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近两年来,缺人的缅甸妙瓦底似乎有些急了!人口贩卖的链条已经深度渗透到国内各大社交平台。有人以“垂类行业资源”的名义,组建超过百人的微信群,公然在群内发布所谓的“海外招聘信息”,也有所谓的“猎头”瞄准有留学背景的大厂研发人员,以提供海外机会的名义招揽受骗者。“专业考核”、“三面”等逼真的招聘流程,以及伪造的工作地曼谷,一度诱骗了许多人。
卧底在妙瓦底人贩子群里,无论候选人背景多么光鲜亮丽,在这个黑产链条上的人眼里,都是定价清晰的“人头”。招聘到一个人头,落在中介手上约莫10万元,链条上还有劳务、票务、担保公司等多个有偿环节。
来源|极速财讯
01
“饭都吃不起了,律师资源群里有案子谁不心动?”
“在东南亚设立分公司有哪些法律注意事项?”在视频电话那头,面试官问刘云。毫无涉外经验,律师新人刘云没答上来。他以为没戏了,没想到面试官接着说,自己也是从小律师做起来的,知道青年律师起步不容易,他愿意给年轻人机会,让刘云担任他们集团越南分部的法律顾问。刘云看着视频那边的景色有些晃神,面试官看起来30多岁,梳着大背头,穿着西装,坐在写字楼落地窗前,窗外是碧蓝的海景。
挂掉电话,刘云有些兴奋。12月刚刚拿到律师执业证,此前虽然在律所实习一年,但是没什么案源。他刚做完一个案子,为律所创收3000块,扣除五险一金后,一分不剩,还得倒给律所800多元。
初出茅庐的律师,因为缺乏人脉和履历,也没有深度接触案件的机会,通常拿着很低的薪水,连生活温饱都无法解决。苦于案源匮乏,刘云借助各种渠道找资源,最后在小红书上搜出大量的案源合作帖子,由此刘云加入了一个100多人的律师资源微信群,群主称手里有个一带一路项目,需要人到越南做法律顾问,刘云立刻报了名。
面试很顺利,30万一年,一次性签三年,刘云需要做的,只是先到越南签合同走流程。面试官让他发身份证信息,用来订前往越南的酒店、机票,刘云仔细一看,发现票是从上海飞往泰国曼谷的。对方解释称是近期越南航空管制,到了泰国曼谷会有专人接他,刘云便没有多想。
就在刘云计划着去泰国时,演员王星被骗至缅甸电诈园区事件轰动全网,他这时发现,当初的面试官已经把他拉黑了,所在的律师资源微信群被解散,对方的小红书账号也注销了。
演员左洏也遇到了类似的骗局。她是与演员徐大久、范虎一起被骗往泰国曼谷拍戏,识破骗局顺利返回的演员中的一位。和其他演员从通告群里看到这则短剧组讯不同,左洏的消息来自熟悉的经纪人朋友圈,这是一部名为《微光深处》的青春虐恋耽美剧,是在泰国受欢迎的类型,左洏试戏其中暗恋男主的女性角色,当天晚上就将展现对男主情意的试戏片段发给了经纪人,第二天中午得到试戏通过的回复。
左图为左洏试戏过程,右图为小红书上有人发布的该短剧组讯的帖子(来源:受访者供图)
如果不是落地曼谷发现两点可疑之处,他们或许已经被拐至妙瓦底了。刚落地,左洏看到经纪人发来的信息,提到自己算了一卦,这趟不太吉利,她原本没把这当回事,但接着遇到了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的泰国人接机,嘴里一直说着“护照,护照”,企图收掉他们手中的护照。来接机的剧组工作人员怎么会是语言不通的泰国人?他们心生疑惑,没有跟泰国人走,在自行订下的酒店里与“剧组”人周旋。在这过程中,他们在ins上私信组讯提到的导演,才得知没有这个项目,确认了这是一个骗局,此后抽身回国。
图说:到曼谷前来接机企图收左洏一行人护照的泰国人 来源:受访者供图
和以往不同,东南亚的诈骗分子定向捕猎的对象,已从低学历、在正规行业中无法生存的人群,转向了各种垂直领域内卷环境下“闲余”的人,后者往往困窘于正规渠道日渐缩减的机会。海外工作的降临,犹如久旱逢甘霖。按照刘云的说法是,“我饭都吃不起了,律师资源群里有案子谁不心动?”
不论是刘云、左洏,还是王星,遭遇的骗局都暴露了一个相似的问题,就是诈骗分子的专业度都相当高,对垂类行业很熟悉,也深暗高知人群的心理。左洏看到的组讯,以及试戏的过程,和平时接触的没有太大不同。而在刘云的视频面试经历里,“面试官”展现出的对青年律师处境的理解,也让他降低了防范。
相似的案例还有很多。有大厂做互联网研发业务的人员,曾在脉脉、猎聘这样的平台收到过猎头发来的招聘,邀请她去东南亚国家工作。薪资并不算高,门槛也不低,要求英语好,留过学,5年工作经验。面对这种专业性,这名研发人员很难判断招聘的真实性,直到她跟同事聊起这件事,同事说到这是做博彩业,她才恍然大悟。
2023年,中科院博士被骗至缅甸引发关注,当事人2022年因经济困难求职,本以为要去新加坡做翻译,却遭骗至缅甸妙瓦底地区诈骗园区,失去自由一年多。
线上平台的便捷,让诈骗分子的触手伸及之处甚远,各大社交平台、招聘平台甚至各种垂类资源群,都成为他们撒网的阵地。当投上百份简历可能毫无回响成为一种常态后,那些依靠零工平台生存的人、失业的人、行业内卷之下被挤出的人,面对诈骗分子发出的工作邀约,都会极易上钩。
当很多人惊讶于现在拐人骗局已经如此专业细分时,负责为妙瓦底诈骗园区招聘的劳务张洋,语气里流露出“专业性”,他表示,国内这些招人环节要做到其实都不难,只要给钱,都可以外包,并且他们有一套话术,对方大概率会信,研究生都能骗进来,至于话术是什么,“这是赚钱的东西,不能说”。
02
顺藤摸瓜揪住了那个“诈骗中介”
外包,是混迹在国内,借助各种信息广撒网的中介,他们是以招聘等方式,把中国人骗到泰国的最前端人员,也是缅甸诈骗园区人贩子的合作者。
家住江西南昌的刘海颂,是少见的在国内顺藤摸瓜揪住那个外包的人。去年12月21日,她弟弟刘华军落地泰国曼谷六个小时后,突然失联了。弟弟告诉他去泰国旅游,她后来才知道,其实是被骗去泰国贷款。
刘海颂想起,在去泰国以前,弟弟曾与人通话,而她无意间听到,对面的声音很像以前认识的一个同乡。那是一个在当地专做非正规贷款业务的中介,人称老戴。她托人辗转找到此人,才知道,他跟弟弟说过,去泰国办贷款,贷得快,而且不触碰国内法律。办成之后,人回国了,刘华军可以留10万元,剩下的要给中介抽取利润。
这正能解刘华军的燃眉之急。刘海颂说,弟弟25岁,在外地做铝合金门窗赚到一点钱之后,在银行贷款15万,创业开了一家饭店。结果饭店经营不善,还不上钱了。他在国内非正规途径办的贷款也迟迟等不来钱,也许正是因此,才上了骗子的当。
去年12月20日,刘华军出发了。21日早上,刘海颂收到弟弟发来的接应车牌号,一个泰国女司机接他。上了车以后,他又发了段视频,视频里女司机正在拿着弟弟的护照进行比对,低头对手机说了句泰语。弟弟在消息里开玩笑:“跟诈骗园区一样,还要识别身份”。面对姐姐的叮嘱,又回一句“不怕的”。
图说:弟弟失联前给姐姐发来消息 来源:受访者供图
当天下午6点左右,刘华军失联了。最后的定位在泰国边境湄索。
中介老戴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受害者的姐姐认识自己,还找了过来。他谎称贷款业务办完了,其他陆续过去的人都回来了,刘华军不想给中介分成,自己跟另一伙人跑了。但没过几天,老戴又说,“人没关系,不要紧,在那边只要听话,就不会挨打。等没有了利用价值,自然会联系家属赎人。”这几乎是默认了弟弟此时正身处缅甸诈骗园区。老戴还安抚刘海颂,年后还要再派一批人出国办业务,到时候顺便帮忙打听弟弟的下落。
刘海颂通过老戴知道,原来他只是弟弟到缅甸链条中最末端的一环。中介通过互联网、乡村人情网络等渠道,寻找合适的目标。只要“猎物”到了泰国,自有上一环节的人员负责对接。而这一环节的远程指挥者,是一个河南老板。此人一手操办了刘华军在泰国的接应工作、为他购买往返机票,并掌握着刘华军的所有信息。他还能通过国际社交软件,直接跟国外更上一级的老板对接。
在刘华军失联后,几家中介都围着国外的上游老板喊着要“结算”,拿到属于他们那份利润。河南老板迫于老戴的同乡关系压力,跟上游提到,自己这边不要结算了,让人赶紧给家里回个电话。
但两周之后,刘海颂才收到弟弟偷偷发来的消息,只说“这是工作机,我先拉黑你,别删我。”他不敢暴露自己的位置和信息,只希望先让家人安心。
此后,姐姐再找中介老戴,对方不再回应任何事了,只让家属自己去找人,“大不了报警抓我”。而打给那位河南老板,对方直接挂断。刘海颂清楚他们的底气何来:“这件事立不了案,警察说没有证据不能去抓人”。
贷款中介瞄向的都是急需钱来解燃眉之急的人。这些人的可恨之处也在于,他们瞄向了最需要帮助的人群,不仅未能施以援手,反而落井下石,让他们人生陷入更大的深渊。山东临沂人小赵,正经历人生中的第二个坎,去年,他11岁的大女儿患上免疫系统疾病,每隔一个月,需要往返北京看病拿药。第一个坎,是两年前,他开的塑料加工厂,受环保问题影响和疫情冲击,倒闭了,不仅投资未能回本,还背负了不少债。他转做线上电商,成了一名直播客服,希望重振事业。没想到,命运接二连三地跟他开玩笑。
2024年7月18日,小赵和妻子小羽要带女儿去复诊,这一天他们预计要交7000多元的费用。他们已经拿不出这么多钱了,不久前给二孩交幼儿园的学费,还是从父母那里借的。
就这样,走投无路的小赵在网上认识了贷款中介。7月10日出发去泰国曼谷。此后他几次更换交通工具,在第二天晚间,忽然给妻子发去一连串定位、车牌号、中介的所有信息。后来还发了一个视频,视频中,皮肤黝黑、个头粗壮的缅甸人左右架着他。此后,小赵彻底失联,妻子从定位上看,他被拉到了湄索。
小羽从电信运营商调取了丈夫失联前与中介多次通话的记录,随后报警,警方打中介电话,对方似乎早有准备,解释称,之前手机号丢了,刚找回来。事情没能获得立案,小羽失去了找回丈夫的线索。
这些贷款中介,只是将中国受害者骗到泰国曼谷的外包人员。与他们对接的,还有几层,然后才是海外的人口贩子。
无论这些受骗人在国内曾经头顶什么样的光环, 在人贩子眼里都是定价清晰的“人头”。在一个上万人的黑产劳务群里,参与贩卖的各环节会明码标价。外包人员介绍的“人头”如果自愿飞往泰国到缅甸妙瓦底做诈骗生意,中介能拿10万,如果是通过诈骗的方式骗至边境,还需要安抚“人头”过河(即从莫艾河偷渡),中介则少拿两万,只能拿8万,如果“人头”需要强押过河,价格则更少,中介能拿7万。
而所有的钱,都由诈骗公司出。在招聘环节,通常由国内中介和诈骗园区的劳务共同完成。张洋扮演的角色是劳务,相当于帮助诈骗公司招人。为了加快流程,人贩子链条中还衍生出“票务”,这是一个第三方团队,主要是垫资,帮助中介给骗来的“人头”订机票、酒店等,然后在“人头”流转中,和中介共享“人头费”的分成。
“诈骗园区出的购买‘人头’的钱,就是链条上的人的收入。实际上,这些钱最后都要算到受害‘人头’上。比如招人的中介拿5万,票务和接人的拿10万,就意味着‘人头’欠公司15万,要在园区挣钱把钱还了。”张洋说。
03
去年开辟曼谷“新路线”,有接头暗号为“一路顺风”
这些以海外岗位为由的招聘,最终都是用护照飞到泰国曼谷。这是有原因的。
熟悉贩卖路线的张洋说,以往,中国人通过泰国被骗到缅甸,通常都是先直飞湄索,但是湄索恶名昭著后,已经成了诈骗的另一个代名词,“大家一听湄索,就知道是去做什么的,都不会愿意去。”去年才有诈骗园区花钱新开通了一条曼谷路线。
从泰国到缅甸妙瓦底诈骗园区,湄索是必经路线。湄索位于泰国的西部边境,与缅甸妙瓦底只有一河之隔。这条河流,成为泰缅输送人口贩子常用的偷渡路线之一。
在泰缅做电诈调查200天的伍勤写道,湄索处于两国界线之间,属于“无主之地”,承接着缅甸武装冲突后流亡者,也接纳许多因为被骗到此地失去身份的人。这座小城里生活着大量没有合法身份界定的人。
图说:妙瓦底园区远景 来源:胡七刀供图
从泰国曼谷到湄索,路程500多公里,泰国国内也会设置层层关卡。所有的车辆经过,都会受到泰国军队盘问。
曼谷已经有园区的人渗透其中,他们会联系当地司机,只要司机把人送出市区,让园区接到了人,即便“人头”起了疑心,也跑不掉了。
在王星事件报道后,泰国官方通过王星迅速撇清了关系,表示泰国非常安全。但是在与多位受访人的聊天中,都可以看到在人口贩卖到缅甸妙瓦底的路线上,泰国人也参与其中。
来接“人头”的司机,有的是由诈骗园区劳务提前安排的,为了避免其他劳务“截胡”,劳务会告诉人贩子司机的手机尾号,此外,还有双方定下的接头暗号,如“一路顺风”、“钢炮”等,暗号五花八门,“没有具体规则,随意制定”,张洋称。
在泰国最为热门的旅游城市曼谷市区,有旅游的中国人就曾遭遇过出租车司机的绑架。
在泰国做佛牌生意的仙仙,14年来几乎每月会往返中泰之间,对当地非常熟悉。2024年7月,她和朋友去逛曼谷夜市,大约晚上九、十点钟准备返回,泰国打车平台grab和bolt都要排队20分钟,她干脆在夜市门口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
奇怪的是,在当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招手停车的出租不打表,要价会翻倍。而这位司机,价格却几乎和打车软件上持平。
仙仙本以为碰到了好人,没想到的是,上车后不久,司机就用泰国东北方言伊桑语打电话,说“车上一黑一白,20多岁,到哪接?”路线也渐渐偏离目的地。司机没想到,仙仙因为工作的关系,能听懂这几句方言,她又惊又怕,故作镇定地假装给泰国男友打电话,大声用泰语报告了车牌号、司机样貌、路线等信息。几通电话过后,司机回头问她,“你是泰国人吗?”她用泰语回答:“男友是”。这似乎让司机有些心虚,不一会儿,又打电话用方言跟对方沟通:“有点麻烦,先取消,一会儿说”。就这样,仙仙逃过一劫,现在已经不敢在路边直接拦车了。
而20岁的明明没有这么幸运。2024年11月1日,他去泰国旅游,从广州飞到泰国曼谷,再转机到湄索国际机场,去MCA景区观看猎奇表演。这是到泰国之前,朋友推荐的一个游玩项目。但他发现没什么意思,下午3点41分,招手打车,准备回曼谷。坐上车后不久,就失联了。
在失联以前,明明还曾兴奋地给姐姐宋宋发消息,“人生是旷野”。姐姐却很谨慎:“也要注意安全”。
图说:弟弟刚到泰国,兴奋地与姐姐分享 来源:受访者供图
当天晚上11点半,弟弟最后定位显示在泰缅边境。凌晨1:14,明明给姐姐发来求助短信,称自己被出租车转给军方偷渡至妙瓦底,“这边有个建筑没修好的庙,是个盆地,下面就是园区,园区里有三家公司,我这边老板是个福建或者潮汕人……园区和各个边防一共不足80人,很多人带枪。”
图说:明明失踪路线 来源:受访者供图
不过有时候,出租车司机可能也是被蒙蔽的。事实上,张洋表示,去曼谷机场接机的司机,很多就是市区的泰国普通司机,园区的人会像普通顾客一样联系司机,告诉对方需要接机的时间和起终点,司机接上了“人头”,由于语言不通,在车上也不会有过多交流,以致互相都不知道已经被欺骗。
在张洋看来,到了湄索,基本上这单生意就保险了。
04
封闭的园区还在扩建,“再找关系捞人,要么卖了,要么杀了”
妙瓦底诈骗园区由3-4米高的围墙围成坚固的囹圄,墙上布满铁丝网,每隔 30 米左右就设一个岗亭,里面手持枪械的人员时刻站岗待命。进来的人插翅难飞,外面的旁人也很难窥视。
图说:妙瓦底园区岗亭有人员值守 来源:胡七刀供图
2023年组织多次救援队赴妙瓦底救人的胡七刀,曾使用无人机飞至园区上空观察内部结构,很快无人机就受到了明显的信号干扰。为了勘查地形和救援路线,他通常只能隔河观望。
相较于对面园区的管理森严,泰缅边境的军防却十分宽松。胡七刀解释说,泰国对缅甸不需要非常强有力的边防措施,因为从国家利益上来看,缅甸威胁不到泰国的任何利益。泰国毕竟是发展中国家,它没有国力去支撑强有力的管理措施。
“泰国的边境警察很穷,不太重要的边境管理区域都是由边境警察管理,相对重要的边境地区则有军队驻防。”胡七刀说。
胡七刀此前常年穿梭在泰国边境。他经常在越野露营时,开着开着车,一不小心就开进了缅甸,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人管理。“因为边界线太长了,都是山区。哪怕不从莫艾河过,有的是地方漏洞可以让人偷渡过去。”他说。
大部分从事黑产的人都是乘坐皮划艇、竹排走水路偷渡过去的。在妙瓦底解救过多人的黄洪流曾乘坐码头的货船偷渡,他回忆,全长300多公里的莫艾河,就几十米宽,水很浅,刚过腰,他们乘坐的小木筏上会有连往对岸的绳索,一个“小孩”在后推船,前面有人拽绳索,“一推就过去了”。
黄洪流介绍,此前中缅联合打击电诈产业,四大家族覆灭,缅北、金三角电诈园区也搬来了这里。这是现在东南亚电诈产业两大集中地之一,“妙瓦底大大小小70多个园区,大概有10万左右中国人”,另一个集中地则是柬埔寨,产业更大,至少30万中国人。
妙瓦底曾经只是缅甸克伦邦一个不起眼的边境小镇,如今已赫然发展成了自给自足的犯罪帝国。园区内,KTV、酒吧、赌场、夜总会,为人们提供着娱乐休闲服务。园区里自备发电机日日轰鸣,实现了供电系统的自足。其中最大的KK电诈园区,臭名昭著,里面包含KK、东风、世纪、金州四期。园区里像个繁华的都市,酒店、别墅、办公楼、宿舍,一应俱全,甚至兼顾到了园区中人的精神生活,建起了一座亚太图书馆。
图说:妙瓦底园区施工建设 来源:胡七刀供图
几年前,网上还曾出现过KK园区的公开招聘信息,直接自报家门,附上工作内容、具体地址,毫不避讳。那时候,园区的管理还相对开放正规。而博彩和电诈业的衰落,让这里逐渐成了人口贩卖的集中营。
林红萍的男友就被辗转卖到了这里。她偶尔能和男友聊天,依据男友的说法,园区里可以喝酒、按摩、赌博,就是不能出去。一年要做够两百万美金才有可能放回家。如果小组业绩好了,开单赚了几十万,老板会给小组里成员发零花钱,每人2000泰铢(约424元人民币)。
这在妙瓦底并不算什么,过去,园区的业绩要好得多,只要开到千万大单,公司就会放烟花庆祝。据媒体报道,业务最景气的时候,较大规模园区一年诈骗收入或有几十个亿,甚至会出现夜夜放烟花的盛况。
据泰国警方数据显示,每天约有200名中国人被贩卖到缅甸妙瓦底,每年约有7万名中国人从泰国被贩卖至缅甸。高峰时期,妙瓦底园区从业人员高达30万之多。其实,在2023年的严厉打击之后,妙瓦底多家园区都曾发布公告表示,明令禁止骗招、买卖员工,并宣布职工离职自由。
然而,这并未改变什么,人口贩卖变本加厉。因为,实在太缺人了。园区在不断扩建,但信息化程度提高、国内反诈宣传普及,东南亚成了人们谈之色变的危险之地,招人变得困难了。有时,园区甚至无视高额的赎金,只为留住一个业绩不错的“电诈人才”。
图说:妙瓦底园区施工建设 来源:胡七刀供图
林红萍的男友从去年10月失联,至今没能回来。他父母托关系找到了园区公司的老板,想谈赔付赎人。老板很生气,狠狠打了男友,并警告家属,“再找关系捞人,要么卖了,要么杀了。”
男友在新泰昌交克园区,他告诉林红萍,公司目前有几百人,最小的是13岁的未成年人,最大的50多岁。整个园区规模大概一两千人,还在持续扩建施工,不断招骗新人。
明明也是一样。他在2024年11月30日联系姐姐,宋宋与他讨论赔付的事情,弟弟却很惶恐地说,同宿舍有人向公司申请赔付,被打得神志不清了。有一次,宋宋与弟弟通话,忽然,对面的弟弟被捂住嘴,只能听见他挨打和哀嚎的声音。宋宋透过电话喊道,“你们究竟要多少钱才能把人放回来?”一个带着两广口音的男子开了个1000万美金的天价,显然并不真要赎金,接着挑衅说,“不放人能怎样?”
05
第三方担保公司、黑白通吃的人
救还是不救,是黄洪流经常面对的问题。
很多辗转找来寻求救援的家属,尽管拿不出赎人的钱,也会去借贷交钱,“遇到这样的家属,救,可能家里负债累累,不救,可能这个母亲就活不下去了”,黄洪流会很纠结。
现在需要救援的人太多了,他们团队根本忙不过来。中科院博士、云南宣威五少年等都热搜上受关注的人都是他们团队救援回来的。
黄洪流似乎能深入诈骗园区,除此之外,他不愿吐露更多信息,他担心过多的曝光,会给救援带来麻烦。他自称是少数真正能救援的人。这一次上热搜的中国演员王星,就是他们团队找到的。他们先派卧底去找园区买人,由此得到消息王星被当地园区最大的劳务中介阿波罗辉煌集团拐来,王星被骗去的当天,这里拐卖来20多人,接着他们再通过卫星和线人,锁定了王星的具体位置,最后再由督查办派兵解救王星。
但在黑产链条上,救援也是复杂的,真正救援的人通常资源丰富,既有警方资源,也有诈骗园区内线。不过,涉足黑产的张洋称,“大部分救援的人跟园区都是一伙的”,会有救援队假模假样向家属要“人头”资料,找到对应园区,找到“人头”后拍张照,发给家属,给家属希望,但事实上就是诈骗家属的钱。
这里的商业完备性也令人错愕。在“人头”流通过程里,除了上述所说的中介、劳务公司以及国内招聘的人,为了降低交易风险,还衍生出金融业务。
图说:为诈骗园区招人的劳务群里,不少人仍在发布招聘信息
诈骗园区或公司在“招人”时,劳务把拐来的“人头”直接交给园区,有“人头费”有去无回的风险。所以双方需要找到一个第三方担保公司,在“人头”到达之前,园区先把钱打给第三方担保公司,等“人头”到了园区,第三方担保公司再把钱打给劳务。
涉及大额金钱交易的地方,都需要担保公司出现,但即便这样也有风险,担保公司也可能会卷钱跑路。
在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寡淡的,更没信用而言。在人贩子群中,有中介控诉劳务跳单,明明接上了“人头”却称“人头”跑了,不给中介费用。还有中介称认识了半年的劳务,第一次没有走担保流程,对方接到人却不付费不回复了,只能在劳务群里“挂人”,称让大家“避坑”。
同时,在这里,任何一个有需求的环节上,都会滋生出生意。这里有第三方公司提供代打电话、代报警的服务。有人想跟家里人联系,可以付费找对方代给家里打电话;园区的“人头”跑了,可以找第三方代报警,让第三方的人举报“人头”贩毒、偷渡等,让其被部队抓捕。这些费用200到500U,U指USDT数字币,1U相当于1美元。圈内还有第三方“代付”,由于拿自己实名的支付宝账号收费容易被抓,就找一个中间人的账户来收钱或付钱。
在演员王星回归后,更多人看到了希望。1月15日,公安部表示将全面梳理我国公民在境外失联、被困情况,全力开展侦查调查工作,同时在外交部门和我国驻外使领馆支持协助下,全力协调解救被困人员。
看到消息的小羽哭了。细算下来,她的丈夫已经失联了半年左右。她一家的生活,都在那一天乱了套。原本为了还清债务,并给女儿治病,她选择了更辛苦的电商直播夜班客服,比白班工资略高一些。但自从丈夫失踪,她辞去了工作,一心扑在到处奔走、报警、寻人的繁琐事项上。没有时间、也没有钱,带女儿去北京看病的计划,推后了三个月。
之前的治疗全白费了,女儿的疾病复发,需要重新医治。十月的凉夜里,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从北京回到山东老家,出了火车站,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孩子爸爸前来迎接。女儿已经能够察觉到母亲这些时日的变化,没有问“爸爸去哪里了”,只是回家后,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夜。
(文中刘云、黄洪流、刘海颂、刘华军、小赵、小羽、明明、宋宋、仙仙、林红萍、张洋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