物:在过往的资料里看到,你在2008年愿意和一个小众的独立厂牌合作出专辑,来自一瞬间的触动,吃着吃着饭发现万晓利在旁边拿着吉他唱歌,接《风平浪静》时,也并非出于表演难度上的吸引力,而是喜欢这群人,就想和这群人一起玩。和好玩的人做好玩的事,是你很多时候做决定的指导准则吗?
宋佳:对,我感性,而且简单,没有那么多的计划,我很少想我要干嘛。前两天我一哥们儿发了一歌,是好几年前跟他在棚里玩,一块录的,人家说能发吗?我说发吧,我们团队问什么时候发,我说今晚12点。他们说,啊?啥时候录的?这么松弛吗?哈哈哈。就挺松弛的,很随意,没有什么设计。
我生活中可简单了,所以影迷说我「戏里都是苦命人,生活中是快乐小狗」。拍戏时我每天是那种苦行僧式的创作体验,拍戏、回屋、卸妆、洗澡、背词、睡觉,第二天拍戏、回屋、卸妆、洗澡、背词、睡觉……整个创作期都是这样,自律健康大宝贝,每天早睡早起,从来不出去吃饭,不觉得烦,也不觉得枯燥和无趣。
只有拍戏能治我,一回到我自己的生活里,每天胡来,放空,非常散漫,脑子不转,头不梳脸不洗。我妈说,你还是出去拍戏吧,哈哈哈。
我有特别倔的一点,就是希望自己能做个纯粹一点的演员,我不做明星,也不想负责娱乐,我就提供作品,没有别的,所以到生活中,该和朋友去喝酒就喝,该去菜市场买菜就去买。
我觉得演员很必要的一点就是要好好生活,多跟人在一块儿,别老那么把自己当回事儿,躲这儿躲那儿的,就该干嘛干嘛。
人物:我也看到你总说,生活对演员来说很重要。
宋佳:是的,创作中灵光一现的东西,源于对生活的积累。有时候塑造一个生活中的人,编剧不会写那么细,接力棒递到演员手上,要让角色发光发热,尽可能产生人物魅力,来自哪里呢?不是来自想象,肯定来自生活。
人物:职业身份会带来一定的阻碍吗?比如外出买菜会被认出和围观。
宋佳:没有,因为大家见着我都喜欢我,阻碍啥呢?哈哈哈。比如有人见到我就老远挥着手喊「张桂梅张老师」,「你有场戏特别好」,很亲切,很可爱,不会觉得有什么困扰,我觉得很生动,很自然,被别人认出来的时候,尤其说到角色跟我唠一会儿,可开心了。
前两天在摆渡车上,俩哥们儿因为下雨用伞撞到对方吵起来了,周围都没有人讲话,我就去拦了,跟他们说,「别!都不容易,啊!」还一道安抚他们才不吵了,也没有人认出我。
还有一天在飞机上,一个男的在我前面check in,走路还得扶着(边),工作人员问他:「哎呀,你怎么了。」他还说,没事没事。我经过他,我说:「你痛风,上飞机要点苏打水,多喝苏打水,男的就不痛风了。」他一抬头:「宋佳?哎呀,你那个《闯关东》,我看了多少遍。」我说:「你快喝点水吧,别闯关东了,哈哈哈哈哈。」生活中这些瞬间我觉得都很可爱,大家一聊都特别有意思,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
我在拍戏时很敏感,也很较真,但生活中完全相反。有人问我:「你不脆弱吗?你没有困惑吗?」好像这些东西,我都在角色那边经历了、完成了, 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能量、思考都在那里,生活中我就很简单,一旦抽身过来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人物:这个「开关」如此自如吗?
宋佳:其实一直就这样,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能量在哪儿,一个演员是不可能无所不能的,一个演员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我觉得是非常傲慢的表现,也非常自恋。我在创作上脑子里一直绷着这个弦儿,从来不傲慢也不自恋,我的能量空间被角色填满了,生活中没有地儿了,只能让它清空,自己的东西越少,给角色的空间越大。
自信的,自由的
人物:你说自己不挑角色,演什么人都有兴趣,这种对人的兴趣来自哪里呢?从小就有还是逐渐感受到的?
宋佳:当演员之后吧,就觉得塑造人是一件特别快乐的事,能让我干很多生活中干不了的事。
我其实骨子里是一个挺害羞的人,但面儿上大家都看不出来啊,我跟人说也没人信,哈哈哈,索性也就不说了,包括上红毯,现在稍微好点,以前红毯是我最不舒服的地方,非常别扭,因为我不愿意展示自己,不知道该展示个啥,让大家看我多漂亮?我的衣服有多美?好像都不对,但演戏就可以,因为我知道展示的是角色不是我自己,很多事可以藏在角色里完成,很自由。
我很幸运,非常幸运,尤其从事这个行业,太爽了,一部一部拍戏,全都是好东西,每个年龄段遇到的都是那个年龄段最好的角色,我自己都羡慕自己,也非常珍惜。演员一辈子能拍多少戏呢?演的角色一定是有数的,所以这次拍《好东西》的时候,有天我给章宇发消息,我说咱们真得好好珍惜,拍一部少一部。章宇回我说,咱们拍一部有一部。
人物:你说过自己相信一些老派的价值,会坚持一些习惯和准则,比如写人物小传,认为演员要藏在角色背后等,这些习惯和准则来自哪里?
宋佳:这个东西还是跟很多前辈演员学到的,看到过很多好演员在现场是如何工作的。李雪健老师拍戏的时候,拿个板凳坐在那儿,一直沉浸在戏里,从进入化妆间开始,基本这一天不会出戏。我跟他演《少帅》的时候,他演张作霖,连戏外吃饭都带着张作霖的劲儿在吃。我看到过这样的演员,知道这个东西是有效的,就学到了很多。
拍《四十九日·祭》的时候,一帮学生,只要我在,现场都是安静的。第一天导演介绍我和那个女孩认识的时候,我非常严肃,因为我俩戏里就要这样,所以戏外也是这样。等到杀青那天,我也哭,她也哭,我俩抱头痛哭。包括演张桂梅,戏里和谷雨那些孩子们什么情绪,戏外也是什么情绪。
之前看刘国梁说「嘻嘻哈哈等于自杀」,我特别有感受,剧组也是这样的,真的没有嬉笑打闹就能把事干了的。
人物:从一定意义上来看,演员和运动员是有一些相似之处的,需要调动自己的身体和情感,需要很强的生命能量。
宋佳:是的,运动员跟演员特别像,技术都是下限,要通过大量的训练熟能生巧,才能控制很多东西。
我看许昕说他眼睛不好,很多球他根本看不见,但可以凭借肌肉记忆打回去,他说等看到球的时候再打已经来不及了。演员也一样,一定是需要训练,先把底盘训练得稳稳的,之后才能接收一些灵光一现的东西,礼物来的时候才能接得住,没有这个你接啥呀?
人物:看到你在去年的采访里说,直到现在,还在不停地磨炼自己、折腾自己,还在等待最好的那一刻。如今「最好的那一刻」来了吗?对你来说,什么是最好的一刻?
宋佳:不知道,但肯定不是现在,哈哈哈。
人物:还得翻上好几番。
宋佳:可不是嘛,哈哈哈。我一哥们儿说,太不像你了,你还是谦虚了,你应该说,「我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的时候」。我说,那没好意思。我确实特别自信,自信对我是很好的引领,我觉得信念很重要,相信很重要,真的相信的时候,整个宇宙会帮你一起去实现这个东西。
人物:会担心不得不被推向一个更高的位置吗?
宋佳:不会吧,我老说,我不是在这个行业里干一票儿就跑,我是一个职业演员,起起伏伏都正常,比如大家觉得「宋佳戏火人不火」的时候,我也没缺好戏拍呀,还是有各种好剧本好角色找我,我不会因为这个东西去怀疑自己什么。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默默无闻的人,不被看到就不工作了吗?只是我的行业比较特殊,但我不会这么想。热度上来了,要保持清醒,职业是一辈子的事,还是要一个角色一个角色地去拍。
人物:我们看到很多人说,在四十几岁时会陷入停滞感和虚无感,过往的目标已经实现了,该得到的差不多得到了,新的目标不知道寄放于哪里,很难在现有的生活中获得新鲜感和期待感……人生好像进入「窄门」。在未来感和期待感稀薄的时候,很多人把自己调整为低耗能状态,但在你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状态,永远有生命力和生活的热情。你是如何保持这种能量的?对生活、对未来的那种「新鲜」「热烈」和「开阔」来自何处?
宋佳: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做到了,哈哈哈。可能还是来自创作本身吧,纯粹地喜欢创作角色的过程,只有这个快乐能够真正满足我,如果没有它,其他东西不足以支撑我在这儿,而且还是比较诚实地、真正地去热爱这件事,至于结果好不好,谁知道呢?我就是想把我喜欢的事情做好。
人物:我们有一个常问的问题,你觉得自己会成为伟大的演员吗?
宋佳:会吧。
人物:你心中会有对标的女演员吗?无论国内国外。
宋佳:
那好多呀,像于佩尔,我看过她演的《她》,当时她60多岁了,有皱纹,但她的神态一点都不匠气,非常天真,这太珍贵了,我很欣赏,觉得她在创作上是无比自由和自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