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1月17日电 1月17日,《新华每日电讯》开设“新华走笔”专栏,刊发新华社记者的行思录。专栏发表记者陆波岸撰写的文章《几度木棉花开落》。

  我小学母校被撤销了。忽闻消息,回望那个长着一棵高大木棉树的山坳,心中眷恋层层起,梦里几度花开落。

  母校尚育小学,是“石山王国”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拉烈镇莽莽大山里一所普通村级完小,办学历史悠久,曾和周边几所村级完小组成一个学区,培育大山孩子,不但办小学还办过初中。我的曾叔祖父、祖父和父亲都曾在这里教过书。根据班主任黄宏兰老师整理的资料,我祖父曾在这里担任校长。72岁的母亲曾在这里求学,她在这里读书时的班主任石瑞英老师至今健在,年过九旬,精神矍铄。

  我小学三年级时,被父亲带到这所学校就读。当时,父亲在这里工作,他担心没有他的督促,我会像野孩子一样吊儿郎当无心向学,不思进取。于是,他挑着伙食衣物,领着我翻山过坳走3个多小时山路到这里读书。

  第一次去上学,一路上走一程歇一程,停停走走间,我不断用疲惫的话语问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到学校,父亲一路说“快了快了”。等到远远望见前面山坳间一棵高大的木棉树时,父亲说,学校就在长着木棉树的地方,再走十几分钟就到了。从此,山坳间那棵高大繁茂的木棉树、那几间简陋的校舍以及萦绕其间的欢声笑语、琅琅书声,深深植入我的心田,承载着苦乐童年绝大部分的记忆。

  当时没有双休日,周六上午还要上课,周日晚上又要到学校上晚自习,一周其他时间都在学校度过。每周六午饭后,我和父亲沿着羊肠小道走路回家,到家天快黑了。周日午饭后又挑着一周的伙食去学校,到学校天也快黑了。如果家里临时有事,周日去不了学校,周一凌晨4点多就会被父亲叫醒,父亲点着火把走在前面,我睡眼惺忪半睡半醒跟在后面,赶在学校早上第一节课前到学校。一路上,晨露滴答,山风萧瑟。很多时候,走着走着,山谷间突然传来一声野鸟惊鸣,瞬间刺破寂静的夜空,叫人毛骨悚然。

  那时候,山里日子苦。没有电,学校照明靠煤油灯。每当夜幕降临,教师宿舍和学生教室煤油灯次第亮起,老师们在煤油灯下或备课或给学生上课;学生们借助黄豆粒大小的昏黄灯光,或看书或写作业。无数个这样灯光融融、山风习习的夜晚,成了一代又一代在那棵木棉树下求知学子一生一世的回忆。

  学校有两眼望天水池,老师们在山间挖了一眼山泉,雨季引山泉水到水池里供全校师生饮用。秋冬旱季,泉水干涸,水池干枯,师生们要走山路到离学校一公里甚至更远的地方挑水回来用。每当旱季,晚饭过后,老师们挑着水桶,学生们提着水盆、抬着水桶,一起浩浩荡荡前去打水,一路上打打闹闹,银铃般的欢声笑语撒落山间,也撒落在许许多多学生童年的记忆里。

  离家较远,又不舍得从微薄的工资里拿钱去买柴火,父亲常常在放学后带我一起到学校附近的山间砍伐一些杂树枝叶扛回学校烧火做饭。学校旁边零零星星分散着几块比办公桌大不了多少的山地,老师们每人分到一两块种菜。放学后,常常见到老师们在其间忙碌的身影,或浇水,或施肥。由于没有围栏,没有篱笆,常常是眼看地里的青菜准备可以摘了,一个周末师生不在校被周边村民没看管好的山羊啃个精光。因此,我和父亲在学校里吃的菜,很大一部分是从家里带来的腌制好的酸菜。

  然而,这日子却让这里的师生过得有滋有味。晚上,老师们常常围着一锅酸菜,半碟炒豆子,几杯淡米酒,爽朗谈笑。偶尔周末有人杀猪到学校卖肉,老师们会买几斤一起煮,放学后聚餐“加菜”。校舍简陋,老师的宿舍在一座砖瓦木结构两层楼房的二楼,宿舍之间木板相隔,没有任何隔音功能,老师间交流对话,你在木板那边问,我在木板这边答,甚至隔两三个房间之间的对话,依旧畅通无阻。我父亲的房间和黄启生老师的房间仅一块木板之隔,有时煮菜没有盐了,他将勺子从木板缝伸过来,让我给他打一勺盐,我打好盐,再从木板缝递过去。下晚自习后,有些学生肚子饿了,直接带着玉米粉到老师宿舍自己生火煮玉米粥或炒玉米粉当夜宵吃,火炉上夜宵的飘香,火炉边师生的欢笑,温暖了许许多多饥寒的夜晚。

  学校没有国旗杆,黄启福校长选了校园里一棵高高的椿树,请人爬上去把枝叶削掉,自己用木头制作一个滑轮固定在椿树顶部,买来国旗,用自己的收录机播放国歌,每周一举行全校师生升旗仪式。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国旗,第一次参加升国旗仪式。学校没有校牌,黄启生老师搬来梯子,爬上木楼走廊外,用排笔蘸颜料将“尚育小学”四个仿宋体大字写在木楼走廊栏杆外的木板上。学校缺少运动器材,黄启福校长拿来一根竹竿,上端挂在木楼二楼一处横枋上,下端垂到一楼靠近地面,每天让学生双手握住竹竿往上爬。

  学校没有围墙,一条从校园中间穿过的石板路,是周边乡亲南来北往必经的“交通要道”。那个年代,山里缺粮,每到青黄不接的“四月荒”,很多乡亲天还没亮就扛着扁担从校园走过到集市上去买米,天大黑了才回到学校所在的山坳。有些乡亲家比较远,从学校回去还要一个多小时,甚至更久,挑担走远路累了,肚子饿了,取下挂在扁担一头的面条,到老师宿舍生火煮面条吃,等休息好了再点着火把继续赶路回家。

  在这里读书的那几年,我不但求学求知,还看到了清贫大山学校老师之间、学生之间、师生之间、老师和乡亲之间那亲密无间的感情,感受到了这里老师朴实的爱岗爱国情怀,体验到那个年代大山不一样的人间烟火。

  工作后,我采访了不少像尚育小学这样的大山学校。2012年至今,我采访的足迹遍及广西20多个县130多所大山学校,用上万张照片记录了320多名老师为大山教育默默奉献的身影。这些学校,很多像曾经的尚育小学那样,拥有上百名师生,甚至开办过初中,下课钟声一响,学生满校园追逐打闹,欢声笑语回荡一山又一山。

  在这些学校,不少老师曾以代课教师的身份为我国实现义务教育目标耕耘在大山讲台,几年、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山梁几度春草绿,初心还是当年红。这是我持续十几年坚持用影像记录大山学校及其老师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管几度花开落,祝愿那棵木棉树下曾经的琅琅书声和欢声笑语,像春花一样永远绽放在大山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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