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春节返乡,他回去得越来越晚。
今年是小海相亲的第15年了。
以前,小海从没想过自己能“被剩下”,从15岁离开河南老家一直在外打工,身体健康,长相周正,赚过钱也见过世面,辗转几个城市后在北京落脚,后来在东五环外的皮村做二手服装店的生意。而如今,37岁的小海仍然单身。
小海走在北京皮村附近的工地上。
“都成一个跨世纪难题了。”他说着这句话,脸上的笑容有些“悲壮”。当下社会里,找不到对象的大龄青年不少,但像小海这样曲折的相亲经历也绝不多见。
“有大环境的原因,主要还是怪我自己。”关于多年相亲失败这件事,几年前,还在痛苦边缘挣扎的他写了一篇《一个大龄落魄文艺男青年的乡村过年日记》,里边用一句话总结道,“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无解的魔咒和难渡的劫,尤其关于命运与爱情。”
小海是个实打实的文艺青年,永远表达欲旺盛,有说不完的话。最初在工厂上班,在维修单、仓库发货单上写点东西,后来就往读物和平台上投稿,2008年第一次在《散文诗》上发表文字之后,十几年间竟然写了六百多篇,诗歌也有四五百首,被一些媒体报道出来后,“打工诗人小海”开始小有名气。对于这个身份或标签,小海是引以为傲的,至少在他看来,“写诗”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抚慰了生活的孤独感,但在相亲市场上,他从来不会主动提“诗人”的事儿。“人家以为你是神经病。”
又快过年了,小海忙着在北京皮村的文学小组里组织活动,同时与一个纪录片导演策划拍点短视频。几天前,父亲的一通电话又把他拉回到现实。“问我交朋友了没,每次问到这个我就很惭愧,永远都是没有,我都懒得说了。”最近几年春节返乡,他回去得越来越晚,甚至不想回去。
“大丈夫何患无妻”
除去父母催促的原因,小海是认真想“找个伴”。“灵魂的伴侣也好,生活的伙伴也行。”
冬日下午,暖阳斜照。小海坐在一堆旧衣服旁边,一道阳光刚好打在身上,整个人也慵懒起来。“你可以再采访个大龄单身女青年啊,问问大家都是怎么想的。”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我建议,从数据上看,大龄单身女青年似乎也不少,身边就有几个。但这么多年下来,这两拨人似乎各找各的,谁也够不上谁。“你看看这合理吗?”说到这里,我俩都忍不住笑起来。
二手服装店是小海从一个朋友手里接下来的,初到北京时,这家店给了他唯一的生计来源。盘到手里之后,小海给它取了一个喜欢的名字,“诗歌商店”。“我们把喜欢的句子写在卡片上,送给顾客。”
坐定之后,小海开始讲述他的故事。最近的一次相亲是朋友介绍,一个保定的女孩,在当地小镇做公务员。“可能觉得生活无聊,来皮村这边做志愿者。”俩人都在北京的时候,小海带女孩吃了饭,逛了圆明园,但就像女孩的性格一样,这段关系断断续续联系着,只是“不温不火”,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我们四重奏》纪录片里,小海在相亲的路上。
“有时候就感觉这种事挺难讲的,你知道吗。眼看着两个同龄人都是单身,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但是谁也不能给谁带来安慰,只是空空老去,真的挺残酷的。”小海告诉我,他身边有三四个这样的异性朋友,都是二十多岁相识。“我有时候甚至想,她跟我不合适的话,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吧,起码青春年华没有白费。但事实就是,我们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各自单着很多年。”
最开始的时候,小海还没有这么悲观。那时的他刚刚二十岁出头,第一次被父母安排着和邻村的一个女孩相亲。“那会儿是2009年,我堂大爷带着我到对方家里看,我俩骑着自行车就去了。”小海回忆着,印象里那个女孩子年纪比他还小,就像两个小孩子被大人领着串门一样,“完全没想要和对方聊天处对象的想法”,走个过场就结束了。
自那以后,每年过年回家的日子就变成了“相亲专场”,最多的一年相了十几个,平均每天见一两个。“也有条件很好的,有的是当老师的,有的长得挺漂亮,但几乎都是不了了之。”按小海的说法,那个时候他自己也根本“没在意”,对父母的催促也只是应付着,甚至有种“大丈夫何患无妻”的豪情。
然而,没等几年过去,情况有些紧迫了。“最简单的,后面你再骑车去相亲就不行了,最起码得开个小汽车。”小海说,自己是看着老家的彩礼价格像坐火箭一样一路飙升。“从6万6到8万8,再从16万6到18万8,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涨到26万6,28万8了。”回想第一次相亲的时候,人家只要了“万里挑一”的1.1万块,他开玩笑说,“那时候真傻,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但是在农村的话,好像女生想找对象,分分钟就能找。但是男的就不行。”小海说,以前有个同村的女孩子,总是遇不到合适的,也拉不下脸来主动找人介绍,父母就经常劝她,“想开点,标准不要那么高了”。“但是如果同样的情况是个儿子,老人就不会这么说。家里有一个娶不上媳妇的儿子是很难的,你没有一点儿办法。你就是辛辛苦苦借到了26万,也未必找得到。”
近些年,小海发现老家多了不少“职业媒人”,专门靠带人上门相亲赚钱,“按岁数收钱,一岁一百块,像我这种三十多岁的就要三千多。”他说,其实就是村里的一些老年人,以前通过他们牵线,送点烟酒,买条鱼就可以了,现在当成一种职业,带一趟就要收钱。“也不管成不成,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看看再说。”
爱情与面包
关于相亲的心态,小海分析自己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从“不着急”到“着急”,再到最后意识到“着急也没用”。对待相亲,他既不像以前那么热情,也没有深恶痛绝,“遇到合适的还是会见一见”,但大体上处于一种躺平的状态。“有点麻木了。”
“大环境不说,我感觉最主要的是大家心态不一样了,不像以前的人那么任劳任怨。”他想了一会儿说,“也不是自私,就是为了自己而活。活着已经这么难了,何苦为难自己呢?”
话虽如此,但这么多年下来,小海仍是不甘心的,“那种刻骨铭心的孤独感,除了爱情的陪伴,别的东西是很难替代的。”一种巨大的遗憾经常萦绕在他心里,“有时候我都会想,这么美好的事情是不是注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好像上辈子造了孽一样。”
2010年在宁波服装厂打工的时候,22岁的小海认识了一个四川宜宾的女孩,是一起在流水线干活的工友。那时候的他刚开始喜欢文艺,有些“忧郁”气质。有天吃饭碰上了,女孩对他开玩笑,“看你每天这个样子,真像诗词里写的那样,‘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小海就心动了,“一下感觉就来了”。
那天上班的时候,女孩刚好坐在他对面,两人隔着流水线互换了手机号码,开始的时候聊“玄学”和算命,又发现都喜欢听汪峰的歌。没过两天,女孩主动约他出来,送了他一个苹果。“就那样很自然地在一起了。”
这段初恋是小海为数不多相对完整的感情之一。“谈了一百零几天,三个多月。”临近春节的时候,女孩被父母叫回去过年,小海把她一路送到站台上,帮她放完行李又下来,女孩止不住地淌眼泪。“我是第一次看见女孩子哭得那么凶,我就跟着火车跑,像电影一样。”小海记得很清楚,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女孩一回到家就把联系方式都删掉了。“应该是她妈妈不愿意她远嫁。”
“刚分手的时候其实没怎么痛苦,但后面有三四年越想越难受。”那段时间,小海一想起这段,脑子里就浮现出站台上女孩哭花的脸,怪自己没好好珍惜。“真的挺可惜的,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这么纯粹的感情了。”
2015年,小海去郑州打工前,姑妈给小海介绍了一个“市里的姑娘”。俩人先在网上聊了一个多月,“聊得挺投机的,见面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成为情侣了。”因为女孩有点胖,小海那会儿又只有一百零几斤,两人走在商场里都会吸引一些诧异的眼光,但小海没当回事,很快就去了女孩的家里。
去了才发现,女孩的家境比自己优越不少,父亲是退伍军人,郑州市区的房子有120多平方米。虽然这次没遭到对方家庭反对,相处也挺愉快,但女孩子总爱带他去一些高消费的场所,让他有些吃不消。有次约会,女孩提议去咖啡店坐坐,小海有些不情愿,“我说我们不是刚喝过咖啡了吗,就带她去了人民公园。”那天回家的路上,女孩就提了分手。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女孩也忍不住哭了。“每次都是,好像人家哭了,就代表这段感情结束了。”
从那以后,小海的感情之路像是掉进了某种旋涡,几乎每一个打过工的城市里,都记载着一段或两段无疾而终或“不了了之”的情感回忆。有次他追一个女孩子,俩人谈了两个月左右,对方说他“不切实际,老做梦”。“她说我们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了,还说觉得自己已经很爱做梦了,没想到我比她做得还疯狂。”说到这里,小海有些难为情,“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改,我也改不了。”
“不切实际”
2016年7月,在辗转多个城市之后,小海来到了北京皮村,很快成为了文学小组里的活跃分子,每天除了进货、看店,就是跟着大家组织活动,做诗歌分享会,参加文学讲座,写诗、做音乐、演戏剧,还拍了一部纪录片。
小海(右二)和朋友们在二手服装店前聚会。
时间一长,小海找不到对象的事儿出名了。文学小组里的前辈建议他写个“十年相亲史”,还有导演找他拍农村相亲的纪录片。“前些年还想动笔写,现在也麻木了,不知道说这些干嘛。”
尽管城市生活忙碌而充实,回到村里,小海从不会提自己在外面是干啥的,觉得有些丢人,也给家里添堵。“也不敢说是卖旧衣服的,文学什么的更不敢提。到家了以后就是一个找不到媳妇的大龄青年,人家顶多问问你工资多少。”
因为自己相亲的事儿,父母总是对那些村里的媒人很客气,“给人家说好话,媒人有时吃饭,有时要烟,像是没娶上媳妇就欠他什么一样。”每次回家看到这些,小海都有些忿忿不平,但想到父母一把年纪了还为自己操心,心又软了下来。“其实我明白,也不是指望我传宗接代,他们是觉得自己没有完成任务,就像小孩没写完作业一样。”他说,“尤其在农村,会抬不起头。”
着急的时候,他也想过“痛改前非”,但很快又发现能力有限。“没那个脑子,也不会炒房炒股票之类的。”虽然在外打工的收入一直不高,但找不到对象似乎也不全是钱的原因,“身边赚没赚到钱的都结婚了,只有自己折腾了这么多年还是一个人。”相比没钱,他更倾向于另一个原因,“有点晚熟,该找对象的时候去搞文艺了,该挣钱忙事业的时候又开始着急搞对象。”他认真思索了一下说,“给搞反了。”
小海本名姓胡,二十多岁最痴迷诗歌的时候,因为喜欢诗人海子,自己取名“小海”。很多年以后,他在《北京文学》上发表的一篇散文《我在流水线上写诗》,这样回忆那段日子:
“如果一天没写东西,我会六神无主,觉得自己白活了一天似的,甚至还会有负罪感。说实话,我打工就是为了糊口活下去而已,对钱也没什么概念。当别人想着考驾照,攒首付买房子时,我心里想的只有歌词。当别人想着找对象结婚、成家立业时,我心里想的也是歌词。能写出一首像样的歌词给我带来的安慰,完全超过了组长给我分一个好工序,或多发一点工资。”
这份“痴迷”让小海与世俗的婚恋渐行渐远,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被耽误了”。来到皮村以后,他更被这里浓厚的文艺氛围感染,全情投入到各类活动里。有次小组活动,几个朋友吃了顿火锅就一起到皮村的打工博物馆旧址的废墟上读诗,“别人看我们可能觉得像神经病一样,但当我们喊出来的时候,那一刻的自由是没法用金钱买到的。”
“我向往那种同频的人在一起的感觉,她不觉得我是失败者,不觉得我没有钱,但如果觉得我有趣,或者有感觉,我们可以谈一两个月,再有感觉就往下谈,没感觉了就分开。”他说,自己理想中的婚恋就应该是这样的,但现实却是,“没有一个女孩子是因为文学和我在一起的。”
近两年,小海出了两本诗集,收录了自己从二十多岁至今创作的几百首作品。采访中间,他拿出来给我看,一边翻页一边找,“写爱情的很少,十几首里边可能有那么一首。”我看到一首叫《用一首短诗去抵抗世俗》,那首诗的结尾写道,“当三月再次到来的时候,请把我的短诗取走,还我的一个完整且纯洁的世俗。”
我说,“你看你多矛盾啊,既要抵抗世俗,又要世俗。”他摆摆手笑道,“我现在不抵抗了,我就要世俗。”他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用100首诗去换一个世俗,如果可以的话。”
“我太渴望这市井烟火气的幸福了”
对于小海来说,现在的自己已经过了最难受的那个劲儿了。“巴不得现在就找到,但是好像永远都找不到。”小海说,这样的状态贯穿了他的整个青年时代。“现在就是听天由命,靠天吃饭。因为工资低,也没有自信,不敢主动追求,所以就这样耗着。”他说,“也挺痛苦,挺煎熬的。”
虽然一直嚷嚷着“躺平”,但最近两年,但凡有“靠谱”一点的机会,小海还是很积极,“老家那种相亲肯定不愿去了,北京这边有朋友介绍的还是会去。”最理想的一次是前年春天,店里的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个同在北京做公益的女孩子,双方前几次印象都还不错,女孩还主动帮他收拾店里的旧衣服,一忙就是一下午。但不知为何,也是感觉“欠点儿什么”,很长一段时间,两人谁都没主动往前“迈一步”的意思。
那时正值四月,北京的兰花开得正好,小海找了个机会带女孩去了附近的东郊公园,拉着手在湖水前看黄昏落日。女孩问他,“这是什么湖?”小海笑着说,“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就叫四月湖。”
傍晚的“四月湖”边,小海为女孩写了一首诗,“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紫色的花编织着两个人的黄昏,半个月亮像四月的草戒指,但我总羞于给你戴上。”诗写完之后,这份含蓄的感情也逐渐冷却下来,再也没了下文。“中间可能还有别的男生的一些事,比较复杂。”他说,“还是缘分没到。”
除了这个理由,小海想不到别的原因来解释。
“我能想到的理想的婚姻很简单,就是我遇到一个人,做什么的都可以,我接她下班,然后我们一块儿做点有意思的事儿,不用赚多少钱,有吃的有住的就行。”他绘声绘色地描画着,说着说着又有些愤懑,“柏拉图式的生活我过够了,我现在太渴望这种市井烟火气的幸福了。”
日渐西沉,附近下班来光顾的人多了起来。一位来买衣服的大姐听到我们的聊天,说离这不远有个大集,每逢初四和十四就有集体相亲,自己打算过两天替儿子过去看看。
大姐儿子在部队当兵,还有4年退伍,大姐觉得不能再拖了,前后托人给介绍了四五个,“也都是一见面就加微信聊,就是聊几天就没下文了,说没感觉。”她说,“想找一个稳当点儿的,都27了。”
送完最后一个顾客,小海把店门拉上准备去市里找朋友,“是一个音乐制作人,也是活动认识的,我们一块录个小节目。”诗歌商店的生意越来越惨淡,他考虑着明年把它关掉,找点别的兼职干,也能腾出时间精力写写东西。前不久刚好有个出版社的编辑联系过来,策划一起出一本书,就写这个二手商店里发生的故事。
说到这儿,小海明显兴奋了起来,之前谈话的愁云一扫而空。“你说我怎么写好?”呼啸的北风里,小海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作者: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陈艺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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