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规划假期旅行该去哪些地方、找哪些人、带着哪些书?作者洁尘行走日本多年,以俳句为线索,以四季为章节,顺着俳人的脚印,重走日本的乡间与山林、城市与原野。本文摘自《行于浮世》,洁尘著,湖南文艺出版社·浦睿文化2024年12月版。原题为《人到晚年已成瘾》。澎湃新闻经浦睿文化授权刊发。
我是边学日语边读俳句原文的,一知半解,但也别有妙处。其中,我发现日语中的拟声词和拟态词,比中文还要丰富得多。窸窸窣窣的,絮叨又亲切,用在俳句里,体物精细传神,真是妙不可言。
跟芭蕉同时代的俳人池西言水曾有一句季语为“梅枝”的俳句:“猫逃梅枝摇,春夜月朦胧。”真真是如猫尾巴轻轻拂过一般地摇曳轻妙。其中,可以运用通感的有春夜淡薄的月光、梅花的香气。
2017年春天,我和同行人走到信浓山路上,在中山道马笼宿,路边一棵老梅正在盛开。彼时恰春雨细融,交裹在身上,我想起与谢芜村的一句:“冬雨下,静静濡湿,樟树根。”樟木树冠巨大,枝叶茂密,要打湿树根,需要很长的时间。我眼前的这棵老梅,树干枝条都纠缠交结,花朵零星开放,毫无茂盛之态,又没有叶子,但感觉相当爽洁,跟周围一切湿漉漉的完全不一样。我走过去,摸了一把,是湿的,而且湿透了,一些树皮屑也被我摸下来沾在手上。似是而非,老梅厉害。
在日本的早春,梅花的景象还是相当普遍的,只是被春天的领衔者樱花给抢了风头。小林一茶似乎更喜欢把梅花作为春天的领衔季语,比如:
月亮,梅花,醋啊,蒟蒻啊,一天又过去了。
梅花的香气,春天是一件夜晚的事情。
松尾芭蕉在他人生最后的一个春天写道:“梅花香,朝日涌出,山路长。”
我认为一茶关于梅花最厉害的一句是:“一枝,即让京都的天空成形,梅花。”这句立马让人联想到歌川广重的“江户名所系列”之《龟户梅屋铺》。旧日江户的龟户梅园,因每年梅花盛景而成为初春名所,其招牌是一棵名为“卧龙梅”的古梅树,广重画的就是这棵卧龙梅。他选取了这个古梅的局部,虬曲的枝丫奔至画面之上,被画框局限,所以也被人认为是借鉴书法的一种造型。在主体枝丫的基础上,有正在盛开的梅花和远处的三两游人,背景是鲜红色的天空。天空的这种颜色在日本传统色中被称作茜色,以前我在读画时,认为鲜红的天空仅是一种情绪澎湃的艺术手法,后来我在日本旅行时,这种被夕阳烧红的傍晚见过很多次,于是知道广重是在写实。这种取景方式相当抽象,迷倒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那一帮艺术家,其中凡·高对此迷恋甚深,于是用油画方式临摹了一幅《龟户梅屋铺》,向歌川广重致敬。
梅花是跨季花卉,主要集中在2月至3月开放,从冬天的尾巴溜到春天的眉梢。仔细想想,春天的花树长得都有点像,比如梅、樱、李、梨,溜得顺理成章。
樱花是日本自古以来就有的花卉品种,梅花产自中国,在奈良时代(710年至784 年)传入日本。那个时代,但凡源自中国的东西都很尊贵,所以梅花的地位相当显赫。日本第一部歌集《万叶集》中,有43首咏樱,而咏梅的多达117首。在当时的文化中,对梅花的赞美代表着一种更高的品位。
到了平安时代,本土樱花与舶来梅花之间不自觉的竞争开始有了点旗鼓相当的意思。有个研究数据是这样的:《源氏物语》有42处写樱,44处写梅;《枕草子》中写樱13处,写梅14处。清少纳言说:“不论色浓色淡,最喜爱红梅,而樱要花瓣大,叶色深,开在细枝上才好。”
在近现代俳人中,有不少钟爱梅花。
夏目漱石极爱梅花。“梅林深处何人宅,半星灯火漏幽微。”他著有《梅花一百零五句》题赠给好友正冈子规。
昭和时期俳人西东三鬼有关于梅花的妙句:“仰望蓝天与红梅,人到晚年已成瘾。”
来源:洁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