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讲座题为“消逝的声音:省港澳沪的过去式”,它源自我刚刚出版的一本书。这本书是香港城市大学中文及历史学系创系十周年丛书中的一本。我的其他同事也对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时段进行了一些研究。这批书主要面向香港非专业读者,所以对于学者来讲可能稍微浅易一点。今天我从西关讲起,进而向读者介绍、解读下这本书的内容。
首先,我们需要一个思考的工具,用抽象的思维去定位西关。按我们一般的认识,所谓西关就位于今天广州市的荔湾区,但如果我们把重点放在“西关话”或“西关音”这个主题上,我们可以把西关置于一张抽象的世界地图上重新定位。这张地图是以广东戏班的流动为例绘画而成的。从20世纪10年代初,一些叫“省港大班”的戏班开始流动于省港澳之间,它们规模比较大,资本比较雄厚,剧本会重新创作并且通常用白话唱戏。无论在性质还是表演特色上,“省港大班”都有别于“落乡班”和“下四府”(高雷廉琼)这些戏班。“省港大班”在省港澳组成一个铁三角,其都会性相当强烈。它也传播到上海、“南洋”(即东南亚)、“旧金山”(美国旧金山)、“新金山”(澳大利亚墨尔本),“湾京”(古巴)等。从20世纪初开始用来演唱广东大戏的“广州白话”,行腔乃以“西关音”为据。不论是现场演戏,还是由此衍生的歌乐产品(粤曲唱片、广播),都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西关并不是一个小小的地带,这里的口音生出许多关于声音的产品,辐射到全世界的粤人社区。
因为下西关成陆并且变成一个繁华地带是颇为晚近的事,我认为,西关话被标识出来的历史,不会早于18世纪。今天我们一般说粤语要讲的标准应以西关话为准。这种说法较早出自何处?1883年,James Dyer Ball(波乃耶)在其所著的Cantonese Made Easy一书中的一句话:“即便在省城一处——纯正广州话的所在与中心——[语音]也有细微的差异和划分,每个字词有多于一个发音,然而学习者当以西关话(Saí Kwán wá, or West End speech)为标准。”1896年,他出版的The Hong Shan or Macao Dialect稍微区分了澳门话跟香山话,与西关话相比,香山人和澳门人讲的粤语声调较低。谭荣光在1934年在《粤东拼音字谱》中说:“吾粤方言向以西关音为标准,故是书亦以西关音为根据。”值得注意的是,谭荣光特别强调的是“西关音”,而非“西关话”。宋学鹏在1934年出版的《广州白话会话》写道:“广州白话系广东省至通行嘅语言……”他还提到:“西关话好用牙音。”黄锡凌在1938年出版的《粤音韵汇》一书,“粤语所占的领域那么大,方言土语难以数计,但大家说起话来,总是以广州话做模仿的标准”。类似的意思赵元任也说过。赵元任进一步指出,西关居住了不少世家,其口音被视为具有某种身份或地位。他还提到,沿着广九铁路向南走,所经地区所讲的粤语,跟广州白话会有所偏离,但一旦到了九龙和港岛,口音又马上和广州一样。他这个描述可以帮我们去反思所谓香港话和广州话不一样的观点。
谭荣光在《粤东拼音字谱》中说:“调声之法,必须先学音律。盖凡天籁,无论山川河岳雨电风雷动植等物之声,无有出乎其外者,故以音律比人声,无不赅备矣。”意思即是,人声就是音律。以西关音为准的广州白话的九声六调,基本上涵盖了中国传统的五声音阶,与中山音的粤语(石歧话)比较,可看出分别如下:
我们的乐曲就是这样唱出来的。所以,西关音对理解省港澳沪以及更广大的地域关系很重要。“西关音”不只是一种口音,它是来自四面八方同称为“粤人”的社群的通行语音。它不只是一种语音,基于“问字取腔”的原则,它更是歌曲、是音乐。这个歌曲跟音乐通过各种媒体(人、留声唱片、有声电影)成为产品,200多年来跨地域流通,所以从西关音出发的世界是相当大的。就歌曲音乐而言,西关音是广东多种歌谣和曲艺,包括南音、木鱼、板眼、龙舟和粤讴的旋律凭据。香港粤语流行曲也沿着这个原则去填词、写曲,但它灌注了现代的气息。它也是广东音乐“近人声”的重要参数。它长年以来是海内外粤人社群中文教育的教学语言。所以,清代被标识出来的西关音是赵元任所说的省港两地共享的“都会之声”(metropolitan)。它是孕育20世纪的现代性的前现代土壤,尽管后来“西关话”的某些发音习惯必须甩掉,才能表现出“都会性”。
五口通商后,西关音及其它产品跟随人们一起到了香港,与此同时,香港有很多广州记忆。例如最早可以追溯到1847年的香港上环文武庙,有一块1894年的重修碑说:“香港地处广州口外”,可见它的定位是相对于广州而言;庙里的中门乃由位于西关联兴街的“许三友”造。上环中央市场旁边有几条街叫 “兴隆街”“同文街”“永安街”。对比一下西关的地图,同样有同文街、永安街、兴隆街。其实,中央市场以前就是叫Canton Bazaar。省港关系随着交通的发展变得更为紧密,19世纪中后期就已经有省港澳轮船,1910年开始有九广铁路。便利的交通马上就促进了几地的旅游。省港澳轮船公司就出版了很多旅游小册,教人如何游广州、游澳门、游西江。
很多商号、商店在省港澳联号经营。莲香茶楼老铺在广州第十甫,分铺一在香港中环大道中,一在油麻地新填地街。陈李济“广州总行负责供应国内各地的市场,香港支店分厂则为国外各地的贸易基地,凡有华侨所到的欧美各城市,香港分厂的出品,也有输到,以供需求”。商人很清楚要兼顾国内及国外东南亚以至北美的市场。省港也存在互补关系,1928年梅兰芳南来,在广州跟香港演出,他一来风头就很劲,省港大班觉得要“避之”,策略就是“梅在省则来港,梅在港则上省”。1923年9月27日的《华字日报》刊登了一篇文章叫《与客论省港比较》,说当时广州政局比较混乱,“中上流社会,故以香港世外之桃源,而资本家之投资,又争以香港为宣泄之尾闾”。所以,大家“视香港为乐土可知,此亦港地发达之一大原因”。
从清末到民国年间,上海有不少广东人,上海亦成为粤声的传播舞台。以唱粤曲为业的人为例,当时有一位歌伶名叫“白燕仔”,选择到上海谋生,因为“上海人烟稠密,粤侨旅此众多,粤商所开之茶酒楼,皆染广州化”,而且薪金也较高。上海有足够大的市场去消费粤曲演出。随便找一个上海出版的杂志都会有很多广东的食品,比如像“虾肉馄饨”“鱼生肉粥”“全蛋细面”“沙河汤粉”等等。在1920年代,上海是全国录制唱片技术最精良的中心,亦有不少粤语电台。要录一个好的唱片,就得去上海。钱广仁在上海做生意,同时创办了新月留声机唱片公司。当时上海粤语播音的电台数量相当多,宋钻友先生在这方面做了很多研究。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新兴广播社,该社胡章钊是著名的广播人,他不只做广播,还参与出版《粤声》杂志。“粤声”可说是一语双关,既指“粤人之声”,也可以理解为“粤人之见解,粤人之观点”。到了 1930 年代出现了有声电影。在默片时代已赫赫有名的影星胡蝶的有声电影上映,广告标榜“收音清楚,胡蝶粤语第一声”。胡蝶后来就有这样的回忆:“电影的演员以广东人居多,比如张织云、阮玲玉,所以大家非要勤学语言不可,并要请专人教授。我在这方面略占先着,幼年随父亲奔波于京奉线上,幼年时习得的广东话仍未忘却。此外姥姥一直跟着我们,她是北京旗人,家里是两种语言同时通行的。所以由默片进入有声片,由于有了这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也就顺利地过渡到有声片时代。”她又说:“没有想到, 四十年代,当我重返影坛时已是在香港。那时,在香港、南洋一带只放映粤语片,我的乡音——广东话这时又派上了用处。”
澳门地方很小,在一般的情况下,是人们“非所欲”的地方,但又总会经过路过,在非常时期甚至成为避乱之所。澳门下环华人聚居区的格局,到了19世纪中以后与广州的西关和香港的中环、上环、西环、铜锣环、湾仔等地相当类似,这三处都是填海造地,填出来的土地用作商住区,做批发零售,有茶楼、酒家、戏院,以前还有妓院;此外又有善堂——广州有九大善堂、澳门有同善堂、香港有东华医院。三地在声色娱乐等消费方面,共享相同的口味和口音。1937年11月、1938年10月、1941年12月,上海、广州、香港相继沦陷,澳门迎来了最繁华的时候,所有的戏班、曲艺的艺人和剧团都去了澳门。大家就要各出其谋,天天演一些旧戏是不行的,每天都要写新戏,用新的谱子来填粤语。比如说1942年8月在澳门平安戏院演出的大戏《武则天》剧,担纲的是著名花旦谭兰卿,广告强调她唱小曲七枝,有上海调、美国谱、广东歌。与此同时,本来在上海悠游自在的那班音乐“玩家”像吕文成、尹自重等,这个时候都来了澳门,都要为生存而挣扎。抗日战争结束之后,他们还留了一段时间。他们用西方乐器来演奏中国尤其是广东音乐。澳门由是在战时经历了昙花一现的繁华光景。1944年澳门的报章有一篇社论讲到澳门的“性格”,提到“世称省港澳三埠,然久居港粤者,虽仰慕乎巨大都市之繁荣,而莫不感觉纷扰奔竞,精神紧张,不似澳门之宁静安乐”,谓澳门“具乐善与安分两者美德”。的确,当回到太平盛世时,临时寓居在澳门的人纷纷离开,澳门又回复了平静。
20世纪50年代之后,就好像百川汇流一样,大部分人才都来到香港,例子俯拾即是。从上海来的有胡蝶,有吕文成,有新兴广播社的胡章钊;闻名省港澳的播音员李我,后来在香港电视、电影、广告界、流行乐界赫赫有名的黄霑、许冠文、许冠杰等,都来自广州西关。原来活跃于上海和广州的人才,携家带口来到香港。70-80年代香港电视、电影、流行曲发展空前繁荣,并非无因。我们也不要忘记,黄霑填词填得好,是因为他很注意选字填词要符合标准粤语声韵,不能犯“倒音”的毛病,所谓标准粤语声韵,就是西关音。
我在书里,故意不时强调各种与声音有关的现象,让读者去想象看完这本书会听到什么声音——是“18 至19世纪‘sz sz’声的西关话?19世纪末用官话唱的梆子二黄?20世纪初同时在省港澳沪唱响的由官话变白话的新式粤曲?来往广州香港的省港大班的锣鼓弦索?四地电台广播的粤乐粤曲唱片?还是20世纪40年代荟萃澳门的各色班霸大唱特唱的外江小调和中外时代曲?”我在最后一章“余音”中指出,以上种种曾几何时在四个城市齐鸣共响的声音,部分已逝去,或正在逝去,或扭曲变形,这与四地19世纪中至20世纪中曾有过的结构性关系已成过去是分不开的。这正是本书的题目“消逝的声音:省港澳沪的过去式”的立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