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来源:Unsplash

前情提要

成为法医一年后,夏予珍遇到了这起改变了她和她们人生的案件。

淹没在水中的尸体唤回了丢失的沉重记忆,两个被害者牵扯出一张包裹着城市底层生活的无形暗网。在追凶和对前半生的回溯中,她努力冲破来自系统、凶手还有内心的重重阻力。在失踪的孩子身上,她也发现了真相中唯一一片温柔的角落:还有人不想就此沉默,想为了所珍视的“家人”发出最后的呼救,想活着,想回家。

最后一个凶手范永坤潜逃,高兴再次被拐走并生死莫测。结局究竟会波平浪静,迎来日光,还是会就此湮灭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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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暗 流

终 章

车子一路突围,在拥挤的晚高峰中寻找着空隙,直到接近红凤河大桥,速度不得已慢了下来。

刘贺新在前面开车,夏予珍陪罗颖坐在后面。范永坤在电话里告诉罗颖他要带着高兴去承源市后,刘贺新安排其他警员继续追踪定位范永坤的车辆,自己则驾车返回了罗颖家。他想说服罗颖留在家里远程沟通,但罗颖坚持说她是最了解范永坤和高兴的人,她在场能让高兴没那么害怕,或许也可以协助控制范永坤。

整座红凤河大桥自东向西方向已经铺满了红色的尾灯,虽然有几个警员已经先一步驾车上了桥,但是车辆实在太多太密,六个车道并排,根本找不到哪一辆才是范永坤的车。

在焦急地等待车流移动时,夏予珍观察着罗颖。或许人被逼到极限就会爆发意料之外的能量,夏予珍觉得得知范永坤杀了吴鑫后的罗颖似乎比从前的任何时刻都要冷静,可是现在,她看到罗颖的双手正在猛烈颤抖。在极端情况下,精神问题会导致一系列生理性反应,有时甚至带来不可逆的病变。她伸出手握紧了罗颖的双手,试图转移她的部分注意力。

“罗颖,别着急,马上就能见到高兴了。”

“夏医生,我真蠢……要是我早点发现范永坤的行为,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罗颖自责地说着,甚至不敢看向夏予珍。

“这些年,范永坤和你的关系怎么样?”

“他脾气是暴躁,但我一直以为他的心是好的……其实他从小就很照顾我,不光是在我来了承源之后。小时候在村里,我们家重男轻女,他就护着我,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分给我。我当初来承源打工,也是他替我抗住了来自家里的压力……那么好的一个人……”

“人都是会变的,社会就像是染缸,尤其他进的那个公司,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刘贺新也开口了。

“我不懂……我一直以为他走的都是正路……”

当初,罗颖不懂卖保险到底是一份怎样的职业。范永坤向她解释说,对于普通人来说,保险最重要的作用是帮忙承担家庭责任。在一个家庭里,如果丈夫是经济来源主力,那不论他是遭遇财产损失,还是碰到大病或意外,遭殃的都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家庭。他们这些受过穷的人最明白经济困难的绝望,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人们需要保险,不是为了保障自己,而是为了家人。对于承担家庭责任的人来说,保险是延续爱和责任的证明。

在如此动听的话语中,罗颖被感动了。但她不知道,范永坤加入的是思康保险公司。在他看来,为家人买保险固然是“好人”,但也是 “傻人”,他觉得自己不傻,也不允许自己是个傻子。

罗颖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还是那个道理,我不该相信任何人,我不该总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总觉得会有人支持我,会有人帮我……世界上唯一真的对我好的人,也因为我被人害死了……”

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人都有自私的一面,人心太杂,没有谁经得起动机剖析,重要的是过程,还有过程中发生的转变。你没有害吴鑫,你救了他。”

夏予珍平静地说着。这句话安抚了罗颖,也让刘贺新心里震动,抓紧了方向盘。

车里再次安静了。

堵车的状况依旧没有改善,交警那边反馈是桥西分流的一条主要干道上发生了剐蹭,又遇到晚高峰,他们正想办法疏通,但拥堵还会持续至少半个小时。

按照时间和车速测算,范永坤此时应该也被困在桥上,但想要在成百上千辆车中锁定范永坤的位置,还需要再进行监测定位。

“罗颖,再给范永坤打一个电话,帮助我们定位。”

“我该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主要是为了拖延时间,自然一些,想象如果你真的要跟他逃走,这时候会说些什么?”

三人紧张地等待着电话接通,与此同时,车流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了起来。

“喂,哥,我到红凤桥了,但是这里正堵车,要到桥西还得等一会儿。”

“我也在桥上,他妈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堵得这么厉害,不过我看附近没有警车……”

“……你到底为啥要这么做?”

“什么为啥?”

“为啥要杀吴鑫?”

“那你当初为啥一定要和高森在一起?为啥非要留在承源市?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掺和不到这些狗屁事里!吴鑫他活不下去了,就算不是我弄死他,也会有别人弄死他。”

“你是说,是高森逼你杀他的?”

“不是高森,是他背后的人。高森认识一个大公司的高管,那个高管的哥是个局长,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我们公司想要和那个大公司合作倒卖客户的信息,里外都需要高森疏通搭线。这是他们大人物的生意,我能管到吗?我也很恨他让你怀孕却不和你结婚,但我恨有什么办法?”

“你管不到你不会走吗?非要上赶着做他们的狗?

“你要给高兴买好奶粉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我是狗了?要不是我保住了现在这份工作……打零工能赚几个钱?”

“说到底……还是因为钱!”

起先还试图平静交流的罗颖,失控地大叫起来。

“难道你不是因为钱!”范永坤也吼了回来。

如果他们情绪失控,高兴很可能被置于险地。夏予珍正试图阻止罗颖,却先一步被刘贺新压住了,他用眼神向夏予珍示意等一等。范永坤没见到罗颖之前应该不会把高兴怎样,他们的争吵不仅能为交警争取到协调的时间,还可以借机了解真相。

“……你他妈的拍拍屁股从罗村走了,那一家子不都得老子管?你总说你从小是个女的不如我受家里人待见,但你有没有想过老子白给你爸当了三十多年的儿子!你爸被你气到脑溢血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可你只想着逃,想着和他们断绝关系!你觉得你被卖了,不愿意去王书记他们家做老婆,但你有想过老子吗?是老子提着刀冲到那个王书记家,他们才放过你爸的!真正被卖了的是我,你他妈认钱不认人!我一直在被你出卖!我操……”

范永坤一股脑地发泄着。

罗颖的哭声哽在了喉咙里。片刻后,她再次找回了重点。

“可是吴鑫从没有对不起你,更没有害过你!”

“谁说没有?他最大的错不是跟你好,也不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他最大的错是他穷,他没本事,还是个疯子!

“他进了红佳家还想自己单蹦,见到那些老板是怎么合作的不仅不帮忙,甚至三番五次搅黄人家的生意,还招惹你。高森早就看不惯他了。他被撞,仅仅是因为高森想撞他,至于撞飞、撞残、撞死……他们根本就没想过,他们也不用想。

“但我没想到吴鑫居然也不要命了,他说要回承源把一切都说出来,说自己一直在找证据——高森偷拍视频的事情,那些老板买视频的事情,还有他们公司和我们公司之间的合作,还有……我想劝他收手,但他不听,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毁掉一切,那些大人物不会放过我和高森,他们会整死我们的……我跟高森商量了,他现在孤家寡人,直接把他了结了,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在乎……”

“你就因为这个把他杀了?”

“他说他想给高兴打电话,我就打了。他当时拿着我的手机站在河边,又只有一条腿,没处可躲。如果我不动手,就再找不到那么好的机会了!我本来就是一把被利用的刀,牛继华和高森也是,我们都只是刀。

“但如果我成功了,就可以好好做人了,公司领导和哲峰的人会替我安排好一切……所以我掏出了绳子,把他勒得断了气,然后套了个袋子,扔进河里了。我用了能最大限度减少他痛苦的办法,还留了全尸,我已经够可以了。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来得及把高兴的电话挂断……”

他说着,声音里染上了疯狂的色彩。一个可以主宰别人生死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没有理由拒绝。


“刘队,范永坤的车就在前面,第二车道,三百米左右!”

“好,小曹,现在下车直接过去……”

刘贺新刚切换线路准备交代下一步行动,一阵恐惧的叫声从后座传了过来,像是被什么勒紧了一样尖细的叫声,是电话里传来的。

刘贺新的额头一瞬间布满了冷汗,“别动!大家都别动,人质有危险!”

“我告诉你,你女儿的脖子上现在也有一根绳……”

于是罗颖也失控了,她的尖叫声盖过了周围的一切。

“范永坤,你冷静一点,我们一起走,事情还可以……”

“还可以什么?你又一次把我卖了!”

刘贺新刚停了车子,后座又传来了一声吃痛的叫音,他猛地回头,发现夏予珍一头撞在了侧边的车窗上,车门已经被拉开,罗颖竟然自己冲了下去。

顾不上看夏予珍的情况,刘贺新立刻撞开车门追了出去。

跑出去的罗颖像是十分清楚自己的方向,在车流之间跌跌撞撞地穿梭。

刘贺新本以为她是听到了范永坤的位置方向,没想到罗颖跑了一会儿后竟然横穿出车流,跑到了桥边的人行道上。

原本堵在桥上百无聊赖的司机看到这个场面,一时间骚动四起。

刘贺新一边往罗颖身边跑一边冲着准备下车的司机大喊:

“都留在车上,都别动!”

他翻过了马路中央的护栏,距离罗颖只有三米远,但罗颖已经骑到了桥边的石砖围栏上。她一只手抓着围栏,另一只手捏着手机放在耳边,在风力强劲的大桥上就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落的树叶。

“范永坤!你能看见我吗?我告诉你,你现在立刻把高兴放出来,不然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罗颖朝着车流大喊。

一些司机吓得把车窗摇了起来,另一些人则摇下了车窗对着罗颖拍照,但她只是慌乱地寻找着范永坤的车,继续喊着:

“我不怕死!让高志群他们养高兴,也总比让她毁在你手上强!”

恐慌和骚乱在不断蔓延,即使隔着密封的车窗,范永坤也能感受到那种气氛透过了钢铁的车身挤压着他。他一偏头看到了骑在高处围栏上的罗颖,仿佛自己突然被吊在了高处,手和脑门上汗津津的,手中勒着高兴脖子的皮带也开始打滑。

氧气即将稀薄至极限,对于高兴和他来说,都是如此。他看着高兴紧闭的双眼和涨红的小脸,终于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他真的不是人,但如果能选择,他倒宁愿自己直接变成鬼,不用继续承受在这个世界上装出一副人样的痛苦。

哐——车窗玻璃碎了,一只手伸进来猛地钳制住了他的脖子。范永坤下意识地缩起身子,连带着手里的皮带一起收紧,高兴猛地被他拽向了驾驶位。副驾的车窗也随即被爆破,一只手从里面打开了车门,将范永坤控制住,迅速带上了手铐。

原来是趁夜色越来越浓,一小队特警俯身顺着定位信息摸到了范永坤的车后。

罗颖终于发现了范永坤,也看到了那个抱着高兴的特警正朝路边的方向冲来。刘贺新赶紧跑到桥边,向罗颖伸出手——

“高兴被救了!罗颖,快下来!”

泪水还凝固在脸上,罗颖有些懵懂地看向刘贺新,点了点头。或许是因为太过急切,又或者是因为激动早已让她的四肢不受控制,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栽下去。

在周围一片惊叫声中,刘贺新扑了上去,在最后关头抓住了她的胳膊。

深不见底的红凤河被风吹起细细的水汽,扑在刘贺新青筋暴露的脸上,让他一阵阵眩晕。即使他想再用力些把罗颖拉上来,手中的胳膊却还在一点点下滑,直到另一双手也扑了上来,他转头一看,是夏予珍。

石栏大概一米三左右高,正好卡在夏予珍的肋骨上面,她几乎听到了自己骨头错位的声音。明明那么瘦小的罗颖,此时却难以想象的沉重。

“……我数一二三,一起用力……”刘贺新艰难地说着。

“一,二,三……”

两人一起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把罗颖拉了回来。

特警刚刚赶到,罗颖顾不得自己在桥边撞得浑身淤青,紧紧地抱住了高兴。

远处救护车缓缓靠近,面前鲜红的车灯也移动了起来,桥上正在恢复秩序。夏予珍的胳膊脱臼了,她瘫坐在路边,大口将混合着河水潮湿味道的空气吞咽下去……

夜色里,红凤河上涌动的灯影笼罩着罗颖和高兴,像是在她们小小的身体上披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感受,仿佛吴鑫就在身边,他们一家人再次相拥了。


在范永坤的车后备箱里,他们找到了那一小包草草收在一起的遗物。

吴鑫的拐杖被范永坤扔进了河里,剩下的就只有家门钥匙、手机、一包止痛药。原本还有一个大公鸡挂件,已经被范永坤交给了高兴。

在吴鑫的手机里,他们发现了备忘录里的一条留言,这段留言的编辑日期要晚于那些手稿日记,甚至晚于他寄给母亲王文燕的遗书,是在吴鑫接到范永坤邀请见面的前一天晚上。

“得活下去。”

这才是他真正的遗言。

在人生最后的阶段,他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他们都无法想象。或许他给王文燕写下遗书的时候确实抱着自杀的想法,想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最后一次发声的机会。

范永坤交代,他去北安县找吴鑫,其实是吴鑫先给他打的电话。

原本回到北安县的吴鑫已经万念俱灰,想带着一切秘密消失,但又觉得既然要死,为什么不再尝试最后一次?他搜到了不少思康保险公司和其他公司贩卖个人信息的暗箱操作,即使无法将那些人一网打尽,但有一个算一个,他还可以举报,可以去工商局前面拉旗子……他意识到了范永坤很可能知道什么内幕。

范永坤劝他低头放弃,吴鑫拒绝了,也更让范永坤坚定了要杀他的打算。


范永坤去北安县找吴鑫,说高兴很想他,他想带高兴来看望。吴鑫拒绝了,说不想让高兴看见自己在牛市街的老破房子里落魄的样子。范永坤又说他们可以在河边见面,吴鑫在河边陪高兴玩一会儿就好了。吴鑫答应了。

他把绘本上的大公鸡做成挂件,想要送给高兴。但他拄着拐杖出了门,打车来到河边,却发现只有范永坤一个人。

他们问高兴,接到吴鑫的电话时,他都说了什么。

高兴说,没说什么。

叔叔说他想我了,问我想不想他。

我说,有一点。但现在,有很多。


在新闻播报中,承源市某房产中介公司一个月内两个员工死亡案件宣告破获,在大众眼里,一切看似尘埃落定,但只有夏予珍他们知道捷报的背后是一系列未解的问题,和没有被昭雪的真相。

在高森、范永坤这些底层“刀”纷纷崩裂的时候,制造这一切的人却片叶未沾身。

是这一切没有被审判的罪恶,将吴鑫推到了悬崖边。

能从至暗之处走出的人,一定拥有比之前更强悍的精神,如果吴鑫没有遭遇意外杀害,他很可能重拾好好生活的勇气,拥有家人,拥有美好的人生……在夏予珍心里,这起案件中所有的遗憾都比不上这一点——只有人活着才是所有。

或许是因为这唯一没能放下的执念,在承源市的最后一晚,她再次回到了那个梦境里。

诊室里可以听到外面传来的候诊人群熙熙攘攘的声音,而坐在对面抱着高兴的吴鑫眼泪横流。鼻子抽动的声音,衣服摩擦的声音,还有老化的键盘的咔哒声,都让她心情烦乱,女孩也是。

她一直撕扯着吴鑫的领口,把他的工牌愤怒地打成死结。

“什么时候买棒棒糖……”

“出门就给你买……”

夏予珍打完了病例,又开了一份查血的单子。单子打印出来后,她交给吴鑫,发现他还在哭。

“你到底在哭什么?”夏予珍问。

“……不好意思,最近太累了。”

“谁不累?都是成年人了,在孩子面前控制一下情绪吧。”夏予珍冰冷地回了一句。

或许是觉得夏予珍在训斥吴鑫,高兴看向夏予珍认真地解释:

“平时他都不能哭,只有我在这里他才能哭。”

“你还挺厉害,那你快劝劝他,让他别哭了。”夏予珍没当回事,随口回了一句。

高兴转身,把吴鑫脸上的眼泪抹干净。

“别哭了,虽然我不嫌弃你。”

听到这话,夏予珍和吴鑫愣了一下,然后都笑了。

“谢谢你,医生……”

这是吴鑫和夏予珍讲的唯一一句话。

最后的一块碎片,终于从红凤河中被打捞出来,轻轻地安回了记忆中。


暗网犯罪,不仅难以取证侦察,还难以管辖和公诉。在承源市的最后一天,刘贺新要就几家公司负责人进行暗网犯罪的线索和市局同事做交接。

在等待刘贺新结束会议的时间里,夏予珍站在市局门口的台阶上,默默祈祷交接顺利。一辆车缓缓驶过,又停了下来。车上是一个熟悉的人,施宁。因为韩恬和范永坤对付伟才的供述,施宁的丈夫为了躲避风头选择了隐身,反而是施宁这几天和公司的法务跑断了腿。

车窗摇下来。没有丝毫惊讶。

“予珍,案子结了,你要回县里了吧,恭喜。”

“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夏予珍说。

她不知道一切真相大白的路还有多长,但在看到施宁一如既往平淡的表情后,又无法扼制自己的冲动,“现在的技术手段日新月异,付伟才和你丈夫做的那些事,总有一点会被公之于众的。”

“公之于众……他又不是嫖娼,不过就是丑闻而已,过一段时间就会被忘了……公司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也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施宁脸上是不可侵犯的坚定,夏予珍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很难想象你刚刚说的那个对象,是你自己的丈夫。”

听到夏予珍的话,施宁神情里出现了片刻的慌乱,但她很快守住了阵线。

“你想说我包庇,还是盲目?你没有家庭是不会懂的,为了家,我做什么都可以。”

家,还是利益共同体?或许她们心中早都有了答案,也无法互相说服。

刘贺新这时候也从楼里走了出来,他看着坐在车里的施宁面露疑色,而施宁在看到刘贺新时也选择结束了对话。

“那就这样,予珍,再见。”

“会再见。”

车窗摇起,车子很快开走了。夏予珍站在台阶边看着车驶离的方向,直到车影完全消失。行道树已经生长到了一年之中最为郁郁葱葱的阶段,深绿的阴影在微风中轻轻抖动……她还能记起毕业那年的光景,只是现在她已经没有了追随什么的愿望,也不再向往一骑绝尘毫无牵挂的生活,她更想成为一棵树或者别的什么,可以坚定地站立在土地上。刘贺新在她面前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她才回过神来。

“刘队,现在你还觉得,吴鑫并不是真的爱罗颖和高兴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他们似乎很快就进入了家人的关系里,这一点就显得有些不可理解了。”

“如果一开始就当作家人来理解呢?都是在异乡打拼的孤独人,同样的阶层和生活背景,这种友善情感或许不需要用某种特定的情感来定义……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感悟。我原本很讨厌孩子、很排斥结婚,但现在我觉得选择婚姻、选择建立家庭,都只是一种走近别人走近社会走进这个世界的方式。”

刘贺新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受教了……交接的事情我已经办完了,今天下午就回县里,你师父说晚上要请咱们一起去吃烧烤……”

“好啊,这次刘队立了大功,烧烤就你来请吧……”


一个月后,对凶手的审判结束,王文燕在北安县殡仪馆给吴鑫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

小礼堂里,所有的装饰都干净简洁,吴鑫的遗照挂在一片白色花圃中间,是王文燕选的一张在三门峡拍摄的照片。空荡的空间让一下子就让人注意到了吴鑫的那双眼睛,像是蒙了一层灰尘有些疲惫,但又倔强地望着镜头深处。

王文燕、罗颖和高兴并肩站在一起,眼眶湿润,却都在微笑,这或许是吴鑫最希望看到的。高兴还不明白死亡的分量,她一直遵守着他们不在外面哭的约定,手里紧紧地抓着那个笑眯眯的大公鸡挂件,默默地抹掉了眼泪。

郑明山也来了。他告诉夏予珍,他是来道别的。红佳家房产中介公司已经关停,他准备带着所有的积蓄和妻子一起领孩子到北京治病。没有选择让施宁安排手术,一方面是心有忌惮,另一方面也被吴鑫震动,他觉得他们一家人应该昂起头一次,每一分血汗钱和孩子的救命钱,不该白白送给那些德不配位的人。

在追悼会上,夏予珍还见到了一个人,吴鑫的老同学赵宁。赵宁几年前自己创业,在外地成立了一个做茶叶生意的小公司,结了婚,有了孩子,似乎已经完全脱离了原来的生活圈子。他在门口遇到了赵志涛,赵志涛给他递了根烟,他没有接,两人说了几句话后,他走进礼堂,冲着吴鑫的遗照鞠了几躬,留下礼钱就离开了。

追悼会结束后,一切都消失了。来来往往的人们,吴鑫的面孔,白花,还有如挽联和丝带一般飘荡的眼泪。

但夏予珍知道,这只是某一阶段的结束。

时间就像捉摸不透的流水,有的河段静默缓慢,有的河段却风雨呼啸,但它们终究会一起汇入大海。在时间的尽头再次相见的时候,所有的回忆都会堆叠在一起。她希望那些美好的部分能尽可能地占多数,即使是那些为了在暗流中保全自己而生出的坚硬的壳,或许可以在时间中孕育出晶莹的珍珠。

或许不必执著,看着流水会把自己带向哪里,也是一种生活。


北安县公安进行了进一步改革。组织决定将所有司法鉴定程序委托给社会机构,至于刑事案件和重大案件,则直接交付承源市公安办理。

刑事技术中队即将解散。

谢军因为年近退休,被局里聘为刑事技术专家并入刑警队。夏予珍面前则有很多选择,她可以留在县公安和胡小海一样转做文职,也可以去社会司法鉴定机构寻求薪水更高的工作,但这些都不是她最想要的结果。

她和房客小盛夫妻签了续约合同,因为住得近,小盛常带东西去夏予珍家看望她父母,她父母也很关心小盛肚子里的孩子,甚至开始为她如何养胎坐月子出谋划策。

父母一直都没有提及夏予珍举报大学老师的事情,也不再提起让夏予珍相亲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那不仅是女儿的伤痛,也是他们的伤痛。知道女儿已经可以保护好自己,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在她的举报之后,顾献国骚扰和侵犯学生的证据被不断曝光,已被停职审查。

又过了两周,夏予珍的申请得到了批复。她将再次回到承源市公安局,继续进行刑事技术工作。交接那天,谢军、胡小海和刘贺新都来为她送行。胡小海把装着私人物品的纸箱递给她的时候,忍不住红了眼眶,说以后吃不到小夏姐做的面包了,这是最大的遗憾。

“夏法医,祝你以后工作和生活都顺利,在岗位上取得更大的成就,成为一名优秀的刑事技术人员。”

刘贺新上前一步,认真说完,对着她敬了一个礼。她笑了笑。

“刘队的工作也还有很多进步空间,请继续努力!”

“就知道你不会给我说两句好听的。”刘贺新也笑了。

谢军欣慰地看着夏予珍站在阳光下,紧跟着刘贺新补充了一句:“……但能说真心话,真的挺好的。”


红凤河旁,夏予珍再次驶经那段被掩埋后杂草丛生的洄水湾。

面前的视野逐渐收拢,林立的高楼和高速公路环绕河水生长着,灯光仍继续暗流般涌动……


THE END.

涌动的暗流中,她看到有人缄默地沉入水底,一如曾经被侵犯却不敢言说的自己;也看到有人自弱势而来,却被欲望和痛苦吞噬,化身推波助澜的凶手;还有人在底层起身,试图于暗流中劈浪,撷取一朵洁白的水花,作为活着的例证。

——米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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