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首发于微公号:在日寻唐2
森中金女士,原本姓金,原本是上海人,后来在日本结婚生子,丈夫姓“森中”。日本还保留着古老的东方文化传统,夫唱妇随,于是“森中”成了她的姓,原来的“姓”,成了她的“名”。
我曾问过森中金女士,如果夫妻离婚了怎么办?她不假思索回答:“再改回自己的姓呗!”
所以只凭姓名,就能轻松判断一名日本女性的婚姻状态,是否续存。
记得有次,我去参加珍珠幼稚园的家长会,期间有个分小组讨论的环节。围坐一圈的日本家长都是宝妈,有且只有我一位外国男性,场面令我受宠若惊。她们最关切的问题,不是孩子教育,先问我尊姓大名,然后问妻子是否和我同一个姓氏?
我随即摇摇头,而她们,都沉默了。远没有森中金女士,“再改回来喽”的随性与洒脱。
森中金女士,在日本生活已近30年,现如今是一家知名保险公司的业务员。我和她得以相识,也是通过以“保险”为媒介的机缘。虽见面次数并不多,我还是想简单记录下这场,一位曾留学日本的中国女孩,倥偬间,现已为日本人妇的转变。
去年,由于我买下了朋友的车,当初车险的保险业务员正是森中金女士。有天她突然联系到我,要我变更完车辆信息以后,约时间再重新找她购买车险。
当时我觉得,她这个电话很冒昧,又很莫名其妙的。为啥我朋友原本在她这里购买过保险,而我就要顺理成章也要通过她购买呢?所以,起初我并没有答应她。
不多久,她给我做出了一份车险方案。货比三家,确实还是森中金女士给出的方案性价比最高。尽管不考虑牵扯朋友的机缘,仅从利益优先,我还是决定与她正式相谈有关保险的事宜。
从城北到城南,森中金女士为了一个车险的小单子,乘车把整个大阪市贯穿,不夹带任何销售技巧,全是自己对于业务和工作,一厢情愿的执着。
见面以后,她一脸的匆忙与疲惫,背个和江南女子身姿完全不匹配的大大书包。那书包,压坠着她,感觉整个人随时会被掀翻过去。
也难怪书包会这么大,内有她需工作携带的各种资料,包括电脑,包括各类必备文件,也包括预约拜访每位客户,提前备好的伴手礼。
总之,森中金女士有专属于她的独特。完全不同于,我在日本见到的其他保险业务员,更不相同于我在中国遇到的。记得我上一次购买车险的业务员,是位京都男士,形象端庄又郑重,礼貌又刻意。我在国内接触到的外企保险业务员,生活的,工作的都很精致,颜值高,情商也高,总能把事情考虑周全,像朋友故交,又体贴的伙伴。
而森中金女士,是在脚踏实地走路。她和我讲:客户离得近,我就骑车,离得远,我就坐车,电铁贵,就坐公交…
“对了!对了!”
我们相谈时间到了,我还约了你家附近另一位客户,可不可以借用你自行车?一会回来还给你。
我都差点笑出声来,她仓促而慌张地询问,这种方式,既不像中国人,没有江南女子的温婉,更不像日本人,没有说话方式的婉转。借车的请求,完全出于她的一厢情愿。
我查询了一下她与客户相约的地址,骑车至少需要半个小时行程。我实在于心不忍,看到她一位身姿纤弱,鬓际斑白的妇人,为了生活,如此紧张且操劳的奔波。于是,我开车径直送她去见到了另一位客户。等她相谈完毕之后,又将她送到了公交站台。我透过车镜,看到森中金女士,依旧背着她大大的书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晃动着一个异国漂泊的女人,行经半生的过往。
森中金女士
后来,我又见过森中金女士几次面。见识到她,面对人情世故,一如既往地,略显笨拙。由于写作习惯使然,或我对她曾经的过往极感兴趣,总是问东问西,打听一些和保险业务无关的消息。她回答不上来时,会紧张,会沉默,会手足无措,完全不知该如何破除这种尬局。
但毫无疑问,她是十分真诚的人,真诚是一种被信任的感受,完全不需要任何技巧,不需要任何言语和行为举止来做修饰。
同时我也能感受到,森中金女士有着完全不同于日本女性,超乎寻常的乐观和抗压能力。
她和我讲,刚来到日本留学时,是半工半读。由于日语口语不好,就在语校拼命练习,老师锻炼学生整天上蹿下跳着玩游戏,在放松和娱乐间,玩着玩着,口语和语法,也就全学会了。那时候真的很好玩。
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是在一家咖啡馆打工。当时和我一起面试的,还有一名京都名校博士。她说:当时店长很惊讶,问那位高材生,你都博士啦,还来咖啡馆打工吗?想清楚了没有?
咖啡店长把她们两个人都留了下来,要求工作人员要向进店的每位客人,喊一句迎宾的礼貌用语: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欢迎光临)。可那位博士,始终脱不下孔乙己的长衫。听森中金女士讲:就客人进店,喊这么简单的一句问候语,那个博士始终张不开口,还没到两周,店长就不要她来了。可是这有什么嘛!我就是觉得很好玩。
婚后,这位上海女子随了夫姓,正式成为了森中金女士。说起她婆家,也算是在当地声名显赫的家庭。她婆婆曾担任工会会长,身体力行,惠及了不少工人和劳动者,可谓德高望重。每到日本新历春节(元旦),就会有很多街坊和故交,来到她的婆家拜年。
森中金女士讲:每到新年一天,她都会穿得很正式,身着华丽臃肿的和服,陪同婆婆相继跪坐在门口玄关处,向每一位到来的好友,相互磕头,行跪拜大礼,道谢问好。
我问她:“这种礼仪,你能适应吗?”
她说:“怎么适应不了,我觉得很好玩的,学着我婆婆的样子,一头磕到榻榻米上,别人又看不到,就可以笑了。”边说,边高兴地又笑了起来。原来森中金女士,并不像看上去的那般劳苦与柔弱,她是个乐天派,能从平淡、辛劳、和困苦里,感应到自己的快乐。
等到她在日本结婚生子,回国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回国,我也只得在同学家暂住,妹妹家已经不欢迎我了…”
相较于回国也无家可归的失落,她和我讲:如今儿子已二十多岁,在日本出生,在日本长大。一共也只带他回过三次中国,第一次孩子小,许诺了一个100日元的玩具;第二次许诺了500日元的玩具;等到第三次,就要许诺5000日元的玩具了。等再后来,无论多少钱的,他也都不愿再回去。
她说:儿子回到上海,只喜欢干一件事,就是去到各大商场拍相关日本IP的各类玩偶。那些玩偶,看上去像日本的,又不是日本的,其实就是盗版的,他觉得这些很有趣,都拍下照片,回国以后分享给他的同学们。
笑着笑着,森中金女士又讲:“我家小孩不、好,喜欢宅在家里,整天打游戏,有次玩到电脑主机冒烟,差点发生火灾事故,可不要学他。”这时候,她更像一位长辈,对我这个后辈的“家长”,语重心长的告诫。
我反问她:你回家次数那么少,会有想家吗?
瞬间,她又成为了那个略显紧张与尴尬,不知所措的森中金。毕竟在她长达近三十年的海外生活中,交际圈子里所联系到的中国人已经少之又少了,也不会有人突然问及这种问题。
她像是也已经淡忘了,关于故国的亲情与乡土。
过了好一会,森中金女士告诉我:想念上海的馄饨,好想吃上海的大馄饨啊!像是…生活在春日部的蜡笔小新一样在许愿。
森中金女士 相送的挂历
2025年,新年前夕,她向我要了珍珠的一张生活照片,说公司会帮忙制成挂历,把照片一起印上。
挂历制作完成以后,森中金女士和我商议,是要自取,还是她给送来。考虑到她奔波的不易,我当即决定去拿好了。于是,乘坐电车,从城南,到城北,再跨过淀川河,到了约定的电车出站口。如果按实际价值来计算的话,乘坐电车的交通费用,足以购买好几本挂历的了。
她骑着自行车赶来,依旧显得匆忙且仓促。她送给了我一份挂历,一份给孩子的零食,一份存储型保险的宣传资料。
好久不见,她一如既往地,没有保险销售的技巧,全是对待工作一厢情愿的执着。这当然不算什么了,因为我从她这里不仅购买了车险,还复购了涵盖全家的很多份保险。或许森中金女士觉得,保险业务员同样是个很好玩的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