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腊月初就回家了,闲着无事,便往家里背柴。村里的青壮年大部分都回家了,到处都是油锯的声音,都在准备烤火柴。当我背起背篼、拿起拐爬子走进林中的时候,目之所及,尽是一片萧瑟景象——光秃秃的青杠树和橡树,枯黄的树叶铺满了林中,偶尔有几簇不知名的青色灌木透出了一点生机,点缀了这仿佛是人生暮年的冬季,在这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父辈的影子——他们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地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





我的家乡在川北,与陕、甘交界,故而生活习惯与陕、甘有相通之处,比如都吃酸菜(甘肃称“浆水”)、搅团、馓饭(四川称“半汤饭”、“珍珍饭”)等。由于是高山地带,平地较少,绝大多数农民都住在半山上,四周群山层层环绕,宛如屏风,风景、空气、环境都是上佳,唯一欠缺的就是水,一到了干旱之年,家家户户到处去找水吃,风水学上有句话叫“山管人丁水管财”,山脉纵横,人丁就兴旺;水源丰富,百姓就富裕,这正印了家乡的特征:人丁兴旺,却很贫穷。



我们的始祖大约是在清朝乾隆年间来到这里繁衍生息的,远祖也是从外地迁徙到四川的。当时,家乡还是一片荒野,始祖拖家带口来到这里,打量了一番后,觉得这里地势陡峭,土地贫瘠,就走了。走出十几里地,幼子突然患病去世了,一家人悲痛之余,悟到天意要他们留下来,于是又折返回来,然后就在这里生根发芽了,子孙后代遍地开花结果,所以村里都是同姓,互相以宗族辈分称呼,不能通婚。

在当年始祖创建基业的地方,至今还留有一块石碑,上面记载了始祖的生平和迁徙情况,已经数百年了,上面的字迹有些残破漫漶,但大部分还算清晰。就是这么一块颇具史料价值的碑,却被无情地扔在露天里,任凭雨打风吹,也无人理睬。管子说“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正是因为家乡的人穷,人人只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打算,谁还在乎宗族呀、文化呀、历史呀这些毫无利益关系的事!

传统的道德与现实的法律构成了中国特有的社会风气。一个农村就是一处小江湖,貌似纯朴民风的背后却是十分复杂的人际关系,诸如“嫌你贫,妒你富”、“不肯吃半点亏”、“背后说人闲话”等,总之,就是“小农意识+传统道德+虚伪”的综合体。在家里时,人人遵守约定俗成的好客习俗,若有人来到家里时,主人都会热情的上茶、敬烟、请吃饭、拉家常;如果出门挣钱了,人人马上就会换上另一副面孔,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冷酷无情,就连谁欠谁一支烟都记在心里,经常为了利益吵得脸红脖子粗。

我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自从懂事之后,历尽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就再也没有真正快乐过了。

在八、九十年代,大家见面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今年又去哪里挣钱啊?普遍面临着“有劲无处使”、无处挣钱的窘迫境地。那时候,每家一年要过三道关:一是农业税;二是学杂费;三是买化肥。这三处都是花大钱的地方。一个四口之家,一般有十多亩地,每年要缴纳农业税六百多元;如果是六、七口之家,就要缴七、八百元。学杂费一年也要二百多元。一袋80斤的化肥售价一百多元,最高的时候达到一百三十元,而玉米、小麦也才几毛钱一斤,投入与产出完全不对等,但大家好像着了魔似的,非要买化肥。那时下苦力最多一天可挣五、六元,而且很不好找活路,还得看包工头的脸色,干满一年也就挣一两千元,除去以上开支,也就所剩无几了。

我十四岁便出门挣钱了,第一份工作是修路。那是一条通往九寨沟的路,由于一到夏秋雨季就垮塌,所以每年都在修。刚离开学校踏入社会的我,犹如出笼的小鸟,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吃饭了,米饭随便吃,只有一大盆白菜,七八个人围一堆,有的起来晚了,连碗、筷都来不及洗,操起筷子就往菜盆里搅,边涮筷子边夹菜,如同群猪抢食一般。七点半准时出工,那时正值冬季,地上的白头霜一片洁白,天寒地冻,平时松软的泥土在此时也坚硬如铁,堑得脚底生疼!肩上扛着锄头、钢钎、铁锤之类的工具,冻得人直呵气暖手。不少替我们惋惜的大人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现在知道馍馍是面做的了吧?”意思是生活来之不易,没有好好读书。

工程中有一段要砌堡坎。砌堡坎就要抬石头,我们十多岁的少年抬不起,所以工资就要区别对待。

这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正用钢钎撬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石头,少说也有四、五百斤,几个人使尽吃奶的力气,终于将它立了起来,然后大家将钢钎靠在肩上,开始抽烟歇气,一边说笑。抽烟是底层人为数不多的乐趣,也是休息的标志,在苦力文化中,好像不会抽烟就不是男人一样,所以我早早就学会了抽烟。家乡有句俗话:“吃屎都要拜个师傅”。由于我们几个没有工作经验,完全不知道危险的来临。就在我们几个说话的当口,那块大方石缓缓朝其中一个小伙伴压了过去,大家想去救时,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大方石已经压到了小伙伴的钢钎上,巨大的重力压得小伙伴侧身卸力,钢钎头上被铁锤砸击卷起来的锋利铁花将他的衣服挂下一大片来,然后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总算有惊无险!如果铁花挂在他的肚子上,恐怕当场就挂了。

但凡伐木、修路、建房等工程,开工前都要敬神,否则必有伤亡。修路经常要放炮,其中也有忌讳,如果连续几次都是哑炮,那就要注意了!

有一次,要炸毁一处伸出的石头,形似鹰嘴,中间还有一条夹缝,不好装填炸药,连续炸了两次都哑火了,第三次时,重新进行了加固、装填,我们几个小伙伴老早就顺着公路躲开了,不料,公路转了一个弯,正对着那处鹰嘴石,直线距离可能有三百多米,我们认为足够安全了。远远看见放炮员用烟火将导火线点燃后,一股青烟冒起,不一会儿,只听得“轰”的一声,鹰嘴石未炸开,倒将装填在中间的石块冲了出来,那处鹰嘴石瞬间变成了一支土炮,天空中的石块、泥土如同一群麻雀,直往我们的方向袭来,大家慌忙之下,抱头鼠窜,我跑着跑着,突然“嘭”的一声,正前方一块不下两斤的石头直泻下来,将坚硬的公路砸出一个大坑来,要是砸在头上……吓得我再也不敢抱头跑了,学会了抬头望着石雨躲避。我发现,凡是天空中的石头在前方一两米开外的,落下来正好砸中你;凡是天空中的石头在头顶上方的,那就落到身后去了,那时候不懂得“抛物线”原理。不幸的是,其中一人还是被一枚鸡蛋大的小石子砸中手臂,尺骨粉碎性骨折。

炸开的石头非常锋利,将手割破是经常的事。当两个人用木杠抬石头时,都害怕走前面,因为容易被摇晃的石头撞上脚后跟,一旦碰上,就会撞掉一块皮,冬天的皮肤十分脆弱,而且伤口很不易愈合,袜子后面经常是血肉模糊。

工作是枯燥乏味的,劳动强度很大,一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上午干活盼中午吃饭,下午干活盼晚上下班。每五天打一次牙祭(吃肉),酒放在那里随便喝。最开心的莫过于去蹭电影、电视剧了。当地时常有流动放电影、电视剧的小商贩,门票五毛钱。可就是五毛钱,我们也拿不出来,只好偷着去看,因为放到一半时,就没人管了。放的电影、电视剧多是港台片,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潘志文、罗乐林主演的《天涯明月刀》。我对古装美男的第一印象就是罗乐林饰演的燕南飞:长发飘逸,扎着青色丝巾;剑眉星目,一袭白衫,一尘不染;腰悬“蔷薇剑”,暗红色的剑身,削铁如泥。令我最羡慕的是他的两缕耳发,一直垂到胸前,那时候真相信人的耳发能长那么长,以至于后来我刻意去模仿他,每天用父亲的剃须刀去刮耳发,结果,垂到胸前的耳发没有练成,倒将自己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剃成了络腮胡。

那时候,脑海里满是武侠世界,总相信在那高山、峡谷中隐居着武林高手,还有风华绝代的女侠,有一天,我们机缘巧合地相遇了,然后就想入非非了……以至于在后来回家乘车离开时,还幻想着有位看不见的女侠正施展轻功追着车跑,我与她之间系着一根丝,一头系着我的心,一头系着她的心,越拉越长,越拉越长……那时候的想法虽然幼稚可笑,却是纯洁无瑕的。

我经常与工友们讨论武侠世界。要是在哪里借来一本武侠小说,那真是比吃肉还香,“三月不知肉味”。那时看到一本公孙千羽写的《花痴少爷》上册,里面的人物有朱小兔、王大豹等,尤其是王大豹写给他意中人的一封情书,才情俱佳,至今还记得一二:

“江干惊艳,寸哀神驰,香车闻营声,狂生几雀跃。大江逝水,美人何处?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唯有心人始可与语也!

“仆人恨人,别有怀抱。曾学楚霸万人敌,不负陈王八斗才。少年壮且厉,抚剑独行游,傲啸江湖,目空沧海。前生杜牧,一介书生,尝读李义山‘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之句,三击集焉!

“……每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羡人,比翼春飞双燕;忴我,只影寒透孤鸿。空负才高,却缘命薄。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反被无情恼。悲焉……

“……目睹芳仪,中宵不寐,如卿慧心,比解花语,才高柳絮,似玉生香,不辞冒昧,敢致片言。春心莫共花争发,车走雷声语未通。梦冷西厢,魂驰裙畔,惘绯何也?……自古英雄皆好色,由来红粉易怜才。林花谢了春红,江南杨垂柳绿。万念俱于空魂也,临风祈祷,亦悲亦叹,亦呼矣。

“……风露中宵,楚香九叩,闻凤来仪,沐手虔诚。大豹顿首!”

那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写得香艳,现在看来,此君擅长引用诗句作词。

喜欢看书的,往往都能聊到一起,但大部分都是大老粗,以没文化为荣,以力大为能干。有时候,我们正聊得起劲,他们听不惯了,往往还讥讽一句,“我看你们是‘孔夫子拉稀——文明都淌起了’。”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此言诚不虚也!

交通局的人经常下来监查工程质量,要是达不到要求,就要重新来过。哪里都有好人、坏人。我们的包头工叫秦光玉,六十多岁了,为人奸滑,他的女婿是我们同村人,我们都是他女婿招去的。我记得有一个交通局的技术员,跟我们坐在一起烤火,他见我们一个个都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幼稚的脸蛋,很是同情我们,微笑着说:“秦光玉的指甲很深哦,你们要注意!”指甲,是用来攫取食物的,“指甲很深”引申为一个人压榨工钱特别狠。当时我们也不懂事,权当是戏言。直到有一次,秦光玉要他女婿区别对待大人和少年的工资,一般行规是“十分制”,大人干一天得十分,我们干一天只有七分,这个直接与工资挂钩,如果大人十元一天,我们则只有七元。秦光玉却让他女婿实行“七分制”,说是这样便于计算。许多人都认为“七分制”与“十分制”是一样的,都说是“水涨船高”;但是一个小伙伴的一句话却粉碎了秦光玉的阴谋,他说:“那就不一样呢,同样是十元钱,十分之一与七分之一就不一样。”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秦光玉尴尬地笑了笑,说:“这个小伙子脑子灵活。”原来老贼还想再把我们少年的工资压榨一点去。

在武侠幻想的支撑下,经过几个月苦熬,终于把工程干完了。按照合同金额估算,最低一天也有五元钱。为了防止拿不到钱,众人都决定拿到钱再回家。秦光玉也不止一次地拍着胸脯说:“活路做完就拿钱!”当我们坐车经过秦光玉老家时,秦光玉却说:“交通局还没有结算,你们先回家,拿到钱后让小刘(他女婿)带给你们就行了。”击穿老贼“七分制”谎言那个小伙伴低声说:“我们下车,拿到钱再说!”不料,其余的人都不愿下车,怕错过这趟便车再找不到车回家了,于是乎,众人都像成群跳崖的牛羊一样,糊里糊涂地都走了。

曾经逃避的事,后来往往要成倍地偿还。到了年底,小刘终于回来了。没想到,众人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却是大失所望!小刘说,“秦光玉把钱都吃完了,算下来这段活路每天只能挣到二元钱。”原来众人满打满算的一天五元钱,结果还不到一半,许多计划都落空了。小刘还说,当他拿到这点钱时,当晚喝下了半斤白酒,拿了一把匕首,准备找他岳丈拼命,结果被他老婆拦住了。就这样,我辛苦劳作了四个多月,挣了不到三百元钱。同村另一个包工头开的是六块五毛钱一天。小刘此人长得人高马大,为人粗鲁,他说的可能是实话。秦光玉吃掉大部分钱后,只给了一小部分给他;他再吃掉一部分后,到了民工手上就只能是二元钱一天了。

从此以后,我正式迈入苦力的行业,不再是那个被父母、家族寄予读书厚望的学生了,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工,与许多农村青少年一样,陷入农民职业闭环——从小放牛,长大后结婚;结婚后,养个儿子又放牛……

此后我又干过许多行业,建筑工、淘金、人力三轮、砖厂……受尽欺压、凌辱、呵斥、欺骗和伤害,最后决定学医。不料,学了三年医后,再次被迫加入南下打工的行列,从此便从农民工变成打工仔了。好像某位网友给某位成功学大师的留言那样——“十年前,我在深圳火车站要饭;自从读了你的成功学书籍后,十年后,我又在东莞火车站要饭。”在二十多年的打工生涯中,我自考了大专学历,结果发现等于然并卵,因为我们又被那条“三十五岁以下、全日制本科学历以上”的“铁门槛”永远地拦在门外。



如今,我已经年逾不惑,失业六年了,一无所有,依靠自媒体、当写手生活。今年年底,彻底告别城市打工生涯,回到了老家。过年后,又将重新踏入二十年前的苦力行业,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可我却什么也不会了,身体也不行了。



时耶?命耶?运耶?

注:

背篼:一种用竹子纺织的农具,大口小底,经常用来背柴、草、货物,其他地方用扁担挑。

拐爬子:又名打杵子,一种“T”型负重歇气工具,与背篼相搭配。当背负重物前行时,途中没有休息肩膀的地方,就用拐爬子来承重背篼,可以暂时得到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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