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六号线,金安桥开往潞城,平安里上车。
进入车厢,没有空位。细看去,有几排座椅并未坐满。冬天,人们穿着棉衣,六个人的位置常只有五人,本来便挤,经常更是有一两个喜欢把大腿劈成直角的乘客,便基本不可能再多容一人。
抓住栏杆看书,耳朵里的蓝牙耳机什么也没放,噪音太大,能听清的音量对耳力到底有伤害。
对面坐的,是一位中年女士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女士膝盖上放一个棕色提包,脖子上围黄底丝巾。小姑娘头戴一顶红色棒球帽,两侧各一片白色翅膀,鼻梁上黑框圆眼镜,有几分婴儿肥,颇似鸟山明笔下的阿拉蕾。两人手里各端一杯蜜雪冰城,时不时咬着吸管喝一口。
她俩窃窃私语,先是说了一些亲朋情况,然后女士忽然问小姑娘,“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出来,没什么事儿吧?”
小姑娘看看左右,两边的人都在低头刷手机,然后又抬头看我。我正举着一本小说读,耳朵里是白色耳机,这大概让她感到安全。她说:“我这大半年,一直在看医生。”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女士关切地问。
“从去年就开始了,一直觉得心里压抑,憋得难受。”
“是不是学习压力大,还是说老师、同学有人对你不好?”
“压力有,但没那么夸张。但确实有一段时间,总觉得老师同学议论我,说我的事情。”
“傻孩子,你自己想多了,老师同学都那么忙,谁有时间惦记你啊?”女士握着小姑娘的手,轻轻抖抖,攥了攥。
“是呢,过了那一阵我明白过来,根本没那些事,是自己瞎想,可是一旦开始想就停不下来。我妈带我看心理医生,开了药,吃上好一些。我们还去见了班主任,班主任说,这种情况,我不是班里唯一的一个。”
“啊,还有和你一样犯这心病的?”女士神色颇为惊讶。
她把这个称为心病,不太准确。我大体知道一些,这种可叫做青少年心理障碍,表现为孤独、抑郁以及焦虑等等。
“对,我们班上还有一个女生。老师不和我们说名字,但我一猜就知道是她,我俩还到麦当劳私下交流。”
“那她有什么表现,和你一样吗?”
“她比我厉害多了。”小姑娘说到这里停了下,喝了一口饮料。“那天下午,我们俩坐在靠窗的桌子。我们俩说各自的事情,说着说着,她把袖子掀起来给我看,手腕上好几条细长伤疤。她说,除了她妈,从来没给别人看过。我说,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弄伤的?她说,是她自己割的。”
“自己割的?割自己干什么?”
“她特冷静地说,有时候,会感到焦灼,特别是考试之前,就像有人在脑子里装了个定时炸弹,让她停不下来地紧张。她试了各种办法都不管用,拿刀割自己,虽然很疼,但当血流出来瞬间,人放松下来。等到下一回焦虑,就再割一道。”
“太吓人了,想想都害怕。”女士摇摇头,似乎从心里打了个寒颤。
“后来,我也买了把小刀,削铅笔的。”
“啊?你也割了?”女士说着,把手里的饮料放到一边,伸手去掀小姑娘的袖子。
手腕是干净的。
小姑娘嘿嘿一笑声,“我一直吃着药,没那么厉害。有时心里那股劲上来了,我拿着小刀,在手腕上比划几下,然后能好很多。”
“比划几下,也能行?”
“是呢。后来,我想通了,这大概就是转移注意力,让脑子不再胡思乱想。你想,刀子就在你血管旁边,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可有时候,我在上课时,会突然心里难受,整个人不好,课也听不进去,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怎么办啊?要不要请假,回家休息?”
小姑娘摇摇头,“我老师也知道我情况,她不鼓励我回家,说你一回家,可能会一直回,甚至走不出来。她把我带到办公室,角落有个放作业的桌子,给我倒杯热水,拿块饼干,坐在那里休息。”
“得亏你们老师有办法,我也真怕你一回家,不接触人,更麻烦了。你在老师办公室怎么样,能缓过来吗?”
“刚开始也不行,特别那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平时进都有点儿紧张。但好处是,那个桌子在角落,放了一堆作业、杂物,我躲在后面,喝热水、吃饼干,听不上课的老师们闲聊天。他们也不说学校的事,也是聊追剧、八卦、购物,特别逗,听历史老师和化学老师吵嘴,跟说相声似的,听着听着,就忘了是在老师办公室。课间休息,我们班主任回来,问我好点儿不,我说差不多,回去接着上课。”
“另外那个女同学呢,她怎么样?”女士接着问道。
“她情况不大好,听说后来也吃药、治疗,但效果不理想,这学期没怎么见她,考试也没来。”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女士又抓起小姑娘的手问,“是因为家里和学校里压力太大,才这样的吧,以后多出来走走,散散心,凡事别钻牛角尖儿。”
“刚开始的时候,可能和家里、学校有些关系。后来,有段时间,我都不怎么上课,家里也不用我操心,可还是会心里难受。家人、同学问我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就感觉自己一直在野地里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我一个劲儿使劲跑,使劲跑,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能跑完,等跑完一切就都好了。”
说到这里,车到了褡裢坡,她俩端着饮料起身,快步下车。
我站在原地,仍在看书,空出来的座位迅速被两个乘客填补,他俩开始各自看手机。
一位在看蜡笔小新的候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