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有个朋友跟我说,他辞去了广东公务员,年薪二十万,只干了不到两年。
这让我想到今年10月碰到一位辞去安徽公务员的女生,她嫌三四千的工资太低,算了下干到退休能赚到的所有钱,觉得非常不值得。
还有我毕业后考入河北县城的室友,经常加班到凌晨,她的同事索性在临近干满一年时,放弃转正了。
我隐隐觉得越来越多年轻人正从体制内辞职,尽管在百万考公大军中仍不值一提。
不久前,同样毕业就进入体制内的熹然,跟我提及工作的痛苦。纠结迷茫之际,她创建了一档名为《旷野时刻》的小宇宙播客,访谈了十几位从体制内离职的人。
我也跟其中几位聊了聊,他们有太多想要言说,渴望被理解,被支持,却很难从亲友那里获得。他们不想再被优绩主义规训,走上了一条需要自我负责的路,但对自己的能力还没有完全笃信。
不过我有一种强烈的感受,化用黑塞的一句话就是:那些不适应体制的人,就快要找到自我了。
作者 | 阿空、熹然
编辑|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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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料与天选之子
考公热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从2019年开始,国考招录及报名过审人数连续6年保持增长。2025年国考报名总人数达到325.8万人,创下历史新高,最热门的岗位有1.6万人报名。
如今的考公盛况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形容毫不夸张。但跟我聊的几位年轻人却如有神助般,没花多长时间备考,轻松上岸,仿佛“天选之子”。
清河本科学的是临床医学专业,2017年12月考研失败后,他的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去医院规培三年获得从医资格,二是考公务员。
规培在清河眼里就是当免费劳动力,本科学历也不占优势,他决定先考公务员。岗位没有经过太多考虑,限医学专业,报考人数只有2人。刚好那年开始分县乡卷和省市卷,县乡卷更简单,清河只花了三个月时间备考,便如愿上岸。
这是清河离梦想最近的一刻。他自幼家境贫苦,从小就被家里人视作“读书的料”。清河还清晰地记得,初中时他在黑板上写下的梦想就是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考上公务员以后,他以为人生就此逆天改命,但却在报到的那一刻傻了眼。
新单位地处湖南县城,是一家监狱医院,位置比清河老家农村还要偏僻。他的日常工作就是为犯人治病,出于保密要求上班不能带手机,清河形容那种感觉像是自己也被关进了监狱。
阿南的上岸过程比清河还要幸运。她本科学的是电子信息专业,在北京读完大学后留下来工作了两年。因为职场人际关系问题,她裸辞回西北老家过年。
待业在家的阿南处于“家庭食物链”的低端,她为了逃避家人的不满,只好顺从父母的心愿,赶着省考最后一天报了名,选了省会城市限电子信息专业的一个岗位。
那时距离考试只有三周,2019年4月阿南顶着高烧进了考场,凭借大学时的备考经验答完了题。考完她对妈妈说,不要对我报任何希望。结果没想到笔试考了第一名,从此她在家里地位大翻转。
考上之后阿南才知道这个岗位要去少数民族地区支教一年,驻村两年,跟她想象中大城市坐办公室的工作相去甚远。
阿南支教学校侧门
麻辣的上岸过程相对波折一些。在西安读完英语硕士后,她本想去当英语老师,但被师范生全面碾压。骨子里的考公基因觉醒,她多个城市巡考,终于在毕业前被山东一家事业单位接收。然而这座城市的经济常年全省排名倒数,文化生活更是乏善可陈。
小吉则是在英国读完硕士后,回到家乡广西,进入一家国企。这份工作是小吉无意识找到的,但对于从小将优绩主义奉为圭臬的人来说,这份工作更符合社会期待,薪资也很优渥,周边人不自觉流露出来的羡慕感,让小吉一开始满心愿意地接受了这个机会。
入职第一天,小吉颤颤巍巍地穿过贴满红黄相间宣传栏的走廊,越过迷宫般的格子间,每个人的桌面上堆满了厚厚的文件夹和档案袋,暮气沉沉。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在决定进入体制的那个节点,这些年轻人并不清楚体制内的工作究竟要做什么,只是想尽快找到一份安稳体面的工作,体制内也顺利地接收了他们。
只是在很久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他们内心真正的渴望,一次妥协换来的是次次妥协。
服从、抽象、无意义
在体制内,拒绝是一件极难开口的事,尤其是对新人来说。
领导在分配工作前,并不会问下属的意愿,只是把下属叫到办公室,说上面有通知,需要有人来做这件事,你比较合适,那就交给你。
下属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哪怕委婉提出不合适,领导依然会劝说你先干着,等我们有更合适的人,你再交接给他。但慢慢就发现,这完全变成了自己的活,并没有一个所谓的“合适的人”来接替这项工作,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
麻辣曾被三个部门的领导叫去帮忙干活,她没法拒绝,却引起自己部门领导的不满。
精通体制内生存之道的前辈会教他们,不要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快很好,那么你的活会越来越多。但在学校里习惯了当好学生的人始终学不会这一套,过高的责任心会要求他们交付高质量的工作成果,但换来的并不是升职加薪,而是更多的活。
更难拒绝的是喝酒应酬。一方面是领导的权威,一方面是同事不合群的指责,只好苦笑着敬酒,等众人离开后,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体制内有些工作看起来简单,办起来挺难的。麻辣曾经被领导交代统计数据,再发给上下级单位。但公文格式、措辞用语、找哪些人统计、找领导签字要不要去催,种种细节让这个简单的事情变得非常困难。
有时候问了一圈十个人,只有三个人认真回答,这时候就会责备自己办事不力,极其难受。但实际上领导对统计表的要求并不高,只是有一个能交差的东西就可以了。
繁琐的工作流程也让人消磨了热情。中层领导完全不明白上层的要义,却想让执行的下属凭借猜测做事。本来直接跟本人沟通,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把事情做完,但现实是来来回回修改了十几次,耗费了大量时间精力。
工作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写材料,对于理工科背景的阿南来说极为抽象,看中文像是在看天书。她时常觉得自己很忙,干了很多杂活。但在领导眼里这些都不重要,又像什么都没干一样。尤其到年终总结的时候,一个字也写不出。
最荒谬的一项工作是写会议记录,这个会议要求每周都开,领导并不想开,但会有人检查会议留痕。于是,编写会议记录的活就落在了阿南头上,写了整整三个月,但实际上第二周的内容跟第一周一样也没人看得出来。
在岗位上发挥专业价值也成了奢望。阿南需要定期对接工厂企业询问业绩,但对方经常会冲她发火:你们整天问东问西找我们要材料,却不给我们任何实质性的政策帮助,我们企业现在遇到困难,你们又不给我们解决。
碰一鼻子灰的阿南总是很沮丧:“企业归根到底是需要钱,但我们又不是财政部门,没有钱支持企业。况且我只是一个小职员,也没有制定政策的能力。”
在刚进入体制时,阿南还怀抱着造福大众的美好愿景,但渐渐意识到自己只是一颗螺丝钉,这让她感到很无力。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拉响了警报。
结节、抑郁与另一个自我
众所周知,公务员入职前的体检十分严格,有明确的体检项目和标准。哪怕过了笔试和面试,因体检不达标而被淘汰的也大有人在。
很多人都是这样:刚工作时健康的身体,没过两三年,结节就找上了门;年纪大了就开始抗拒体检,假装身体没有任何问题。
阿南得了甲状腺结节,脖子上长了个乒乓球大小的肉球。医生说是因为太过于悲观消极,心思忧郁,气血不通导致的。当时她刚做完手术,就被领导叫去团建,一位醉酒的老领导摸了一下她的脖子。她想吼叫,但是嗓子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忍气吞声。
胆小怕事换来的并不是尊重,而是乳腺结节和抑郁症。由于上班过于紧张,阿南每天捏玩偶缓解情绪,每次领导找她谈话也会带着,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一种PTSD患者的自救行为。
阿南的捏捏玩偶
工作中得不到任何正反馈,生活中喜欢二次元的阿南学起了日语。曾有研究指出,当一个人进入一种新的语言、新的思考环境里,会重新塑造一个没有创伤的人格,也会对病症有积极的治疗效果。阿南对此深有体会。
小吉也是在工作后的体检中发现自己患上了性激素失调综合症,表现为雄性激素分泌过于旺盛。有一个戏谑的讲法是怎么说的,人只有在感到安全的时候才想生育,这时雌性激素保持在较高水平。人一旦感到环境危险,需要为自己战斗,就会分泌雄性激素保护自己,变得更加暴力,情绪化,失眠多梦也更严重。
外界看来安全稳定的工作,时常让小吉有一种坠入深渊的感觉。工作状况不能掌控,工作量也呈指数级上升,每天极度忙碌而重复却了无正向反馈。
最夸张的一次是小吉请假去领结婚证,领导让她先来办公室报到再去民政局。办公室跟民政局是两个方向,单程路程要多花两个小时,只为了早上在办公室坐一会儿。10点刚排队领完证,领导在10点零1分打来电话质问限制的时限内为何还未返岗。但她回到办公室,发现并没有什么立刻需要完成的事项,领导只是希望她待在工位上。
很快,小吉陷入巨大的空虚和迷惘之中,她想寻找更多可能性。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刷到一个葡萄酒品酒的视频,想到留学时参加的一次品酒活动,以及自己总是能精准地尝出各地水的不同味道和层次,她突然萌生了专业学习葡萄酒的决定。
长达两年时间,小吉工作日上班,周末学习品鉴葡萄酒。学习葡萄酒像是给自己找的一种平行生活,一方可以喘息的小天地。
品鉴葡萄酒活动现场
清河也有一个自己的小世界。他有两个微信号,一个用来加家人同事朋友,承载的是他难以逃脱的现实关系,一个是网络上认识的朋友。
他工作后才意识到自己喜欢写作,于是报了很多写作课和心理疗愈课,加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只有在这里,清河真正的自我才慢慢生长出来。
一波三折的辞职之路
日子痛苦着忍受着,直到有一天,清河发现,周边的同事都陆续被调走了,只有他还守在原地。
领导要给他升职,但这里并没有什么发展空间,升职意味着更大的压力,工资也不会涨。
无独有偶,小吉辞职的契机也是面临升职。那是一个普通的早上,小吉抬头看天:哇,天竟然是蓝色的,有云在空中漂浮,一团紧挨着一团挺可爱。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却对她造成了巨大的打击。那时的她连续加了一个月的班,中午没有时间休息,晚上忙到一两点,已经好久没有抬头看过蓝天,也很久没有自己的生活了。
她坐在花圃边静静听了五分钟的歌,手机群组里的信息不断闪现,惊觉稀松平常的字突然看起来那么刺眼,她预感到升职会更加失去自己的生活。这时小吉知道,她该离开了。
小吉决定离职那天的天空
当一个人一次次在人生轨道中突破常规,最终获得的是内心的自主,而非与他人目标的趋同。然而,家人和领导都不支持。在家人眼中,放弃体面稳定的工作简直是倒反天罡,没有人留意到他们内心的尖叫。
阿南今年4月份就提出离职,领导说她得到8月满五年服务期才可以正式提辞职,否则只能算开除,档案不好看。等到8月,阿南再次提出辞职。领导总是说她辞呈的措辞、格式不对,不想给她签字。
好不容易把辞呈交上去,上级同意辞职的批复一周就下来了,让她一个月内把工作交接完。其实这时就可以不用工作了,但阿南还是写了一星期材料,才开始走交接流程。
人事处给了一个表单,需要10个领导签字,包括办公室电脑、饭卡、证件等方面。很多领导都不认识,还得挨个找到他们的办公室让他们签字。整个离职流程走了一个月。
清河历时一年,提了三次离职,中间还被调了部门,才最终离开。离职那天阳光很好,清河没有想象中喜悦,反而格外平静。
清河骑车路过一棵长满繁花的树,像一颗爱心。这条路他每天都走,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这条路我终于走过来了,这就是宇宙给我的礼物,相信未来一定会前程似锦,一路繁花。”
清河离职路上看到的花
从体制内离开就会更好了吗?
然而生活并不是爽文叙事,脱离体制的光环,他们回归普通庸常的生活:会为未来忧虑,会为工作困扰,会累得腰痛,会获得自由,会更靠近自己。
清河离职后去了新疆阿勒泰,在那里静静地感受花、草、树木和牛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治愈。他没有立即开始找工作,而是参加了很多感兴趣的课程,也尝试多写一些东西。但他也意识到靠写作养活自己不切实际,未来打算开一家小诊所,起码先解决生存问题。
麻辣离职后来到文化生活更丰富的北京,在出版社当编辑。虽然朝九晚六的工作挤占了她太多时间,不过她终于有机会去看喜欢的演出。
麻辣来北京终于见到了偶像
背阴的办公室一整天都晒不到阳光,工作中也找不到太多成就感,她还没想清楚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不过她发现自己很喜欢给人拍照,未来想把这发展成为一门副业。
阿南目前在申请去日本留学,过渡期先在当地的一家谷子店打工。开始只是普通店员,没多久就升级成为了店长。她很喜欢跟顾客介绍热爱的动漫,也会为顾客提供很多力所能及的帮助,这让她体会到一点工作的价值。不过在店里站一天,腰真的很痛。
阿南在谷子店打工
离职前一次大会上,阿南鼓足勇气当众说:人类的理想状态,应该是每天只工作四个小时就能维持温饱。科技发展是为了帮助人们减轻工作时长,但为什么人们的工作时间越来越长,工作越来越累,工资却越来越低?
所有人都工作4小时,跟一半人工作8小时,另一半人失业,创造的总价值是一样的。现实是失业的人没钱消费,上班的人没时间消费,赚到的钱不流通,大家都不幸福,这本质上是一种分配的不公。
领导当即打断了她,问她辞职批复通过了没。她说通过了,领导才让她继续说。
阿南最后说,她希望每个人都能在各自的领域,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有比较均衡的收入,而不必为了金钱内卷,这是她比较理想的状态。
小吉先她一步达成了这种状态。她目前是一名葡萄酒沙龙老师,为酒庄、金融机构等客户主持活动。离开体制这3年,她借着活动的机会,游走过全球131个城市,拥有了更加丰富的人生体验。
小吉主持的葡萄酒沙龙活动现场
在她看来,人们最可怕的就是去定义成功,把眼光放到世界前百分之一的人身上,觉得那才是标准,是努力就可以轻易到达的。
但人并不是标准化的物件,人不应该一出生就直奔死亡。无论体制内还是体制外,只要能在自己的节奏里自洽自足的活着,就是一种人生的修行。人不活一个点,人活起伏。
在印尼,小吉看着眼前辽阔的火山,听着岩浆轰隆隆的声音,深感生命是如此渺小。对于宇宙、社会、公司而言,你什么也不是。但对于你自己而言,你却是如此重要。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成为你自己,谱写更宏大的人生叙事。
小吉在火山口
在一次酒会上,小吉举杯祝酒:感谢这个时代,让我们即使离开集体,也能靠自己的力量体面地生存。
酒会的最后一杯酒,她致敬了自己:敬自己一路披荆斩棘,皱纹没有长进心里;敬自己慷慨宴请了勇敢的自己;更敬自己,轻舟已过万重山,前路漫漫亦灿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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