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集《初来乍到》
当 TikTok(抖音海外版)在美国面临禁令,一批自称“TikTok 难民”的美国人相约来到了小红书。这使小红书攀至欧美多国下载排行榜首,中国用户的首页上满是文化交流的友好空气。
“地球村”的幻梦又回来了吗?
感动之余,也有不少网友对这种无条件的友好表达不适。其中一个角度是,在现实生活中,中国人面对来上海旅游的韩国人、在广州聚集的非洲与东南亚移民、驻外中资企业中的当地人等非白人群体,很难表达出类似的善意。
在今天单读分享的这篇文章《乌玛》里,作者话梅糖从一个“令人心虚”的时刻写起,讲述了她与尼日利亚人乌玛的友谊。在尼日利亚一家驻非中资企业实习时,她结识了公司的翻译乌玛,两人很快成为了朋友。某天,乌玛向她提出了一个问题:“你知道‘小黑’是什么吗?”
《乌玛》在上海中非研究网络(CASIN)第一届全球中非写作大赛中获得非虚构类一等奖。这篇文章不仅在中国企业出海的大背景下描绘了不可见的小角落,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在“老外”“小黑”这些标签之下,有多少交往受困于文化的惯性,有多少是人与人的真心?
乌玛
撰文:话梅糖
当乌玛问我什么是“小黑”的时候,我承认,我是心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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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家驻非中资企业里实习,公司规模很大。大部分同事是中国人,但若折成百分比,那还真说不准能占多少。因为司机、保安、保洁、前台等各种“综合性”工作都是由尼日利亚人完成的。乌玛是我少数认识的、执行相对重要工作的当地人——她在公司担任翻译。
和乌玛相识于一场试镜。我为公司摄制的短片需要一个会说中文的女主角。对接的中国同事安排了她和另一个女生,宋,一起来见我,让我看看谁更合适。乌玛和宋,无论是外形还是性格,都十分不同。宋偏娇小,编着非洲常见的编发,辫子长长的。可能因为在中国留学过,宋更敢和我用中文对话。乌玛则高大些,个子有 170 厘米以上,肤色更黑,戴着齐肩一刀切的假发。她比较安静,说话时总要加一句“我的中文不是很好”。
显而易见,最开始是定了宋当主角的。可不知怎地,正式排练的时候,她总是会因为紧张而无法开口说话。反而乌玛更加舒展、更加大方。就是这样,我和乌玛开始了更深入的合作,也在工作间隙的交往中,越来越了解彼此。
尼日利亚露天市集(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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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工作的第一天,我们就忙到了下午两点。同事热情招待,说园区已经准备好了饭菜,感谢我给项目做宣传。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摄制组的成员都被邀请了,于是打算叫上乌玛和我坐同一辆车。
同事立马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聚餐的都是中国人。”
我没再说什么,乌玛也像是听不懂一样,坐上了回宿舍的车。
想起来,在尼日利亚的日子比想象中“轻松”太多:在公司里,我每周都能领生活用品,独享豪华阳台房宿舍。食堂的中餐好吃得让人立增十斤,外出工作全由司机接送,要去一些不太安全的地方,公司还会配备“大兵”。如同这次,我从总部到地区出差,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照顾得十分妥当,与在北京租房实习、苟延残喘的生活比起来,可真算得上是“养尊处优”了。
但也有被工作和情绪压垮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我坐在车里看路边的景象:瘫坐在草坪上的尼日利亚人用手支着脑袋,在烈日下一动不动;或是坐在电线杆上,望着天空发呆;还有的坐在树根和石墩上。我则紧抓着把手,在颠簸的车厢里倚着车窗。我看不见他们的眼神,但总觉得和我一样。好想和他们对视,问一问:在想什么呀?也会思考宇宙的浩渺和人生的虚无吗?还是等待着下一秒的痛苦和迷茫,忍受着想要撕碎一切的悲伤。但好像又不一样,因为我坐在车里,而他们叩着大地。
尼日利亚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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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玛和我同岁,都是 98 年生。她是伊博(Igbo)族,也是基督教徒。她的父母是大学老师——这在失业率极高的尼日利亚,算是相当体面的工作。她有四个妹妹,经常在朋友圈和 instagram 发她们的照片,和我夸赞“她们很漂亮”,却不喜欢给自己拍照。
我俩最开心的瞬间,就是利用出园区拍摄的机会,吃上一个薄荷巧克力冰淇淋。我偶尔去她的宿舍串门,在充满 Jollof rice(尼日利亚特色炒饭)味道的小房间里学习当地语言。我们会聊解不开的自卑情结;聊在仍旧被催婚的环境里,如何逐渐摆脱年龄焦虑;聊环游世界的小小理想。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不论国籍、人种、民族,女性和女性之间竟有如此多相似的境遇、困惑以及人生态度。
有趣的是,作为一个曾在孔子学院读书、学习中文的学生,乌玛平时的爱好是看韩剧,聊起韩国流行文化可以说是如数家珍。我问她,那若提起中国,你会联想到什么?她却怎么也回答不上来。
乌玛还带我认识了兰兰——整个公司唯一一个作为家属来到尼日利亚生活的中国小女孩。事实上,也是园区里唯一的小孩。她 6 岁,大眼睛、小酒窝,笑起来甜甜的,一口“湘普”可爱得不得了。因为乌玛会说中文,兰兰总喜欢找她玩。她的爸爸妈妈也乐见其成,喜当甩手掌柜。于是,出差那几天,乌玛、兰兰还有我,常常在下班后一起在园区里散步,然后挤在办公桌上玩填色游戏。我们仨,肤色不一、身形迥异,乐乐呵呵的,成了公司里独一份的光景。
填色游戏,乌玛和兰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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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总部之后,我和乌玛几乎每天都在微信上聊天,大多关于尼日利亚当地的风土习俗和时事新闻。
——你知道“小黑”是什么吗?
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我生怕旁边有其他人。屏幕上仿佛显现出她的眼睛,淡漠的、厌倦的,令人无地自容的。
——你别介意,他们应该没有恶意。就像叫外国人“老外”一样。
与其说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我自己。实际上,在尼日利亚的日常工作中,“小黑”这个词的出现频率不亚于“吃饭”俩字:
“让小黑来修一下就好了。”
“你去和综合部主任说一声,叫一些小黑过来帮忙。”
“这个小黑怎么还不过来?”
虽然我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本地员工,也每每感觉不适,可那种质疑的冲动很快就会碍于各种人情世故,消散而去。我又想起她和兰兰。圣诞节前夕,园区里挂满了彩色灯带。兰兰兴奋得很,又是跑又是跳,伸手去够。暮色下,乌玛望着她笑,然后转头回答了我的提问:
“因为我俩都很孤独。”——所以她和兰兰成了朋友。
但后来我明白,她俩相互靠近的真正原因,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世俗标签的层层束缚。
乌玛,既不是同事口中的“小黑”,也不是我借以了解尼日利亚的窗口。她是个会愤怒、会伤心、有困惑、有喜悦的普通人,一个具体的人。
路上捕捉的可爱非洲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