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嘉宾:孙萍

孙萍,香港中文大学传播学博士,现任中国社科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社科院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系主任。从事平台经济与数字劳动、性别、技术与社会发展等方向的研究,长期追踪平台劳动者的职业发展与变迁。



(受访者供图)

有一群人,我们几乎每天都能碰到他们。

和他们在路上擦肩,和他们在电梯里相遇,和他们在门口手递手。

看到他们风驰电掣、骑着电动车一闪而过的背影;听到他们手机里响起“来订单了”的AI女声;接到他们打来的电话、发来的消息“你的外卖到了取一下/给你放门口了”。

他们,是外卖骑手,是骑士,是风里赶出刀子、赶时间的人,是城市里穿梭奔跑的千万人。

我们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无法设想没有他们的生活会变得有多不方便,但同时,他们也是我们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知道他们似乎困在算法和系统里,但我们不清楚他们具体身处怎样的精密化系统之中,对他们的“赶时间没时间”没有具象化的概念。

我们知道他们是骑手、是劳动者,但我们不清楚他们“作为依托平台就业的新业态劳动者的典型代表”,在成为保障城市服务正常运转的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的同时,从事怎样的过渡劳动。

我们知道他们很多人是“暂时先跑着先干着”,但我们不清楚他们的来时路,不清楚骑手头盔、骑手服下的他们还是谁,是第二代第三代农民工、是脱下长衫的大学生、是被裁员失业的中年人、是进城打工的宝妈、还是哪个谁。

2020年,一篇刷屏的《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让我们近距离地看到他们的处境。文中的采访源之一、中国社科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社科院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系主任孙萍老师,那时已经做了三年的外卖员田野调查。

如今,她将自己和调研小组花了8年时间、跑了19个城市、访谈近200名骑手的田野调查、和对平台经济下外卖骑手的劳动形态的研究出版成《平台经济下的外卖骑手:过渡劳动》一书。



让我们再次近距离地走近外卖骑手,看到了时隔5年,外卖骑手群体和处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意识到当困在系统里的外卖骑手成为一种社会镜像和时代隐喻,同为劳动者的我们又如何被包括其中;

明白了为何说整体性的社会关照之下,关心外卖骑手的处境,就是在关心我们自己的处境,这并不是一句悬浮的虚话空话,而和我们切身相关。

······「新东方教育」······

ONE

{后来加入的他们“卷退路”叙事之外}

“跑外卖”是一项相对容易习得的营生,只要你会骑电动车、会用送单App、会看地图,就可以成为一名骑手。

所以它的低门槛和能温饱甚至相对不错的收入,吸引了大批灵活劳动者。这其中,有脱下长衫的大学生们,有倒闭小餐馆、咖啡厅、KTV等个体户小老板,有人到中年失业的中产,有不顾眼光出来跑单的女骑手、有为了孩子出来跑单的宝妈等等。

对他们来说,跑外卖首先是为了生存的退路但在跑外卖的过程中,他们的人生路径跑出了和退路不一样的轨迹。

在孙老师看来,大学生跑外卖脱下长衫,并不是浪费学历,对他们来讲,是打开了去重新认识自己和认识这个社会的另一条路。



(受访者供图)

我们总体的教育环境被一种优绩主义笼罩着,去赢是一种非此即彼的竞争逻辑。而送外卖的行业环境,体现出了一种包容性,它不是排他性的,不是我来了你就不能来。

这个环境和送外卖的经历,让脱下长衫的大学生们通过劳动过程,真正把眼皮贴到了地皮上,丰富自我的维度,探索了一种通过日常劳动去重塑自我主体意义的可能,而不是卷在一个精英的话语里,一定要上岸或怎样。

通过走出象牙塔,看见周边和自己不一样的人,这对个体认知和人生经历的拓展,力度可能比读10本书、甚至100本书来得更大。



(受访者供图)

孙老师提到,当代大学生有一个问题:“不是意义贫穷,而是意义过多。”当代大学生给自己赋予了太多的意义,导致这种意义感有时候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来。而这时候还不如去跑几单外卖,会发现原来也有这样的一种活法,会发现跑外卖的劳动者,是一群很勇敢、很有韧性的人。

尤其是一些女骑手。

有的女骑手在他人有色眼光中跑单。孙老师分享了一个故事,2023年2月份,她去陕西渭南调研的时候发现,很多人会说未婚女娃不要跑外卖,女娃不适合跑外卖;有的女骑手承担着双重劳动,像已婚妈妈,要挣钱养家还要照顾孩子。

女骑手们还都面临一个共通的被排斥,那就是外卖这份工作可能并不程序上排斥女性,毕竟你注册和跑单系统也不会阻拦你,但在某些层面上十分排斥女性气质。

比如街头男性一起抽烟瞎聊天儿的小群体,这些女性其实并不擅长。也正因如此,女骑手们也在寻找女性气质里的优势,比如说能更加耐心,更加地善于求助,她更加地嘴甜一点、更好和用户沟通,建立女骑手互助群等。



(受访者供图)

而无论是脱下长衫的大学生还是女骑手,亦或是失业中年人等等,骑手这个群体越来越丰富,但不变的:

他们奔跑于大地之上、穿梭于楼宇之间,每一个身影,都是个体在不确定性中塑造生活的经验和勇气。

TWO

{“没想那么多先干着呗”}

在孙老师的田野调查中,外卖骑手经常提到的一句话是,“先干着过渡一下”。

从某种角度来说,外卖骑手这个岗位确实挺香,是个蛮不错的过渡选择。工资日结,待遇也能管温饱,在外面跑不用坐班相对自由、门槛低注册了就能立马开干,区别不外乎是不是老手、挣多挣少。

也就理解了,为什么现在的二代三代农民工,很多是跑骑手、而不太愿意进厂打工。

这个问题孙老师在调研时也有发现,在她看来,这一现象其实可以放到常规的代际差异上来分析。我们经常讲80后和70后60后不一样,90后和80后不一样,00后又和90后不一样,这种代际差异农民工群体也在经历。

而造成代际差异的很重要一个原因,是社交媒体的使用,让农民工群体或者是小县城的年轻人,或多或少会有点个人的主体性。

一方面他们与父母那辈人觉得“我一定要去挣钱养家或者我要把钱寄回家”不太一样,农民工二代三代和现在的一些年轻人一样,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

另一方面,受社交媒体影响产生的个人主体性,让他们不再愿意进工厂流水线打螺丝、被监管,自由的灵魂得到了释放之后,很难再回到工厂里。

而且平台是按需经济,有单的时候只要出现一个人送过去就好。而这个过程当中,你是跑着去的还是跳着去的,很开心的去的还是哭着去的,都跟平台没关系,所以这种平台经济的劳动逻辑,也非常微妙地适应了当下青年人的一些行为逻辑,也就能理解为什么骑手们会说“没想太多,先干着过渡一下呗”。



图源:AI

但自由永远是相对的,永远没有绝对的自由,骑手的自由背后也是有过渡劳动的苦要吃的。在孙老师看来,他们吃平台经济下过渡劳动的苦,区别于之前工业时代资本对劳动过程严格控制的苦,换了一种形式,除了我们普遍认知的送外卖跑时长的苦之外:

比如忍受等待的苦。

送外卖其实是一种按需劳动,而按需劳动它是有阶层性的,相当于有一群人以比较廉价的价格去购买另一群人的时间。而骑手,就是被购买方。在过渡劳动中,要承担一种流动的无秩序感。

所以我们能看到骑手处于一种等单的状态,靠在自己的电动车上、或着坐在餐馆商场空闲位置上不停地刷着手机,在所谓不劳动、休息的时间里,也依然一直被困在系统里。

再比如自尊心受挫的苦。

像做过骑手的胡安焉曾说,“有时候干服务业,自尊心是一种妨碍。”当你面对侧梯你不可以用、只能走货梯,正门你不可以进、只能走侧门,穿着外卖衣服不可以进、必须要脱掉等要求时,自尊心很难不受伤。



图源:AI

当然,过渡劳动的苦落到每个骑手身上,具体感受也因人而异。在孙老师看来,有些苦有时也是外界对于他者的想象,是外界给骑手加上去的一些意义感,而他们自己的认知可能并没有那么强烈。

比如我们说自尊心受挫的苦,有的骑手其实一开始就想得很明白“搞钱要紧”,会在被保安拦截甚至恶语相向时,不吵也不闹,行动上算了算了,脑子里想着赶紧跑下一单。

再比如我们说送外卖跑时长的苦,是过度是overwork 是当牛做马很累的时候,有的骑手会主动加单、你强制休息也不愿意休息,为了挣钱生存顾不上觉得累觉得辛苦。

所以,孙老师在过度劳动的“度”前,加上三点水改成“过渡”。过渡,它不带批判性,是一种客观性的呈现。



孙萍与戴锦华对谈《过渡劳动》(受访者供图)

包括呈现即便吃苦,即便被问会不会长期做这份工作,骑手大部分都说没想好或者是不太会,还是希望去找一份稳定的或者觉得还不错的工作

这和打工人天天嘴上喊离职、月月打卡都满勤的状态类似,骑手们虽然嘴上说着“先干着,回头换份稳定工作”,但这个回头似乎一直无期,一干就是好几年。或者即便走掉,也只是换了个坑。跳去其他零工平台,或者干别的零工了。

你能看到骑手们从一个过渡状态跳跃到另外一个过渡状态,形成一种常态性的过渡。

从平台来看,过渡劳动已经变成了一种现代平台经济形塑的一个新的蓄水池模式,甚至让过渡劳动变成永久零工。

对在各平台灵活就业人员来说,他们不得不接受整个社会加速性不断提升的时候,安稳正在离自己远去,你不得不去跳入到一种过渡、甚至永久零工的状态。

但从某个角度来说,安稳又何尝不是离我们每个劳动者远去?我们每个劳动者又何尝不都是身处不自由的系统中呢?

THREE

{钱越来越不好挣互联网反内卷开始了}

这两年,骑手常说的一句话大概就是“钱越来越不好挣了”,尤其是老骑手。

经历过之前烧钱价格战、疯狂补贴、一单甚至能赚几十块的阶段,现在外卖消费者趋于饱和,月赚一两万的跑单王,越来越成为传说。



图源:AI

在孙老师看来,“劳动友好模式变成了一个单量多、价格低的一种薄利多销的一种模式,已经开始出现市场饱和的趋势,无论就业人群还是使用人群,能下沉的基本上都已经下沉完了。接下来就是一个维持它庞大体系运转的机制化和精细化动作,撑着这个产业的发展。”

这时候,行业反内卷也到了不得不推进的阶段。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发展。

我们现在常看到,送餐机器人进入到酒店、能自己上电梯送餐到门口,一些校园小区、社区里边,也有机器人给大家送快递。在孙老师看来,“这些机器人的落地和应用,会让整个外卖体系被重塑,对于劳动者的需求被改变。”

更不用说,算法对骑手劳动的精密化控制之下,算法伦理也到了需要被重视的阶段。

孙老师分享之前田野调查时,采访算法工程师,他们可能会觉得“技术性的东西它就是中立的,它要看我怎么去用、我怎么调参数、我怎么做配置、我怎么做架构”,他们想的是这样一条线。

但是另外一条线,媒体的或者是社科类的学者,他们的思路方式可能就更加的复杂。他们会关注公平的问题、正义的问题、算法伦理的问题。而这些可能恰恰是算法工程师们不会去关注的。

但现在随着很多技术场景的应用和落地,包括上述提到的机器人,算法技术或者人工智能技术的反噬性开始非常明显地出现了。



图源:AI

这种反噬性不仅仅是让科学家,更让社会很多的公众都认识到,我们不能没有算法伦理有时候不能完全按照技术的逻辑和计算科学的逻辑去想事情

确实,我们需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待问题,技术本身是中性的、是没有善恶之分的,重要的是人们对其监督纠偏作用,让技术最终向善。

毕竟,科技向善历来是社会的期待。像在工业时代,技术向善通常是通过政府管制和行业约束,制定技术标准来实现。

而在数字时代,我们一方面要看到技术本身是中性的,比如我们不得不承认,外卖骑手纵然某种程度上困在了算法里,但他们也多了一个新的工作选择、也在一定程度上赚到了钱、或者赚得比之前还多一些;

另一方面也要看到,数字时代的技术向善,需要多方参与。和工业时代的产品不同,数字时代的产品多是动态产品,需要根据交互数据、需要用户的参与、不断进行优化迭代。

而无论哪个时代,在社会发展过程中,对技术的纠偏和推动作用,是不可忽略的。毕竟技术中性不等于价值中性,需要技术之外的人有正确的价值观,让算法向上向善。

正如孙老师所说:“这个世界是一个复杂系统算法、是一套复杂的技术体系,同时也是一套复杂的社会体系,所以还是要有一种底层关怀和社会普遍关怀在。”



孙萍老师在皮村分享《过渡劳动》(受访者供图)

好在,这种社会普遍关怀越来越引起广泛重视。近日,我们看到外卖平台率先掀开互联网“反内卷”的序幕。

比如近日某平台针对外卖算法的八项改进举措,包括推荐算法公开、建立面向社会的算法沟通专线、以及从机制上防止骑手疲劳跑单、规划更优路线、给商家真金白银补贴、在2025年取消超时扣款等多方位入手,全方位改善产业上下游处境,倡导有序竞争,让社会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当然,反内卷是一场艰难而复杂的战争。消费者想要越快送达,商家希望配送成本越低,骑手则希望多挣几单。

它涉及意识观念、行业管理、制度激励等等方面,“反内卷”需要在多方市场利益主体中,找到一个平衡点;需要在一个看似死局的局面,找到一个破局点



但好在这股“反内卷”的风,这股和之前骑手口中“权利没增加、事还变多”的不一样的风,已经吹起来了。



后记

采访的最后,我们和孙老师聊起做外卖骑手研究的初衷。

出乎人一料又一料的是,原来孙老师做的研究很多,包括平台经济与数字劳动、性别、技术与社会发展等方向,只是关于外卖骑手的研究比较被关注;

原来一开始做课题也很迷茫,感觉周围人都在做一些宏大的、顶层建筑的课题,而自己搞不了,只能做自己擅长的、感兴趣的“劳动和技术的交叉”;

原来孙老师一开始做外卖骑手研究,是因为当时当时外卖平台刚刚兴起,她走在街上看到穿着各种外卖服的骑手,在手机上抢单、取单、送单,突然之间产生了好奇。自己博士论文做的是中小公司的码农,这些外卖员人人都拿着手机、手机后台不就是技术吗?

不过虽然孙老师坦言“自己研究外卖骑手,并不是上来奔着底层关怀去的”,但和孙老师聊下来,你会理解虽然初衷可能没那么高大上:

但能在没引起社会关注的时候坚持3年、且早早就自己开始跑单体验骑手工作、会邀请外卖骑手到大学课堂做分享、如今已做了7年研究且要继续做下去,背后一定有和做课题评职称拿人才升帽子无关的、发自内心的力量。

它有时源自一个学者朴素的认知上的需求,为了自己的疑问;

它有时源自过程中的人生经历的收获,自己逐渐从一个社会观察者变成了一个社会介入者



(受访者供图)

它有时源自人自我实现的需求,一如孙老师所说,“最后就又回到了说人之于这个世界的意义,就说你你活在这个世界上,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挣工资、吃口饭、享受这个世界。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可能不仅仅是为这些。

而是要去想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我在人世间走了一遭我的存在会不会让其他的人变得更好一点,哪怕是一点,可以的话,我就愿意朝着这个目标去努力,闭眼的时候会觉得很欣慰。”

它有时源自一种价值观,当我们聊到外卖骑手相关研究,在早些年其实并不大众时,孙老师聊到其实有很多研究都是小众的、未被看见的,“有些东西被看见,有些东西没被看见。那是不是看见一定就好,不见得。我觉得没被看见的,反而里边有非常多潜藏的东西。

所以和孙老师聊完,我们内心也变得平静了一些些。你会感受到有些东西会在心里沉淀下来,你可能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说不清楚,但你知道它的存在。



(受访者供图)

它会让你对“外卖骑手的处境,就是我们自己的处境”、“关切他者的状态,就是在关切我们自己”有了更深入内心一寸的感受;

让你觉得还是应该做一点难但正确的事情,还是要尝试在世界上留下一点什么

让你置身于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之中,像孙老师、像骑手们一样,专注具体的事

它可能没有结果,却是我们为未来某一时刻,献上的一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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