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当年的小孩子,现在的青年人
能过上远胜于上一代的
更加富裕更加文明的生活!
巴彦岱的一切,永远装在我的心里。

回想起在伊犁的经历,我感觉又回到了很特殊的青年、壮年时代。当时,应该说我正处于人生中的逆境,为了突破自我,我主动申请了去新疆。我现在也想不出来,对于逆境中的我来说还有没有更好的安排,在那时,和我同样处境的人中,有没有人过着像我那样幸福的生活。

后来,我在一次座谈中说起当时在伊犁的经历,有人就说:“王蒙胡说,还奶茶喝半瓶,劳动纪律都不允许。如果真是这样,我只能祝大家今后在倒霉的时候,都能像王蒙当年一样得到那样的爱护。”

虽然习惯不同、语言不同,但在伊犁的日子,我深深地感受到各民族是命运共同体、价值共同体、文化共同体。我们之间的文化是相通的:都一样不糟蹋粮食,馕掉到地上,要捡起来吃掉;牛奶落到地上,要用土埋上;都一样敬老爱老,有老人在,年轻人绝不敢大摇大摆地从老人前头走过,而要从老人的身后走,实在没地方走,也得弯着腰走过去……

这种共同体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深情,而且越是在逆境之下,越是一种深情。在当时的条件下,我不可能想到去作协开会、到文化部上班,能在伊犁碰到那么一批善良、热情的人,我已经够幸福,这就足够让我感恩。所以,那段时间我当然是快乐的。快乐是自己对自己的责任,如果你抱着一种幽怨、诉苦、痛骂的态度,你或许也可以从这种情绪里创作出作品,成为一个著名作家,但你可能活不了太长的寿命。

每个人对文学都有各种各样的解释,“一骂到底”在文学史上仍然有意味,但快乐是我本身的选择和责任。

这么多年来,一提到新疆、一见到新疆人我都会兴奋。读起当年的文字,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令我终生难忘的岁月之中。

——写在前面

1981年,王蒙在离开新疆近两年后重返巴彦岱,和他的维吾尔族农民兄弟姐妹把酒言欢,用深情的笔触记录下了当时感人至深的情景。经王蒙先生授权,本报刊发《故乡行——重访巴彦岱》一文(略有删减),以飨读者。

我又来到了这块土地上。这块我生活过、用汗水浇灌过六七年的土地上。这块在我孤独的时候给我以温暖,迷茫的时候给我以依靠,苦恼的时候给我以希望,急躁的时候给我以慰安,并且给我以新的经验、新的乐趣、新的知识、新的更加朴素与更加健康的态度与观念的土地上。

高高的青杨树啊,你就是我们在一九六八年的时候栽下的小树苗吗?那时候你幼小、歪斜,长着孤零零的几片叶子,牛羊驴马,大车高轮,时时在威胁着你的生存。你今天已经是参天的了,你们一个紧靠着一个,从高处俯瞰着道路和田地,俯瞰着保护过你们、哺育过你们、至今仍在辛勤地管理着你们的矮小的人们。你知道谁是当年那年老的护林员吗?你知道谁将是你们的精明强悍的新主人?你可知道今天夜晚,有一个戴眼镜的巴彦岱——北京人万里迢迢回到你的身边,向你问好,与你谈心?

赫里其汗老妈妈,今夜您可飘然来到这里,在这高高的青杨树边逡巡?您是一九七九年十月六日去世的,那时候我正住在北京的一个嘈杂的小招待所里奋笔疾书,倾吐我重新拿起笔来的欢欣,我不知道您病故的凶讯。原谅我,阿帕(编者注:维吾尔语,意为“妈妈”),我没有能送您,没有能参加您的葬礼,您的乃孜尔(编者注:新疆地区维吾尔等民族穆斯林为纪念亡人而举行的一种悼念活动)。那六年里,我差不多每天都喝着您亲手做的奶茶。茶水在搪瓷壶里沸腾,您坐在灶前与我笑语。茶水兑在了搪瓷锅里,您抓起一把盐放在一个整葫芦所做的瓢里,把瓢伸在锅里一转悠,然后把一碗加工过的浓缩的牛奶和奶皮子倒到锅里,然后用葫芦瓢舀出一点茶水把牛奶碗一涮,最后再在锅里一搅。您的奶茶做好了,第一碗总是端在我的面前,有时候您还会用生硬的汉语说:“老王,泡!”我便兴致勃勃地把大馕或者小馕,把带着金黄的南瓜丝的包谷馕掰成小小的碎块,泡在奶茶里。最初,我不太习惯这种我以为是幼儿园里所采用的掰碎食物泡着吃的方法,是您慢慢地把我教会。看到我吃得很地道,而且从来不浪费一粒馕渣儿的时候,您是多么满意地笑起来了啊!如今,这一切还都历历在目呢。可您在哪里,您在哪里呢?青杨树叶的喧哗声啊,让我细细地听一听,那里边就没有阿帕呼唤她的“老王”的声音吗?

笔直的道路和水渠,整齐的、成块的新居民点,有条有理,方便漂亮。六十年代中期自治区党委提出的好条田、好林带、好道路、好渠道、好居民点的“五好”的要求,关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号召,如今在巴彦岱不是已经实现了吗?根据规划建设的要求,我和阿卜都热合曼老爹、赫里其汗老妈妈住过的小小的土房子已经拆掉了,现在是居民区的一条通道。当年,我曾住在他们的一间放东西的不到六平方米大的小库房里,墙上挂着一个面罗、九把扫帚和一张没有鞣过的小牛皮。最初我来到这个语言不通的地方,陪伴我的只有梁上的两只燕子。我亲眼看见燕子做窝,孵卵,和后来它们怎样勤劳地哺喂着那些叽叽喳喳的小燕子。在小燕子学会飞翔的时候,我也已经向维吾尔农民的男、女、老、少学了不少的维吾尔语了。我们愈来愈熟悉、亲热了。同时,按照你们的古老而优美的说法,你们从燕子在我住下的小屋里筑巢这一点上,判定我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于是,你们建议我搬到正屋里,和你们住在一起,我欣然接受了。从此,我们一起相聚许多年,我们的情感胜过了亲生父子。亲爱的燕子们哪,你们的后代可都平安?你们的子孙可仍在伊犁河谷的心地善良的农民家里筑巢繁养?当曙色怡人的时候,你们可到这青杨树上款款飞翔?


王蒙(左一)在巴彦岱老乡家。资料图

巴彦岱的父老兄弟呀,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们给过我怎样巨大的支持和鼓励!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在巴彦岱,成百上千的贫下中农都是我的知己!在最困难的时候,最混乱的时候,我的心仍然是踏实的,我仍然比较乐观,我没有丧失生活的热情和勇气。至今有人称道我四十七八岁了还基本上没有白发,说我身体好。其实,我的青少年时期身体状况是很糟糕的,为什么经过了那么多动乱和考验以后,我反倒更结实也更精神了呢?那是因为你,你们——阿卜都热合曼、依斯哈克、阿西穆·玉素甫、阿卜都克里木、金国柱、艾姆杜拉、满素艾山……你们支持我、帮助我,知己知心,亲如兄弟,你们给了我多少温暖和勇气!不是吗?当我来到四队庄子上,看望依斯哈克老爹的时候,他激动得哭个不停。心连心,心换心啊!此意此情,夫复何求?

慢慢地在青杨掩映的乡村大路上前行吧,每一株树,每一个院落,每一扇木门,每一缕从馕坑里冒出来的柴烟,每一声狗叫和鸡鸣都会唤起我无限的怀念。清清的小渠啊,多少次我到你这里挑水?阿帕是贫寒的,她的水桶一个大一个小,她的扁担歪歪扭扭,严格说来那根本不能叫扁担,因为它一点也不扁,而是一根拧了麻花的细棍子。那东西压在肩膀上,才叫闹鬼呢,它好像随时要翻滚,要摆脱你的手心……就是这样,我用它挑了多少水啊。而当枯水季节,或者当小渠被不讲道德的个别户污染了的时候,我就要沿着田埂向北走上三百多米,从另一处渠头挑水了。给房东大娘把水挑满,这也是党的传统、党的教育、党的胜利的源泉啊,我能够忘记吗?即使我住在冷热水龙头就在手边的地方,我能忘记这用麻花扁担挑着大小水桶走在巴彦岱的田野上的日子吗?

继续往前走,就是原来的大队部了。我不由得想起一九六五年和一九六六年,我们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聚集在这里“天天读”的情景。我把“天天读”变成了学习维吾尔语的好机会,一方面做学生,一方面又担任教维吾尔新文字的“先生”。有许多个早上我在这里给大队干部教授拉丁化的维吾尔新文字。那A、B、C、D的齐声朗诵的声音,还在这里回响着吗?

巴彦岱的农民弟兄们,你们终于安定了,轻松了,明显地富裕起来了。曾是穷苦的光棍儿、孤儿出身的阿卜都克里木啊,你现在也有三间正房,上千元的存款,自行车、手表、驴车,并且饲养着牛、鹿、驴了。你包了十一亩菜地,和你的精明的妻子一起种植管理。当年多少次我曾经睡在你的独间土房里,睡在你那个只有架子、没有床板、用向日葵秆支持着我的身躯的歪歪扭扭的床上,共同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和期望啊!今天,我又睡到你这间房子里来了,你用伊犁大曲、爆牛肉、炒鸡蛋和煮饺子来招待我。

中秋刚过,明月出天山,天山上的月亮才是最亮、最无尘埃的啊!但愿我们的生活,我们每个人的心像天山上的明月一样光亮饱满。月光下的新居民点、房屋和庭园,属于社员个人的房前屋后的树木,堆积着的饲草饲料,还有不时发出哞哞声的牛吼马嘶,显示出多少希望!过去大队干部为购买一辆货运卡车绞尽了脑汁,现在,大队已经拥有两辆这样的汽车了。过去收割的时候靠马拉机具和人工,现在主要靠康拜因了。过去轧场的时候靠马拉石磙子,现在主要靠手扶拖拉机了。过去粮食加工靠水磨,现在在拥有更大的水磨的同时,电磨已经占据重要的位置了。过去送信时骑马,现在邮递员都备有崭新的挎斗摩托车了。过去谁家里有个半导体收音机就会引起轰动,现在,一些社员的家里已经有了收录两用机,有了沙发、大衣柜、五斗橱和捷克式写字台,还有的社员已经提前买下了电视机了。不管有过多少挫折和失望,我们生活的洪流正像伊犁河水一样地滚滚向前!

我又来了。我又来到了这块美好的、边远的、亲切的和热气腾腾的土地上。愿已经与世长辞的赫里其汗妈妈、斯拉穆老爹、阿吉老爹、穆萨子大哥们安息!愿年老的阿卜都热合曼老爹、马穆提和泰外阔老爹们在公社的照料下安度晚年。愿还在工作岗位上的阿西穆、金国柱同志们实现自己的抱负,做出成绩!愿当年的小孩子,现在的青年人能过上远胜于上一代的更加富裕更加文明的生活!巴彦岱的一切,永远装在我的心里。

是的,我没有忘记巴彦岱,而巴彦岱的乡亲们也没有忘记我,当依斯麻尔见到我的时候,他不是立刻提醒我,当年,是我给他写的结婚请帖,我帮他上的房泥,而我也立刻回忆起,那时他的夏日茶棚不是在南面而是在北面,他曾经有过一头硕大的黄毛奶牛吗?当那时的小姑娘,现在的三个孩子的母亲塔西姑丽见到我的时候,不是立刻问候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们吗?当吐尔迪、穆成昌……许多人见到我的时候,不是还询问我的那辆因破烂而在巴彦岱有名的自行车和黄棉衣的下落吗?他们不是绘声绘形地回忆起我在哪块地上锄草,在哪块地上收割,怎样撒粪,怎样装车吗?无怪乎曾经担任大队会计、现在担任公社财会辅导员的小阿卜都热合曼库尔班对我说:“我不知道王蒙哥是不是一位作家,我只知道你是巴彦岱的一个农民。”没有比这更好的褒奖了!好好地回忆一下那青春的年华、沉重的考验、农民的情谊、父老的教诲、辛勤的汗水和养育着我的天山脚下伊犁河谷的土地吧!有生之日,一息尚存,我不能辜负你们,我不能背叛你们,不管前面还有什么样的胜利或者失败的考验,我的心是踏实的。我将带着长逝者的坟墓上的青草的气息,杨树林的挺拔的身影与多情的絮语,汽车喇叭、马脖上的铜铃、拖拉机的发动机的混合音响,带着对于维吾尔老者的银须、姑娘的耳环、葡萄架下的红毡与剖开的西瓜的鲜丽的美好的记忆,带着相逢时候欣喜与慨叹交织的泪花、分手时的真诚的祝愿与“下次再来”的保证,带着巴彦岱人的盛情、慰勉和告诫,带着这知我爱我的巴彦岱的一切影形声气、这巴彦岱的心离去,不论走到天涯海角……

《在伊犁》节选


我结识了这位懂汉语的、殷勤亲切又有点神拉巴唧的年轻人。我那时初到维吾尔农村定居,言语不通,心情沉郁,穆罕默德·阿麦德的存在,使我感到了友谊的温暖。每逢到伊犁河边干活的时候,我就带上馕,到他家喝热茶,就是喝碗开水,也是暖的。我得知,他们全家是五年前从喀什噶尔老城步行半个月,从新源那边翻天山来到伊犁地区落户的。由于他天资聪颖又好学,三年前考上了乌鲁木齐气象学校,但这个学校的食堂整天吃吐鲁番产的白高粱面,他吃不惯,加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离了他日子没法过,他便退学回来了,回来后心情抑郁,整天胡打混闹。我也把我的大概情况介绍给他,他立即表示:“我听了心疼得很。”他的“很”字拉得很长,而且中间拐两个弯。后来,见我穿着带补丁的衣服,他要说一次心疼,看我吃一次干包谷馕,他也要说一次心疼。有一次队里出义务工,到公社西面三公里远去修湟渠,中午回不来,周围又没有人家,只好就着西北风和泥沙吃硬馕,他又“心疼”起来,还掉了眼泪。我问:“你们不也都是这样吃的吗?”他说:“我们惯了,你可是北京来的呀。”

他正式请了我一次客,是伊犁人最爱吃的“大半斤”——抻条面。他自己和面,做剂儿,抻面。他做抻面的方法与伊犁的旁人不同,伊犁人是先把面剂儿做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然后一一拉细,像毛线绺一样地悬挂在桌角边,然后一锅一锅地煮。他呢,跪在毡子上,做了一个大面剂儿,裹上油,像盘香一样地盘成一座小山,等到锅开了,他飞快地拉起来,愈拉愈多,愈拉愈长,中间不断,直到拉满一锅的时候,他才把面从中间断开。他说:“这是喀什噶尔做拉面的方法。”说起喀什噶尔,他满脸的依恋之情。不但面是他做的,菜卤也是他做。“你的妈妈呢?”我问。“她做不好!”他粗暴地回答。面煮好以后,他倒是很仁义,不但给父、母、妹妹盛好送到手上,而且确实如他所说过的,他推开房门,谁从这儿过他就叫谁来吃。最后,他自己只剩了小半碗。这时来了一只邻居的黑白花小猫,向他喵喵地叫,他以惊人的慷慨从他的碗里用手捏出一半面条来,喂了猫。剩下的几根面条,他也不用筷子,就用手指捏着吃了。都拾掇完了以后,他自己又吃了一个包谷馕。

作者:王蒙


王蒙简介


王蒙,1934年10月出生,北京人。中国当代作家、学者,原文化部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中央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著有《在伊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这边风景》等作品。2015年,凭借长篇小说《这边风景》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2019年获“人民艺术家”荣誉称号。





监制:高雅 编辑:刘婉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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