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备受瞩目的第五届三毛散文奖获奖作品名单正式揭晓,象山作家赖赛飞凭借散文集《乌塘记》脱颖而出,荣获第五届三毛散文奖・大奖。
“三毛散文奖” 以浙江定海籍当代女作家三毛命名,面向全球华语作家征稿。其学术指导单位为浙江省作家协会,由中共舟山市定海区委员会、区政府及市文联主办。
本届三毛散文奖自2024年4月20日启动作品征集,至9月30日截止,共收到716件参评作品,涵盖278部散文集与438篇单篇散文,参评作者来自中国大陆、港澳台地区,以及美国、德国等海外多地。经严格的初评、终评流程,最终评选出获奖散文集和单篇散文各13部(篇),获奖作品均获终评委总票数二分之一以上认可。
赖赛飞作为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此次获奖实至名归,为象山文学再添光彩。
她的《乌塘记》成绩斐然,曾入选浙江省文化与艺术发展项目,书中9篇系列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等诸多知名刊物。如《你有一封鸡毛信》发表于《文学港》2018年第3期,还曾获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
这部作品聚焦现代滨海风貌,透过大量独特事件与村民隐秘内心,展现东南沿海乡村在农(渔)业产业化、城市化、现代化进程中的真实图景,既有乡村发展的进步,也有面临的考验。作品兼具先锋性、客观性、思想性,人物鲜活,字里行间满是对乡村、生活、时代与人性的真挚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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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塘记(节选)
作者:赖赛飞
这些年,就算商品开发得严重挤占空间,时间仍被大规模盯上,被普通人盯上,建立在上面的买卖已经盛行至平静的乡村。
当中少不了乌塘人。
前面说过,乌塘人集体姓“阿”——即使祖先传下赵钱孙李,人们寒暄皆以“阿”字替换掉对方的姓氏,就这么霸气。至于后面跟着的名,常取最后一字,所有人得以重组成单名的阿某。效果明显:叫一声添一分亲昵。
自从抓住了时间——意思是不再单纯沉浸其中工作或睡觉,而是学会动不动跳出来,站在时间外面——起码站在后面对它丈量、估值。
等到他们动过手脚,乌塘时间也被明码标价,有了商品的属性。
做时间生意,最讲究的就是时间。没有最迟,只有更早。
乌塘岛上抢到时间买卖先机的人是乌塘村人阿相。与他比较,几十年以后,其他乌塘人才能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交易上的严重后知后觉。
同样生活在被大海封印的岛上,阿相不上山、不下田、不落海。差就差在当时没有人去追根究底。
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来岛上的外乡人多了起来。那时还没有汽渡,只有人渡,船上的几张脸司空见惯。偶然夹杂生面孔,会引起异样的骚动,然后便知他们上岛何干。
当中肯定有人没提供任何确切有用的信息,乌塘人也将他们轻轻地放过了——和平日久,缺乏应有的警惕,尽长八卦心眼。
这部分人多为中年男子,至今面目模糊。这是指他身上没有工人气息、学者气息、商人气息、农民气息……
总之,没有明显特征就是其特征。
我对他们有集体印象,也就因为不确切。能够想起来的,还是大众脸的中年男,斜挎着矩形黑色人造革包。混沌地行走着,走过很多岁月,并把看中的岁月打包走人。
一个走后,大家迅速忘记。再来一个,又忘掉。随着时间流逝,累积出无数个,始终如同一个。既然不清楚之间的区别,更不用说所带来的变化。
仅有的变化也在暗地里。最暗的是完全存在于流言中的暗物质——据说有人动土偶遇的古物。它太隐秘,离日常太远,量又极少,在此属于例外。
接下去值得一提的是银元,好些人家用来压箱底的。特别是祖上发达过的老年人,留几个给后代传家,其余换得了一笔数目不详的人民币。
从乌塘诸村搜罗了银元的人从此不见,事情依然没完,稍加推测,这些古老货币继续作为商品被新货币所购置。想到已经开始的无现金时代,珍惜什么该心中有数。今年开始,我将吃硬币的肥猪换成了朴素的敞口瓮,日常余下的硬币全扔给它,准备好好积累一笔财富。
清楚地看见自己这一番算计,正是企图学会对时间标价,打破财富本身的局限性,让它生物体一样往前无限生长。
如果不能收割从前,那就创造以后,一切拜托时间了。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每回听见“叮”的一声,如同听见欲望不失金钱本色的叫嚣。也很清楚,这声音听不了多久。很快,再没人会持硬币跟我交易,协助制造出叮叮声。眼下,他们多半给我一个迷宫似的码,很快,只怕码都拿走。想象自己两手空空两目圆睁一脸茫然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听见为之晚矣的叹息,发自内心深处。
前来乌塘岛收购旧物的人,转手赚取差价,属于专业的投资行为,村里人称他们为拾宝客。称呼里听出大家多少知道一点时间的价值,仅仅由于历史的局限性,暂且视作幸运临头——日后想起来才变成了不幸。
但不能说这不值得。这些祖辈交托下来的旧物,不是被作为传家宝闲置,而是起到了有血有肉的作用。它换来了一床厚实的被子,温暖好几年的冬夜。改善了清汤寡水的伙食,使孩子们长高了一截。甚至付得出他们一年的学费,使之学业有成。也有的交了一笔医药费,买来了后半辈子的时光。因此,他们总是乖乖地交了出去。
便于携带的银元被卷走后,老家具被盯上。七弯床、三弯床,撒花嵌骨的箱柜、桌椅。
乌塘村太阿婆家千雕万镂的传家婚床,最后出手的时候,除了现钞,还免费得到一张席梦思。这床垫,一摁一坑,满身浮肿。估计不是它,太阿婆未必下得了决心。当天喜不自胜的老太太,三日后却眉头紧锁:床软骨头硬,睡得周身痛!
好心办坏事。在此之前,她家的老东西们一一被带出岛,从没听到过抱怨。太阿婆这张七弯床被很多人相看过,她一直没松口。有一次看过后,挂檐的云纹破了一大块。再来看的人就指出破相了,肯定不是眼睛看破的。既然破了,再不卖,破下去更不值钱。
这一阵翻箱倒柜,时间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大家都是活过两个世纪的人,一齐成了古董。
幸运的是,活古董们遇到新世纪新气象,忙着家家户户盖新房。新居不装旧物,剩下粗笨的东西都被推出门外候斩:石磨、石臼、石鼓……
再沉重的东西都能做到不翼而飞。村民们不客气地改口,拾宝客便成了刮地皮——什么破烂都要。这相当于一掌将他们拍落尘埃。
接着轮到老房子本身,栋梁、砖雕、瓦当……后来,干脆整幢破房子都被人拆解编号打包运走。
这次回乌塘村,阿曾告诉我,村民家中连水车、风箱、簑衣、大头缸,甚至猪槽,都被人收购。
前段时间,村里正准备成立非遗馆。阿曾一门心思与县文化局沟通,局里答应给予补助,会派人到现场帮助布置。一转身却发现村子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平时,阿曾等人恨不得村里日新月异,真到没了旧时光,口气又添上了气急败坏。
我看着阿曾确切的惆怅,看到他腾出村委会的好几间房子,整饬得一片空白,就等着村民们踊跃捐献将之填满。动工前,他将从前看到的各家家底反刍了一遍。好东西没有,农用类还齐全。他的愿望朴素,就凑个农耕馆。
你们真的穷吗?连它们都不放过!面对阿曾的一把无名火,村民们觉得不就是一堆破烂,至于气成五官走样。大家双手一摊:怎么不早说?是谁在讲究村庄环境美化!放着就是垃圾,有人倒贴钞票,当然让他搬走,省把力气也好。
体现阿曾个人意志的冲冠一怒在群体喜乐里簌簌然土崩瓦解。眼皮底下的抢劫,使他吃定了大败仗,有一阵子来去村里,闷声不响。打理好的几间房子,任凭空着。猜想阿曾走过紧闭的门,会否赌气地想象门内本该农趣盎然,富有文化品味。但它空了,这一块永远空了。
有人提议新做一批,并不难,也不贵。阿曾觉得荒唐,迟迟未答应。
坐办公室,大家坐得宽敞些?阿曾仍不松口。
以前,他看见事业有成的阿相尊敬有加,这阵子遇见,懒言少语,活像害喜。此时才意识到他就是可恶的带路党,也活该村民哂笑。
五通。他对着我恨恨道。我想起五通神,短小精干,挽根红丝线挑着半个鸡蛋壳做成的担子,举轻若重。呀咿呀咿,不知不觉,你的家底就被掏空了。
传到阿相耳朵里,也只向来人摊手,轻轻申辩一句:我哪里会看上这些,早就不从村里往外掏了。
贩卖银元的时候,阿相已是一副中年气象,其实才三十出头。就是这种远超年龄的老成,使他与乌塘一带的老年人关系很稔熟,也使他与那些不明中年男接上头。那时候,银元这种敏感老物也像敏感资料,都在年长者手里潜伏至深。时机不到,这些历史的小棋子不会挪动一步。
住在我家背后的太阿婆,她的婆母太太阿婆与阿相的关系特别和谐。有时候,太太阿婆坐在自家道地做针线,阿相过来坐定聊天,顺手为她穿针绷线,光景很安详,如同相依为命的祖孙。
我相信就是在一次次闲坐中,太太阿婆的私房存货与生活难处一点点流露出来。
我将这种行为视为收集情报。进岛的拾宝客,就是通过阿相这个内应,精准地定位、得手。
说话间就将生意做了,用现在的职位配套一下,阿相就是中介。
想不到早期乌塘这种偏远闭塞的地方,阿相都能无师自通当起了中介,而且在时间买卖这类神秘领域。我认为阿相就是吹开尘封历史的人,功力深厚,沿途从未尘土飞扬。
曾经观察过阿相的脸,眉眼淡如一幅褪色的水墨画,讲话好似浅斟低唱,走道缓如踱方步。那时候他搬到乌塘镇上已经多年,目标也改成船这种庞然大物,再也无法藏身平凡,除了低调一如既往。他是乌塘村第一个放弃农村户口的,在镇上买了地皮建街面楼房,三上三下,楼下租与人开店,楼上自住,于是人们改称他相老板。
那几年,钢质大马力渔轮兴盛,大量的老木船退役、拆解。单就吨位,前者比起后者就有数十至数百的飞跃,更不用说坚固、速度、安全设施的全面升级。
趁着人们喜气洋洋,阿相将它们轻松买下。每次带回乌塘港,就像带回一头破烂的大狗。客运码头没它们的存身之处,他租了一段海岸线,搭了个简易小码头,就在岸边将木船肢解,让船板在岸边堆成小山。浙江这带无船可收后,又南下福建、海南。很长时间,海岸边的船板既不见大增,又不见大减,那是阿相再将它们转手给了收购的人。他通过信息的转换得利,从不热衷于拥有,确切表明对旧物本身没有兴趣。后来,老木船大为减少,他又盯上了铁壳船,也将它们收购回来如法炮制。比起前面,等而下之,掉价得厉害,有一阵子消失在我的视野。
阿相重回我的视野,已经在造大轮了。大轮之大,动辄数万吨级,犹如三级跳,与钢质渔轮又不可同日而语。这还是乌塘港通往外海的口子小——只能通行五万吨级以下。船厂的人放言,再大几倍也能造,可惜造好抬不出去。
不全是大话。船在小岛造,造船的核心技术人才来自大城市,青壮工人更多来自外省,原材料采购有的远及海外。当中不少是大块头,会让岛上交警头疼:运输车体太长,像火车拐上了公路;要不车上的钢铁部件太大,像座山包在运动。
最先还是阿相从外面接来订单,交与船厂合作造船。阿相的神通广大在于自由穿梭——一头扎入旧时光深处或蹦至新时代最前沿。合作造船的人除了阿相与船厂老板,更多的是与造船业毫不相干的人。他们人数众多,关系松散,这么说吧,相当于现在的众筹。
有人登高一呼——真实情形刚好相反,造大轮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挽亲托眷上门要求合股。船东们各自领了股份,视亲疏分派小股份,得到的人再视亲疏分派微股份,摊大饼一般,这条巨轮就摊在众人身上,每个人都背着几块沉重的船板。现在大海里奔波的很多大轮,一部分就是你在岛上遇见的某位养深水黄花鱼或种红美人柑橘的人所造。创造奇迹的时代,也不用不屑一顾。
大轮造好没造好,掌控的总是阿相、船厂老板等少数大船东。当它卖出,小微船东们也能获得可观的分红。有一种欢乐叫普天同庆,那阵子镇上的饭店全部爆满,大量船东隐约的脸终于浮出水面。岛人们一边祝贺,一边四处打听是否有新船开打,怎样才能拼上半分一分。这指股数,总数十股,每股一千万投资额,一分就是一百万,半分就是五十万。
实为岛上的好日子。再普通的人,与阿相们甚至不大相干的大乌塘村、小乌塘村人,也因此大赚其钱。假设投资半分的半分——二十五万,半年一年,陆续回本了。那时候大轮还没打造完毕,发放的通知已经一次次口口相传。
当人们口中的大轮终于成形,装饰一新,就坐等交付。交付后的一笔是最后一笔,也是最大一笔,再拿二十五万也有可能。至于阿相到底有没有出资,又赚到多少谁也不清楚。阿相本尊还是闷声不响,再也没在镇上买房子,也没像其他赚到的人,将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买几十万元一棵大树种进院子,到处找大石头往里搬。个别大得不像话,依我看,干脆搬座山好了,自带飞禽走兽。其中一位因此自寻烦恼。
因炫富炫出麻烦来的人是阿华,最早一批追随阿相入股造大轮的船东。很快现出很有钱的样子,人们干脆叫他豪华。豪华买了一辆豪车,白得发光。有阵子,人们经常看见他不拘哪里一停,出车、关门、径自往前。走了好些步,才忽然想起,脚尖保持朝前,车转身、扬手,那厢的车随即哼哼唧唧——上锁了。原来他手里握着遥控钥匙,倒引得车旁路过的人无故受惊。有一天豪华驾车经过小乌塘地界,他没有紧盯眼前的路,而是随意更可能是潇洒地往窗外一瞥。伴随这一瞥,左手往往搁在车窗上,伸出窗外的指间夹着被风吹得红红火火的香烟,剩下右手操控方向盘。只要不下雨,他一直这么干,那只伸出去的手还兼有向路上乡亲致意的功用。乡亲们也喜欢该功用,乘机搭便车,偶然挑着担子还可以放到后备厢里。筐子扁担之类支楞,将后备厢顶得合不拢嘴,豪华就这么不匹配地一溜烟往前。
今天不知是好日子还是坏日子,豪华一眼就相中了商量岗脚下的那块石头。以自己的喜好估值,价值上百万——在此个人喜好就是标准。有实力好办事,拨几只电话,调来了大挖机、大吊车、大卡车,一顿大操大办,让石头稳稳在院子里安了家。这巍峨之物,没将他家的院子撑大,反显局促。
这块石头在山野时灰头土脸,如今顽石成精。小乌塘的老头老太这些年一直过得平平淡淡。轰轰烈烈的时代过平淡日子,要么是自觉的,比如以与人抬杠出名的乌塘村村民百晓。经过大半辈子修炼,百晓的抬杠段位臻至绝顶——这些年与时代扛上了,发誓不为任何潮流所扰动,坚决种他屋后的地、养他门前的鱼。亦有大量被迫的,就如小乌塘村全体长者。
小乌塘虽然后期围垦出来,它的资源在岛上曾经最好最全。这一点,年轻村民无感,老年村民永志不忘。小乌塘“落棚”了,他们常常哀叹。“落棚”就是曾经葱笼的瓜豆一类,爬遍了整个棚架,架下挂满果实——最后统统因季节变换凋零。
败落的滋味最难消受。
翻一下家底,小乌塘拥有岛上最高峰商量岗西南坡以及支脉。窝风,漫山遍野长着马尾松。燃气未普及的年份,他们烧松毛、松球、松明、松枝。奢侈。大头在每年轮伐下来的松木,换得真金白银,村集体经济殷实。小乌塘还有大片和缓的山坡地,种植各类水果;山下还有大片塘田,河流纵横,鱼米之乡。
这些年,他们还如前人,种田、种果、养鱼、捕鱼,再加种树——松树全得松材线虫病死了。随着时代进步,经济发展,日子大水漫灌,总体过得平淡,这些年维持着薄弱的心理平衡。只想不到,在他们眼里没有靠山、田地直通海涂的乌塘自然村,自从近海的盐碱地重新灌进海水摇身变成养殖塘,村民养殖致富,村集体坐收塘款。去年的标准,一亩水面三千元租费,比一亩良田的租费高三倍多。水面超越了地面,活生生的时来运转。
与小乌塘一河之隔的是乌塘自然村,一山之隔的是天塘村。天塘村的东面是高高的沙堤,沙堤外的天塘沙,面积装得下十个天塘村。村的西、南、北都是商量岗东北坡及延伸段。小乌塘人看不起天塘人上百年了,表现之一是绝不把女儿嫁进去。
进去就出不来。他们说的是真的。商量岗内坡和缓外坡却陡峭,面海风大,咸气重,植被不茂盛。天塘没有河流,没有水田,只有一点可怜的山地,主粮就指望旱作春小麦。天塘沙滩——天塘沙的外面就是东海大洋,没有码头,也没有渡船,日常进出只能爬高高的商量岗。过去结婚讲究坐轿,后来一段时间坐自行车、小汽车。只有天塘的媳妇穿旧鞋走进去——就算赵飞燕再生也没人抬得过商量岗。新鞋到村才上脚,免得夹脚或中途变成了旧鞋。更令人泄气的是,立于路边观摩喝彩的只有连绵树木,也许还有藏身枝叶间的鸟儿,美丽的新娘即使带着她耀眼的嫁妆,也只好锦衣夜行。
这几年,旅游热热到了身在天涯的乌塘岛,热到了海之角的天塘村。为了诱人的天塘沙,镇里、县里、市里三级政府齐出手,花重金开通了直通天塘沙的双车道公路。一百多户的天塘村,大小民宿、餐饮开出四五十家,从早春天三月赚到深秋十一月。直到真的冷下来,他们也跟着游客撤退到镇里、城里享受到手的劳动果实。一直穷到骨格清奇的村集体,收停车费都肥头大耳。
正是前后夹击的背景下,小乌塘人听到了石头的后半部故事——前半部他们亲眼所见。这一听,惊得上海腔调都出来:哪能?这山是我们村的,自然这石头也是我们村的,再往下推,这一百万也是我们的——如果不值那些钱,他何必花那么大本钱搬回家。单是开挖机的江西籍师傅就赚了一万元,两千元一天算,整整挖了五天。就算石头原不值钱,进过豪华家的门也就值钱了。致命的推理,于是一帮老头老太熙熙攘攘来看巨石头——更可能是分巨款,不然要将它扛回山上。
石头案后来如何解决,下回不再分解,豪华灰头土脸了一阵子是真的。
那些年,乌塘岛被大水潮所包围,到处波涛涌动,浪花飞溅,雨露均沾。再没机会的人,只要有点积蓄,拿出来借给拼大轮人家,稳稳收获利息。乌塘岛八十公里长海岸线上,近二十公里分布着船厂,巨大的橘红色、宝蓝色龙门吊一只接一只排列过去,像远古的图腾。开工满的时候,它们全活了起来,又像大力神集体来到乌塘岛帮忙。在它们的提携下,常常是几十只大轮头朝外尾朝内整齐搁在海岸,将乌塘岛映衬成了小人国。
依时间线,骨架——半成品——整船——舾装完毕——多少人的未来在等着它们启航!
火热的时代,沸腾的时代,人人喜欢,我们想念它。
不知不觉船舶市场至烈火烹油时期,就有不靠谱的人,也冲了上去造大轮。听说一开始,造出来的港口一开出就断成两截,原来船坞不够大,分成两截造的,嫁接的时候技术不过关,依旧是两截。还有造得一下水就沉了,非常扫兴,红绸子扎了,啤酒瓶砸过了,人们围观欢呼,却一猛子扎进海底。它一定忘了自己是条船。
知错就改,发现造大轮可不是造舢板,开不得玩笑。后来就从上海挖人。上海是个富庶地方,乌塘人经常往这条巨轮上靠,仿佛全体住在小舢板上。动不动从上面挖点宝物下来,机遇、资金、享乐,现在则是人力资源。好多造船厂的技术员都被高薪聘请到岛上,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张口地道的上海闲话,被细心伺候,深居简出。年龄偏大,赚一阵,带出了人,各得其所,回去了。后来就到沿海的其他地方挖,也像挖时光堆砌出来的宝物。
看过新船下水仪式的人印象非常深的是,伴随船下去,水急速漫上来,犹如海进得很深——紧接着海退了。
水退的时候一点声息都没有,绝大多数人继续将赚来的一股脑儿投入下一只大轮。那时候,为了赶时间,有订单的在造,没有订单也造。结果水一下子退下去,现在知道谁在裸泳了。除了阿相这样的少数人,凡狂热参与不顾一切的人结结实实赔了进去,好比凭空多出一批穿新装的皇帝,在宽阔无遮的新街道上裸奔,让留在原地的人感觉自己的日子重新升格:无债一身轻。
现在轮到根本没有机会或没有想过去拼大轮的人,他们没赚到,也没亏损。但我想,这些年的不平与着急,也是一种亏损。后来的太平无事、隔岸观火,则又弥补了他们。人只要活下去,样样事情看得见。当时间带来一切,欢喜与忧惧,你雌伏,还是阅历本身。
时间就是金钱,有一阵子这句话成为广告语、标语、流言蜚语……我算看透了。
以为这座岛总体上赚得了一场狂欢,这又错了。岛上人的生活水准提高了一大截,房子新了,家电不在话下,车子也开起。乡村公路在车轮前面四处延展,平坦整洁。时代的巨轮继续滚滚向前,不过是中途出了场车祸。这种小型事故现场,一批人被扔下,一批人被碾压,大多数人走得更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债务没过脖子,他们的温饱也不受影响。只有烦恼是一样的多,虽然内容不同。我们的追求无止境,我们的烦恼也在不断进步。以前在地下室烦恼,今天在五楼烦恼,将来只怕在第十八楼,回忆昨夜西风凋碧树。
狂欢节上,端庄本分了上百年的乌塘村,也有庄稼汉忽然失去定性。当中有个俊俏的汉子,从小被称作花眼。大眼珠,沉甸甸,双眼皮,长长的,眼尾略沉,一轮卧蚕饱满如虹。平静看人也像在对你微笑,深情款款。
花眼的眼真正迷住人,还是拼大轮多金以后的事。传言他打了无数对金耳环,勾连成粗大漫长的金项链,绕他坚强的脖子四五圈有余。不消几年就将脖子勒得喘不过气来。索性变成手链。后来手链也戴不成。
山中方一日,人间半世尽。相比安定的时候,花眼眼尾纹明显,连眼神都混浊起来,眼袋更是顶替了卧蚕,魅力顿消,令所有人失望。
这些,离安静的旧时光已经非常遥远。
这个已经不是“落棚”形容得了,乌塘人准备好了大词伺候:“拆板”——船还原成了板,垮掉了。使人略为安心的是,至少乌塘岛“拆板”的场面没有预想的惨烈,就像当初兴起一样,是在闷声不响里进行。
这也是时代的进步之一。
从完整的时间段判别,阿相这类才是利用旧时代的垮掉兴起的人,真正的抓住机遇者。有些人浮皮潦草地利用了时代一把,更被时代结结实实利用了一把——生活的对称性不那么容易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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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象山县传媒中心
作者:陈和李 赖赛飞
一审:应霞艳
二审:方子龙
三审:赵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