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刷到一条《小小的我》幕后花絮,几位主创一起看表演片段,杨荔钠导演还没说什么,易烊千玺先发出了自我锐评:前两天演得不够“精准”,脸上的肌肉、眼睛的频率都“松松的”。
这一幕刷新了我对他的印象:千玺对自己真的很push!
这几年舆论常关注他超脱年龄的游刃有余,但我想,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人,一定是内在紧绷的人,永远在挤压着自身的极限。也正因如此,才会逐渐形成他表演上的张力与质地。
《小小的我》票房已突破6亿元,引发的讨论不绝于耳,大多令人心头一软,也不乏刺耳的声音,比如“预制菜影帝”。
演残障人士或者底层人士,被视为“预制”影帝影后的一条跑道,这个审判角度不算新鲜。
但把这标签钉在易烊千玺和“刘春和”身上,不止无稽,简直滑稽。
谈演员表演,需要先明确创作意图:
同样是聚焦特殊群体,《雨人》骨子里说的是亲情的弥合,温暖催泪。《海洋天堂》在父子情之下和生与死的边缘呼吁更完善的保障体系,外柔内刚。
《小小的我》的故事相对简单,但视角很独特——没有先于观众去同情角色,也没有刻意强调生存的严峻,而是娓娓道来再渺小的个体都有资格去追求自由与尊严:脑瘫患者的生活不是只有吃喝拉撒睡,还有诗歌、劳动权、方向盘、大学通知书。
不消费、不俯视、不猎奇。
“看见且平视”的内核传递,是当下的,也是向前走了一步的。
围绕这样的创作核心,对演员表演就提出了新的要求:去奇观、去戏剧化,融于日常的同时绽放生命力。
可以说,这种创作意图和表演要求,就不是“冲影帝”的路子——它不求“炸裂”和“飙戏”,但求冷静、克制和隽永。
你会发现易烊千玺在电影里的眼神多是平静的,“淡淡的”。
但其实,相当有后劲儿。
培训机构试讲被婉拒,刘春和看着外婆跟人争得面红耳赤,他扭头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夏季的蝉鸣盖过了他的心声:从小到大习惯了这样的拒绝,而他也习惯了将情绪往肚子里吞。
电影尾声,刘春和在车站遇到雅雅,他远远望去的眼神是接受,接受人与人的短暂相交,也接受人海中再次相逢。
两个眼神,看似都波澜不惊,其实传递的信息与力量完全不同——这是跟随人物生长,或者说让春和在易烊千玺的身躯里“活”过来,才能完成的。
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易烊千玺的表演不是达到表演需求,而是超出需求。他做到了角色内化,塑造了一个鲜活立体的能在观众心中留下烙印的人。
“烙印”对应的,是我们看不见的苦功。
回想最初,最先引发讨论的是刘春和的外形。一张大众熟悉的面孔,要怎么去“演”一位大众不熟悉的脑瘫患者?
分寸至关重要。
一遍遍看视频资料,一遍遍对着镜子练习,易烊千玺先于其他人作出自我评判:不够精准。
直到经过十多天与本能的对抗,具体的扭曲成为一种肌肉记忆,他才把自己拔出肢体惯性,找到属于脑瘫患者的“日常感”。
细节到什么程度?
肢体抖动的程度,随着情绪起伏有着微妙变化。“在遇到情绪特别激烈的时候,因为平时可能会比较压着,这时候就会像弹簧一样,释放得比较猛烈。”
除了必要的背景交待,镜头并没有过多特写肢体奇观,自然而然地让人物走进日常生活。
镜头之外,春和也自然而然地走进易烊千玺的身体。在杀青后的很长时间里,仍不时提醒他那些共处的时光。
内化的功力,绝不仅体现在肌肉记忆上。
咖啡厅应聘,被轻视的春和现场表演了一段报菜名。
一开始我仔细听的是台词、看的是表情,渐渐地,我的眼泪不自觉流下来。
确实,要控制呼吸节奏,与不受控的肌肉抗衡,还原一种含混又努力清晰的声音实属不易。
但这场戏真正厉害的是传达人物内在的情绪,且这些情绪不是惊涛而是暗涌——生活的冲击劈头盖脸,内心千疮百孔却仍要迎头而上的暗涌。
这一幕,刘春和的痛苦、脆弱、挣扎,与他的坚定、倔强、不甘已经融为一体。
因此“松花小肚儿”“江米酿鸭子”里,你听到的是愤懑、委屈,也是无畏与释怀。
这场戏建立了我对刘春和更丰富的认知,同时击退了所谓“有形无神”的批判。
人物的“神”已经出现了——千玺抓住了刘春和的痛点:对“正常”的渴望与“正常”对他的碾压。
当了解人物痛点,再去看那些贯穿的细节,你会窥见春和内心巨大的空洞:
小小的行李箱是春和的壳,甜蜜的牛轧糖是他向往平等的爱意,骷髅标本是他的伙伴也是他对自我生命的投射……
这些细节都是疾病带给他的挣扎、自抑与失控的具象化。
我最唏嘘的一幕是春和抱着骷髅架架躺进行李箱里,渴望听到来自父母的呼喊,渴望证明自己是被爱的、是安全的。
但极度的渴望往往源于未曾拥有,或无法确凿相信,就像春和在与母亲争吵中冲口而出的那句:“你那么害怕我让你丢脸,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很爱我的样子。”
这不是突如其来的暴雨,而是笼罩在他心头多年的乌云。
年幼的春和在行李箱里听到父母的对话,从此,行李箱是他的安全岛,也是他捆缚自我的孤岛。
路演中编剧游晓颖提到,原本剧本里设定春和钻的是柜子,易烊千玺建议改成行李箱。
这一改在我看来是神来之笔。
一方面,在父亲经常出差的家庭中,行李箱常见,还意味着分别。
更重要的一方面,这一笔直指人物的软肋——当春和蜷缩在逼仄的行李箱中,像极了在母亲子宫里被孕育的婴儿。
这是他做了无数次的梦,他渴望回到生命的最初,重新活一次。
拥有无比普通而他艰难渴求的一切。
光从这一笔,我敢说易烊千玺对生活的洞察、对人物的理解和创造已经是年轻演员里的next level .
让我惊叹的还不只这种情绪的内化,还在于他对人物人格的塑造。
刚看完电影时我和朋友聊,刘春和有一种“淡淡的死感”,包括开场的遗书、“跳下去”的台词、吃牛轧糖和等情节,也在烘托这一点。
但偏偏,他大多时刻让人感受到的不是绝望,而是强烈的向死而生的力量。
怎么做到的?
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刘春和一直在为自己的灵魂寻找出口。
家里满满一面墙的书,他每一本都看过,可以和雅雅开玩笑,“当你手脚不方便的时候,看书就变得容易起来了”。
他不仅吸收,还进行创作。
用来写诗的笔记本,歪歪扭扭的笔迹,盛满青春的破碎与希冀。
隔着大银幕,我们可以透过诗句触摸他的灵魂。
我非常喜欢春和在博物馆读诗的那场戏。
“你是高悬入云的辰星,我是穿行于孤寂之河的怪人。”
不仅仅是爱意,诗歌指向的是觉醒和尊严,是在这摇摇晃晃的人间里争取生机的渴望。
当春和与黄金面具展开穿越千年的对话,我看到的是被禁锢的肉体与试图挣脱禁锢的灵魂,是生命的有限与无限,是浪漫与孤独的永恒。
诗歌将春和的精神需求具象化,也塑造了一个可信的人格:要在“不正常”的目光里正常地活,有自由,有尊严,去爱与被爱。
即使抛开脑瘫病人的设定,这种强烈的渴望与生命力也是动人的,立得住的。
值得一提的是,电影里春和的诗均来自于现实中的脑瘫诗人——龚苏。
龚苏因疾病无法直立行走,说话口齿不清。
他把自己比作“一棵扭曲的树”,写诗、参加诗会,是他浇灌自我的方式。
《小小的我》首映,龚苏去参加了。
当听到旁白响起,诗句在春和的口中流淌,他情不自禁地奋力呼吸,热泪盈眶。
我看见树的枝丫开出鲜花。
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个龚苏,无数个刘春和,无数个“小小的我”……
在各个评论区,他们浮出水面,把我看得眼红红。
有脑瘫患者因为“被看见”而欢欣,也有人从春和的故事里汲取了勇气。
所有的照见、共情、理解与反思,都是属于电影的魔幻时刻,是人物塑造成功的回响。
而这些,都是无法“预制”的。
当然,即使确定刘春和足够动人,也有人会挑另一种刺,认为他是众星捧月的主角,“疑似全员陪易烊千玺冲刺影帝”。
但真正看了电影就会知道,《小小的我》并非“大男主戏”,电影将很多光彩给了外婆、妈妈、老年合唱团。
我一万次想说,易烊千玺和“外婆”林晓杰的搭戏真的很妙,既有新鲜感又相得益彰。
前者向内,后者向外,扎实地建立起春和与其他人、与社会的关系。
外婆给予春和最“正常”的认同。在她面前,春和能最松弛地做自己。
披着五彩丝巾的外婆,在公园里跟老友大打出手,春和一点不急:“没得事,我外婆从没输过。”
春和通过咖啡店兼职的面试,外婆“浮夸”地感叹他要成“大款”了!春和坦然地回应,“不只是钱,我有工作,是尊严。”他知道外婆会懂。
外婆永远站在回击偏见第一线
春和与合唱团众人的戏份同样生动有趣。准大学生和“时代淘汰者”一样走得很慢,但依旧笨拙地捍卫彼此的尊严。
把春和当“对手”,也是一种尊重
有了这些人、这些关系,春和绝不是悬在故事中的“大男主”、或为体现演技而定制的角色。
他是一个鲜活的人,也是一面镜子、一个连接,照见电影里不被“看见”的人们,也连接起镜头之外的春和们和观众。
像春和这样的“连接”,易烊千玺不是第一次炼造了。
回看他选择的剧本和角色,大多没有人设光环,灰扑扑的,却扎在生活的土壤里,抖落一身生长的痕迹。
重要的一点是,这些角色无法用简单的字眼或标签定义。
小北(《少年的你》)表面叛逆内心柔软;景浩(《奇迹·笨小孩》)有超出年龄的坚毅,也有不小心溜出来的孩子气;武将孙均(《满江红》)桀骜之下是身不由己和困兽犹斗的骁勇……
复杂多面的角色,意味着真刀真枪的挑战。
易烊千玺不仅接住了这些挑战,还享受给自己“上难度”。
也许他早已懂得,比起按部就班地向前,难走的路往往向上伸展。
《小小的我》里的吞糖自杀戏,有一瞬让我想起六年前的《少年的你》。
相似的角度,与粗粝地面摩擦的侧脸与通红的双眼,小北眼中的决绝、痛苦,与心理是一致的。
而春和拥有更激烈的生理层面的爆发,脸色涨红、双目充血、青筋爬上额头,扑面而来的窒息;同时传递的人物心理,却是一股平静的绝望。
送不出去的牛轧糖,是他亲手制作的甜蜜,却死死扼住他的气管。他以这种方式,接受爱的幻灭。自此,故事褪去一层“糖衣”,春和“死”过一次,选择像西西弗斯那样重新推起自己的巨石。
易烊千玺在一场戏里,完成了人物的崩塌与重建。
肉眼可见的成长,我想不仅是技巧的进步,更是生命体验上的——他是一个乐意让角色住进身体里、留下痕迹的演员。
这不仅是对角色的尊重,还是对演员职业的尊重。
选择在演员领域扎根后,感觉他有意识地减少了曝光量,放下外界加于他身上的标签,逃离舒适区和圈子文化带来的束缚。
在表演上,不断地拓宽维度,突破自身可能性。
易烊千玺的角色没有重复的“人”,也没有严丝合缝的“匹配感”,相反,总让人在观看前有几分“看他怎么演”的好奇,又在观看后发出期待不会落空的感叹。
因此这几年他的作品总是有惊喜,也让我对他未来还能驾驭什么样的故事和角色,又增添了期待。包括他的待映作品,有已官宣的毕赣《狂野时代》 ,还有网传的《蛮荒行记》《三个字》,类型完全不同,都让我很好奇。
当然,在信息爆炸时代,演员面对的声浪还常在作品之外。
就比如“预制影帝/后”这个词,近期忽然出现在大众视野,很难不去猜测是否来源于一部分“圈子”文化,借着大众情绪的枪口去狙击演员。
扣“吃弱势群体红利”的帽子,贴“喜欢演苦难励志”的标签,甚至上升到粗暴的人身攻击。
有些言论抽象到我满头问号:不是在替患者觉得“被冒犯”吗,怎么还拿疾病来骂人了?
说白了,就是打着文艺评论的旗号宣泄情绪,展示偏见。
但偏见本身是站不住脚的,包装得冠冕堂皇,扒开来全是下三滥。
就说演员选择角色——电影诞生100多年,不管好莱坞还是日韩电影圈,有太多演员诠释过特殊人群/特定角色。这是职业演员极其正常的发展道路,也是一种积极的尝试或挑战。
角色完成得好,才会对演员本身有正向加持。
比如前面提到的《雨人》,1988年北美上映后口碑票房双爆,拿下奥斯卡四项大奖,就包括达斯汀·霍夫曼那尊最佳男主角。还有靠一张脸就能吃上满汉全席的元彬,通过一部《母亲》走到戛纳,成功撕下自己“花美男”的标签。
但不能因为演员演得好,“可能会给本人带来正面影响”,而去倒推演员演绎某类/某个角色的动机。
这都不是未审先判了,纯纯虚空索敌,是无理的“土匪言论”,是耍赖式的“堵嘴大法”。
照这个公式硬推,是不是所有获得表演肯定的演员都能被扣上“动机不纯”的帽子?甚至于,是不是所有演员都自带“原罪”?
我还要说回那个核心——平视。
演员演戏必须平视生活,沉在生活里,才能让观众感同身受。
同样的,我们看待演员、看待表演,也应该平视。演员和其他领域的专业人才没什么不同,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和视角去透视生活,展现世界。
如果影帝可以靠“预制”达成,那这些难以定义又留下烙印的角色,精准深入的表演,被唤起的共鸣,又有谁能预制?
被讨论、被批评是很正常的事,但无端臆测和预制狙击不应该成为一种正常。
对于有艺术追求,不追随大流和“圈子”,选择挑战高难度角色的演员,我只会刮目相看。
作品比流言走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