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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天涯》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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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作者,起舞吧!
编者按
“不厚名家,不薄新人”一直是《天涯》的用稿原则之一。一本杂志最基础的是优质的作者和作品,一本杂志能够永远年轻的秘密是源源不断的新生力量。
《天涯》永远向那些有才华的年轻人敞开,当下,我们把目光投射到更年轻的90后、00后写作者身上,除了“小说”栏目的子版块“新人工作间”,近年还连续在“小说”栏目中推出了“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2024年年底,我们还给“从《天涯》出发的文学新人”发出问卷,集体访问,并收到他们真诚的回答,后来做成了一期推送:(推文超长,但是相信对年轻作者有一定启发,可点击标题阅读全文)。
《天涯》2025年第1期“小说”栏目,我们继续推出“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本期的这个小辑重点推出郑礼、姜薇、如君三位新人的作品,他们的小说从现实生活的细节中提炼文学的审美情志,在对普通人、寻常事的观照中体现了文字的温度。澎湃新闻“文化课”栏目的特稿(点击标题,阅读原文),也推荐了我们的这个小辑。
《天涯》的舞台常在,并期待更多新人作者在这个舞台上登台亮相,随着《花之圆舞曲》起舞(本期小辑中,如君的小说《真想跳舞啊》提到的一支曲子)。
从今天开始,我们将用三天时间推出郑礼、姜薇、如君的小说。微信推送这个小辑的小说时,我们还是按照惯例,采取闭环互评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评前一位作者的小说,第一位作者评最后一位作者的小说,形成闭环。这样做是为了让新人作者互相发现各自的长处和短处,同时也让读者多一个进入文本的视角。
今天推送的是如君的短篇小说《真想跳舞啊》以及她本人的创作谈,同时推送的,还有本期作者郑礼针对《真想跳舞啊》所写的短评。
如君创作谈
真诚的软弱
这篇小说确切的写作时间是去年6月。时隔半年再来读它,我感到我写得软弱无力,并且正在写的小说也显露出同样的软弱无力。它蒙着一层道德的面纱,里面的人物尝试反思但很快被感伤的情调俘虏,落进了一个陈旧但舒服的套子里。这不是人物缺乏鲜明行动力的问题,是作者边写边退缩,没有也不敢直面现实最严峻的部分导致的问题——借用一个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学生的身份是便利的,但也许过于便利了,就像是预先留了退路,然后果然退了进去。好在,我敢说它是一种真诚的软弱,因此才不至于完全站不住脚。而现时我们是否还需要在文学中表达和看见真诚的软弱,这值得怀疑,应该由读者来判断。另外,这篇小说对工厂里一切内容的泛泛而谈,使我觉得自己写作时过于依赖感受而非事实了——有些没写明的东西看起来是不需要写,但或许实际上是写不好所以才没写。
如果确实如我所感这篇小说是有不少缺陷,还请读者在阅读时自行甄别,我最好不要这里作任何辩解,免得让它赖以存在的那种无力感也破坏得荡然无存。
郑礼评如君小说《真想跳舞啊》
萍水相逢一照拂
——读如君小说《真想跳舞啊》
工厂的阳光像透明的金属,“带着日复一日的冷峻”,在这里,“我”遇到十六岁的雯雯。“我”是来做暑假工的大学生,想的是毕业论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雯雯是厂妹,刚逃离了父母为弟弟之死背负的债务,和生活还没有太多的交手,单纯又稚气。
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带着我的故事,雯雯带着她的故事,萍水相逢了。在相处的过程中,“我”在雯雯一声声的“姐姐”中,渐渐对她有了一种照顾心理,发觉“原来拥有一种身份是很容易的事”,而“我”也“竟然开始相信自己是个值得被信赖的人”。
这是《真想跳舞啊》的大概主线。这么说,似乎“温情”是这篇小说的全部,如果真是这样,我想《天涯》大概也不会刊发这篇小说。萍水相逢的照拂,固然令人感动,带给人温暖,但问题是,照拂的程度有多大?照拂的时间有多久?这才是生活的真实。
如君把握得很好。
“我”是为这份萍水相逢的信任负起了一份责任,但这是一份“刚刚好合适自己的责任”——雯雯半夜未归,“我”会为她担心,终于接她回来时,“空荡荡的心似乎充实了起来”;在雯雯痛经的时候,安慰她照顾她,但当她和别人吵架时,“我”则“站在一旁看着,一动也不动”。
这样的照拂,才真实让人信服,也才显现作者的观察和笔力。只说“照拂”这一点,对不起这篇小说——看得出,这篇小说想说的其实还有很多,譬如亲子关系,譬如对现实的质疑,譬如对意义的追问,但“照拂”是这篇小说最初打动我的点,它就像暗夜里的一点星火,微弱但足以让人动容。所以即便是误读,我也情愿把它扩大。我相信,有一些生活经历的人,都愿意承认它的珍贵。
好的小说一定是复杂多面的,像生活一样。与萍水相逢的“照拂”相对应的,是小说中的现实,是虚无与茫然的无处不在。“照拂”之外,文中的“我”始终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打量着周围的人事,甚至打量着“母亲”,与对雯雯的照拂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清晨是“铅一样灰蒙蒙的”,夜晚是空寂的、“萧条的”,“我”和雯雯的对话都“好没意思”,半夜归宿的人声是“闷在罐头里似的”,鲜艳的花“悬垂在柔弱的茎上”,“我”在工厂里回想学校时,甚至“几乎已经分不清,哪边是现实,哪边是幻想”,“我”也会为“这个夏天结束后,人们各自会在哪呢”而怅惘……
小说最后,“我们只是一点一点的等待,慢慢缩近与前方的距离”——前方,是工厂,是那个“带着日复一日的冷峻”的工厂,对应的是现实。在复杂的现实之局中,人总是困顿的、无力的,甚至是混沌的、冷漠的,所以我更愿意一厢情愿地认为,人与人彼此之间的照拂,就如小说中那首好听的《花之圆舞曲》,它让每一个像雯雯一样的人即便在被欺骗以后,依然会有“真想跳舞啊”的冲动感觉。
“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
真想跳舞啊
如君
眼前这个据说是姓刘的经理笑得很令人恶心,可我并不在乎。
我坐在母亲身边,身上是学生时代最常见的穿着——深蓝色牛仔长裤和白色的有领雪纺衫,裤子很厚,我热得厉害,隐约闻到了牛仔裤酸酸的味道,仿皮革做的凉鞋不透气,脚底已经是一片湿滑了。为了掩盖脸颊上天生的斑点,我听了母亲的话,抹了比自己肤色白了至少两个色号的隔离霜,隔离霜是防水的,她用的那种劣质货尤其防水,我想。因此我能感到在自己额头的发根处,细密的小汗珠逐渐汇聚,最后顺着脸颊的边缘流下去。我这副狼狈相自然不值得这位经理高看一眼,可从我们进来以后的十几分钟里,他还算克制。他这会儿笑起来了,是因为母亲对他说了虚张声势的话,他的笑,可以解读成嘲笑,也可以解读成客气。
母亲的解读显然是后者。她在说完那通比这刘经理更高一级别的什么总经理对她表示赏识的话之后,好像意犹未尽,换了坐姿,把右腿放到了左腿上,捋了捋裙子,但她已经发觉自己说得太露骨了。
这样的场景下我感到羞耻是自然的,她却没有这种特权,在她泛黄的面色下浮出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红晕,靠近我的这只手僵硬地搭在皮包上。
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盯着她颧骨上变了色的蝴蝶状雀斑。
她没再回应这位刘经理明显是敷衍的奉承话,而是把话题转回到我身上。“那么就拜托了,刘总。”她说着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这位刘总还是面带笑容,嘴角的褶子上满是青色的胡渣:“应该的应该的,你就放心好了。明天我就安排我们的高材生上班。怎么样?明天没问题?”
他看向我,那眼神好像在说,啊,这就是你母亲。
这之后母亲有好几次来看我,当她打听清楚我哪天不用做事之后,便告诉我她打算请假过来。不用这么麻烦的,这里太偏远,不好坐车,我说。但她不出意料地还是会来。
用来生产空调零部件的厂房有两个,蓝色屋顶,白色外墙,是用一种我说不清的材料搭建的,门很大,大得从地面直通屋顶。我知道有家联合利华工厂也有同样的厂房,和我们学校隔了大概一个公交站的距离,那里还有两个很高的烟囱状的东西,大概是排废气用的吧,从面向校门的教室窗户里能望见。有时那里面冒出的白雾会凝住,在半空中,看不出要飘向任何一个方向,风似乎被强行止住了。再往更高处看,一簇簇云朵却还在缓缓移动。这里没有那个烟囱样的东西。事实上,这里没有任何很高的建筑物,最高的是宿舍,盖了五层,一共三栋,听说也是租的,并不是公司的财产。厂房与明黄色外墙的员工宿舍楼间隔了一条马路,路的一头是一片荒地,另一头通向可以买到日用品和吃的东西的镇子。
厂房当然很吵,即便走开很远,也始终能听见一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如果忽略掉嗡嗡声,这条马路是很安静的,除了卡车和收卖废品的人力三轮,我几乎没见过什么其他车。货车司机们一般不轻易按喇叭,我观察过,遇到什么情况时他们会吐口烟等一会儿。
母亲来时,我就领着她站在这条毫无记忆点的马路边,指着对面的厂房,告诉她我在里头干些什么。
“刚出来的零部件很烫,”我说,“你想等东西凉下来再弄那不可能,流水线的传送带不让你等。但是有发手套。”我刚说完,她马上抓起我的手翻过来看,没等她抓牢我就抽回了手,“看什么呀,我又不是没干过活的大小姐。质检已经是最轻松的活了。”我笑呵呵地说。
我手上其实什么痕迹也没有,但我就是不愿意给她看。
流水线上的工人都戴手套,他们一人有好几副手套,塞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掌心的地方全都黑黑的。我一开始也戴手套,但手套太滑,常常捏不紧那些油乎乎的奇形怪状的金属。后来看到也有人时常脱下手套干活,是熟练工,他们像是以此为豪似的,把蜷成一团的手套随意扔在脚边。我犹豫了几天,到底还是没有脱下手套。并不是怕烫,慢就慢点吧,我不想显得与众不同。我心里明白,自己只是干两个月的暑假工,不必做什么长远打算。
中午母亲想带我去镇子上的小餐馆吃,我说我一步路也懒得多走,领着她去了员工饭堂。
我们去得早,食堂里空空的,只有少数上夜班的人在吃饭。我从宽敞得有些夸张的窗口把两人的饭菜端过来,还冒着热气。“香吗?”我问。她点点头,局促不安的表情已经缓解了,汗珠沿着还不太深的皱纹滑落,一小缕头发湿湿地搭在嘴角,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风情。
我抬头望了望风扇的位置,递给她不锈钢筷子和勺子。筷子的末端有防滑条纹,每吃一口,不锈钢都在我的牙上刮出只有我自己听得到的声响。“饭菜味道跟你学校食堂差不多?”她说着,又露出我常见到的那种笑容。一聊起学校的事,她就露出这种安慰性的笑容,同时直视着我的眼睛,好像我还是个孩子似的。
可我们没能说下去。旁边坐了一桌吵嚷的人,一个看起来刚洗过头的女工旁若无人地说一种我听不太懂的外地方言,看样子为了什么事很激动。我侧过头,看见她盆里的米饭堆得高高的,头发上的水顺着发丝滴了进去。对面,有人在木然地吞咽饭菜。
母亲的话被吵嚷声打断,但她没有转头去看那个女工,或许她觉得这是修养。事实上,我觉得她除了看我,没有正眼看过这厂里任何一个人,好像他们全都不存在似的。
我依然固执地侧着头,心里却有一丝害怕对方突然发现我的存在。
“竟然有炸鸡。”我听到母亲高声用有些兴奋的语气说。
“是啊,很受欢迎的。”我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受欢迎,因为要额外加钱买,而且只是偶尔出现,随机的。
想到她此刻恐怕觉得我很稀罕吃这个,我不自觉地笑了。她对我在大学里的生活状态一无所知,只知道我缺钱,实际上我靠着学校发的补助生活得还不错,除了没有学费,以及我没有拿奖学金的本事。
我问了问她的工作状况,她照例又说了不少逞强的话,观察我的反应。我没再像以前那样露出嫌恶的表情,只是缓缓地嚼着嘴里的饭,思考着自己要不要吃完。在这里,我的胃像是受到新的训练,和食物之间的关系悄然改变了。一餐饭,值得注意的只有饱腹的程度,其他的,并不值得去想。
分别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早上吃什么当早餐啊?”
“早上啊……”我像失忆了一样,使劲地回想。
提起早上我想到的全是上完夜班后的情形,铅一样的清晨灰蒙蒙地灌满了我的脑袋。“零食吧。”我说,“面包、饼干之类的。”厂里很多人都是这样,没人把早餐当回事。男的那边我不清楚,我见到的,即便是四五十岁的女工也喜欢吃很多我高中时代才会去吃的零食。我亲眼所见,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也可以确实地活在不同时代。
见她欲言又止,我突然觉得很烦躁,催她快走。
走了十几米,她从马路边回过头朝我挥手,我微笑着没动,直愣愣地站在太阳底下,脚底像生了根,一步也不想往前挪动,沉默中,汗水一滴一滴划过湿嗒嗒的后背。她又皱起眉很焦急地说了句什么,声音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她在说“注意防晒啊”。
我把头仰到极其夸张的角度对她点头,挥了挥手。
一转头,斜前方的太阳晃得我眼前发白,可我仍平静地睁着眼,没有躲避。如果汗水顺着上眼睑流进了眼睛里,我大概会继续睁着眼直到它从下眼睑再流出去吧。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正面朝墙壁侧躺着,母亲折回来了,在门口停顿过的脚步移到了床边。我听见放下塑料袋的声音。“睡了啊?是要抓紧时间多睡会,吃的,都放这了……那我走了……”我听见她咕哝道,却没听见脚步响,于是缓缓地翻过身,脸朝外面,冷眼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她终于走了。
“阿姨人真好啊!买这么多好吃的呀!”她刚带上门,和我住一间的雯雯便在床上笑嘻嘻地对我说。
“你没睡吗?还是吵醒你啦?”我从袋子里翻了点吃的扔到她床上,她立刻便吃了起来,撕得袋子哗啦啦响。
风扇嗡嗡地转,一会吹到我,一会吹到雯雯,我俩一来一回地说着话。走廊上的高跟鞋声一点一点消失了。
“你夜班吗?”我问她,我知道她夜班,但我的意思是她趁这会有空也没去洗澡,头发也很油,还玩了一上午的手机。
雯雯才十六,实际有可能更小,生活习惯有点邋遢,可跟我那个张口闭口以“老娘”自称的大学室友比起来差得远了。因为入学晚了,我只有一个室友,学声乐专业,长得不算漂亮,可我猜她算是会打扮吧,因为她看我的眼神总像在看无可救药的土包子。她的男伴换得很勤,基本都是学弟。每次出去约会时就从之前扔进衣柜里的穿过的衣服里扒拉出一件来穿上,然后占了洗手池的镜子,慢悠悠地化妆。我不能说我一点也不羡慕她那些性感花哨的衣服,但实在是太脏了。雯雯和她一样,也会把穿过的衣服拿出来穿,不过两三次吧,顶多了,之后她还是会洗。所谓洗,也就是洗衣粉都经常不放地过一遍水。
“男孩子嘛,就是用来玩的,不过只能和有钱的玩。要是有合适的姐也给你物色一个玩玩。”我记得室友这么说过,但一次也没实现过。尽管如此,我对她也没有什么太大意见。
除了有一次,我在教室里上课,刮起了大风,雨水把我书桌上的书全打湿了,她就在床上睡觉也不起来关窗。我回到宿舍她还在睡,阳台上的衣服给刮到地上,全脏了。我能说什么呢,她比我大两级,更何况快两年了我从来没见她哭过,很难想象惹到她会有什么后果。我把自己的衣服重洗了一遍,把她的又直接挂了回去,朝床上瞄了一眼,她还在睡。我突然想到有次我熬夜看书她通宵没回来,等她回来看见我大白天睡觉时说的话:怎么啦?你昨晚偷汉子去啦?
这类事我还真没经历过。
最接近的一次,是我母亲的一个朋友,私下里约了我出来,开着他的车带我在学校周边兜兜转转,说了一些关切的话,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最后他停在一个没人也没车经过的待开发的荒地边上。他说,你看你们学校西门口那停的车,你认识吗?我说不认识,他说是奔驰。我心想,奔驰怎么了?但我没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他点了一根烟,把车窗摇开一个缝,说,女孩子想挣钱其实很容易,不用学习学得那么辛苦,不知道你懂不懂。我说我懂。说完我们都沉默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尴尬,我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别人的生活,与我无关。一边回想着我看过的写着离奇人生的那些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涅朵奇卡》之类的,我在想我的毕业论文可能会写它。
《涅朵奇卡》插图
你觉得你有同学跟我合适吗?有的话你可以给我介绍介绍,他说。
凭你自己应该也能找到吧,我答道。
人跟人建立关系需要一点缘分的,就像我跟你,你说是吧?他笑了笑,紧接着叹口气,继续说,你妈一个人带你很不容易,我觉得我能帮应该帮点,她真是个难得的纯真的人,这样的人在社会上很容易被骗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提到她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接过了他递给我的一沓钱,很自然地塞进了包里,回去一数,有两千。本来我可以留着交下学期的学费的,但我全部花光了,没告诉任何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眼前这个蚂蚁窝跟我们学校的阶梯教室很像。
这星期我和雯雯约好调到同一天休息。
先是不约而同地睡了一上午,醒来发现外面是阴天,她借了她那个小男朋友的电动车,载着我在镇子上逛。看到路边的服装店,她每一家都要进去转一圈,拿起一件衣服就问我,好看吗?全是短裙、短裤、吊带衫之类的,有牛仔的,有碎花的,还有蕾丝的。我说,还不错,但是不适合你穿。没关系,反正也没钱买,她大大咧咧地说。我看到坐在空调底下的店主白了我们一眼。等到她拿起一对假的珍珠耳钉在那比划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两边耳垂上各打了两个孔。
最后,珍珠耳钉也没买,只买了我怀疑是冒牌货的牙膏和洗面奶,此前她一直用的是我的。
不冷也不热的风兜脸吹过来,我把头从雯雯的背后伸出去,朝路面上看。两旁的行道树很瘦弱,明显没人照管,干巴巴的树叶稀疏地衬托着白白的天色,一只鸟也没有。地面上错杂地压叠着一些深灰色的轮胎印。我们匀速前进着,树身下端白花花的涂层从我们身旁一截一截闪过,全都抵着一圈支撑用的圆木,有些圆木脱落了,滚在路边的草丛里,和塑料垃圾裹在一起。时不时还会出现不知从哪里来的混凝土块,横陈在路上,从断裂面伸出生了锈的钢筋,雯雯载着我很灵巧地绕过去,我的身体跟着晃了两下。雯雯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啊了一声,把耳朵贴在她的后背上。“姐姐,你别乱动。我骑不稳。”她说。
厚重的阴云遮住了天空,才两三点,光线已经很微弱,路上时不时出现几个人,大多穿着厂服,用不快也不慢的速度行走,看上去很寂寞。
我俩穿过工厂的嗡嗡声继续往前,停在了抛荒地跟前。马路断开的一段被各种建筑垃圾占满了,地上还有些红的黄的交通标识。雯雯绕过一片扭曲得不成形的铁栏杆,把两只脚同时撑在地上,用脚尖踩着地面,我动作灵敏地跨下了车。我们怀着度假一样的心情一前一后往荒地里走去,我抓着手机,她手里拎着装了日用品的塑料袋。
说是荒地,也不全是草,有一块一块的地面裸露在外,上面全是些大小差不多的银灰色的碎石子。“这儿不会有什么吓人的东西吧?姐姐你走慢点啊!”雯雯从后面揪住了我的衣服,过了好一会才撒手。“哪里会,大白天的。”我笑着安慰她道。
走着走着,面前出现了农田,地里的庄稼种得很整齐,远看像精心裁切过的草坪,在寡淡的光线下定定的,一点也不晃眼,看上去很舒服,很有生命力。我站住脚,“就到这吧,走不动了。”我转过头对雯雯说,她笑嘻嘻地点点头。
太阳正一点一点从云层里滑出来,但还不太热。我们坐在树荫下闲聊起来。
“我弟弟——”她说着,用牙咬住塑料袋的提手,两只手比了个距离给我看,“就这么点点大。”我蹲在地上,抬起头朝她瞟了一眼,又扭回头继续用手里的铁棍子——大概是从厂里扔出来的什么零部件——朝地底下挖一个蚂蚁窝,很多蚂蚁惊慌失措地往外爬,毫不顾忌地越过彼此的身体,但是爬不多远,都在原地打圈圈。
雯雯不承认她弟弟是个人。我想,好吧,也有点道理,他才不满一岁就死了,仅有的人生又都是在医院的保温箱度过的。雯雯说,在不满一年里为了保住这个重病缠身的早产儿,弄得他们倾家荡产,还欠了许多外债。父母给她办了退学,让她出来打工帮忙还债。
“退学的事,他们没逼我。我自己早就不想念书了,太难受了,作业不会写,老师还好恶心,成天翻个白眼说话难听……我倒乐意出来挣钱,又很自由自在的,没人管我吃什么喝什么,睡到几点。”她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可我挣的钱凭什么给他们啊!于是我就自己跑了。”她解释得十分清楚。
“这么说,你家里人不知道你人在哪咯?”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想让他们知道。”她说完,咬住嘴唇,用小心翼翼的神情看着我。
“可你不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吗?我是说啊,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我觉得腿有些麻了,一屁股坐到泥地上,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养育之恩啊,他们生我下来又没问过我!”她气鼓鼓地说,两只脚轮流碾踩我身旁的一小撮野草。
“哦,你是这么想。可是你年纪太小了,没有父母保护,一个女孩子自己在外面你不觉得很危险吗?”我又说。
“他们保护我啊?保护个屁咧!”她说。
我哈哈大笑,心想这真是个任性的孩子,被宠坏了。真像她说的那样委屈,我不信她敢自己跑出来。
“姐姐你挖什么呀?我也来挖。”雯雯看见我笑了,就把一直抓在手里的塑料袋扔了一边,坐到我旁边,和我一起挖蚂蚁窝,挖着挖着,她突然凑到我耳边用颇严肃的语气问我:“姐姐,你说,人活着难道不都是为了自己吗?凭什么我要去还那个债呢?钱又不是我花的,你说是不是?”我想可能是吧,她说得有道理,但我怎么也无法肯定地回答她,像眼见一个残忍的人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里灌注了水泥,没人知道那是为什么。我抬起手,拍了拍爬到她裤脚上的蚂蚁,她噌的跳起来跺脚。“真脏啊这里!”她说。就在离我们坐的地方大概几十米,有个斜坡,铺满了垃圾,土变成了黢黑的颜色。“这肯定是厂里人干的。”她愤愤地说。我点点头,手里扔了铁棍又开始揪起了野草。这一片的野草很茂密,有些长到了半人多高,顶端的叶子随风轻飘飘地摆动,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突然觉得这些对话好没意思,心里一阵空落落的。
我们在外面混到傍晚,太阳全露出来了,红通通地照着远处暗绿色的田地。
雯雯的小男朋友过来了。
这个男孩戴一顶显眼的暗红色棒球帽,上面有一个仿洋基队的蓝色标志,帽檐下露出的一对眼睛亮亮的,出奇的大,脸上挂着一副故作稳重的表情。很难不去注意,他身上瘦得吓人,黑乎乎的胳膊像挖掘机的铁臂,从掉了色的T恤衫里伸出来,四处扒拉着。手掌看上去倒很有力气,紧紧地握着电动车把,下身穿一条不伦不类的牛仔五分裤,脚蹬一双白色板鞋,还踩着后鞋跟。
“他叫贺航,祝贺的贺,航行的航,在镇上的技校念书。”雯雯说着突然挽住我的胳膊,我差点没站稳,“这是我姐姐,你要是欺负我,她对你不客气!”男孩有些不屑似的撇嘴笑了一下,说:“你们玩,我走了。”他猛地把手里的东西塞给雯雯,扭过头去。
“喂……”雯雯还在喊他,他已经骑着车甩出了一个漂亮的弯儿。“晚上记得出来!”他头也不回地大吼了一声,沿着马路骑走了,一辆大货车从反方向轰地驶来,遮住了他摇摇晃晃的身影。
“鬼才会出来!”雯雯朝他喊了回去,货车带起的扬尘把我们整个地淹没了。
男孩塞给她的东西是盒装牛奶,不错的牌子,雯雯当着我的面拆开来,二话不说先递给我一瓶,我也没有客气。喝牛奶在工人间很盛行,大家成箱成箱地买,还相互送着喝。我想大概是雯雯告诉他的。
“都是纯牛奶,为什么这一种就比其他的好喝呢?更香哎!真是搞不懂。”她咬着吸管说。
我看了看手里的牛奶包装盒,上面有营养成分表。“是啊,我也搞不懂。”我答道。“大学生也有不懂的东西呀?”雯雯笑道。
我没说什么,只继续用凝视黑洞般的眼神,盯着地面上越爬越远的蚂蚁们,眼睛很快就累了。
晚上,我把硬邦邦的枕头压在下巴处,两只手背在身后,像个虫子一样趴在床上看书。刚读完《局外人》里描述男主人公在沙滩上开枪射杀一个阿拉伯人的情节——开枪之后,他站在烈日下——那是怎样一种烈日呢?我努力想象了片刻。书页上的字终止在页面的上半部分——占了不到一半的位置,以下全是空白。我不由得大喘了口气,费劲地抬起麻木的胳膊翻开下一页。情节没有接续下去,纸上是更大的一片空白,上面只写着“第二部”三个字,我把书倒扣过来,起身来去找吃的。
搜寻了一圈,发现一个很小的苍蝇停在了玻璃碗的边沿上,碗里面是吃剩下的草莓,好几个已经坏了。那是母亲留下的草莓。
快十一点了。
不知道雯雯会不会被那个男孩占便宜,我吃着快要坏掉的草莓,不时冒出这种念头。又安慰自己,她是个机灵的女孩,不至于吃亏的。
但要是真发生什么,她父母得知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我不禁思索起来。
一波换班的人回了宿舍楼,从铁门那传来闹哄哄的声音,我隔着紧闭的玻璃窗,听见他们闷在罐头里似的说话声。男女相互间的交谈声从楼底下分流了,凌乱的脚步声则一直蔓延到了楼道里、走廊里,断断续续经过我的门前。
等再度寂静下来,又过了一个多小时。
雯雯还没回来,窗外,漆黑的楼影冷冷地覆盖住一片萧条的夜空。
我躺在黑暗中,越发无聊了,空虚感像水滴渗入地面那样渗进我心里。后来就慢慢睡着了。
迷迷蒙蒙中,手机振动了,我接了电话。
“喂?喂!姐姐啊,我进不来了,你快来……”电话那头的语气又焦急又委屈,我听见了几声铁门的哐当声,大概是她想要证明她真的在努力进来。
“你别急,等我一下。”我看了眼手机,凌晨一点。
我问清楚她的位置,朝楼背面走去,一阵惬意的夜风吹来,让人心里平添了几分轻松。我走了没几步,远远地就瞧见她出门前换的那一身淡粉色裙子,手里还拎着一包东西,我半走半跑地来到她面前,朝她举了举手里的折叠凳。她在一片黑暗里笑了,我也笑了,刚才还空荡荡的心似乎充实了起来,困意也没有了。
她慌里慌张地安放凳子。
“那个先递给我!不然不好爬。”我指了指她手里的东西。
“哦,这个,这个就是带给姐姐的,炸鸡翅哦!贺航叫我点餐的时候我故意多点的,反正不是我花钱……”她一边冒冒失失地踩在塑料凳上攀爬,一边啰啰嗦嗦说个不停。
我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每个动作。
天上挂着一轮将满的圆月,月光很清朗,除了影影绰绰的简单轮廓,视野里看不到任何多余的、不可预知的东西。四周散发出好闻的气味,阵阵虫鸣从她身后那片黑暗里传来,好像在庆贺她的出逃。我想,要是她一脚踩空了,我一定会伸手接住她。她把裙子撩得高高的,抬脚费力地跨过铁栏顶端那些弯折的尖矛。
“你们干什么去啦?”她刚落地,我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在网吧,一直在打游戏。”她很爽快地答道。
尽管我胡思乱想了一晚上,但此刻我立马相信了她。
“姐姐,你真好,真是我的好姐姐。”她小蛇似的缠住我的手臂,很小声地贴着我的耳朵说话。“嗯。下回别这么晚了。”我说。四周很寂静,又黑,我却像把路看得很清楚似的领着她朝前走去。
原来拥有一种身份是很容易的事。
这天,距离暑假结束还剩二十三天。
上午十点多,我一个人躲在厕所接了母亲的电话。
她又失去了她的工作,经理的老婆让她三天内走人。她大概被人骂了难听的话,但我感觉得出来——即使隔着电话——她除了和往常一样有一点气愤和不屑,并没有太严重的心理创伤。又或许,电话那头隐藏了什么我不能明白的东西。我不知道,我只能相信她,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别的选择。
绕了很多弯子,她终于问道:你那边一切都顺利吗?我告诉她,没有异常。既然你又失业了,不如我在这接着干下去吧。
我能感觉到她在那边惊愕地摇头。
说这话的时候我想的是领班读我写的请假条时的表情。他是个一米八的壮汉,穿一身和工人一样款式的制服,只是工人们穿的是深蓝,他穿的是浅蓝。“你的字写得真好看啊,果然文化人是不一样,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做办公室工作啊?”他问我,脸上的表情掩饰不住的兴奋,又有些许羞涩,与他的身材很不协调。是啊,为什么不呢?那一瞬间我冒出这样的念头。我不是很讨厌这里,尽管工作时间有时超过了十小时,可工友间的感情很好——太忙碌因此关系淳朴到了极致的状态,或者起码,关系好就好得分明、坏也坏得分明。我甚至还有个师傅,她人也不错。在学校里我究竟是什么呢?我反倒不太明白。
在这里,我感到一直以来笼罩着我的身心不一致感消失了。是的,生产车间里的每分钟、每小时、每天都在重复动作,没人避讳谈这个,但大家也厌倦了谈这个。机械化操作的单调韵律,让我有了一种奇特的感受,仿佛那是生命内在固有的节奏,我体验到了什么纯粹的东西,它让我失去了现实感。
而这大概正是我需要的。
要求抛弃关于自己处境的幻想,也就是要求抛弃那需要幻想的处境。马克思的这句话突然浮现在脑海中,我低头凝视自己那副黑油油的手套,又抬头看了看流水线尽头那个隔出来给行政用的简易办公室。那儿有一扇挺大的玻璃窗,整日整夜都亮灯,正对着四条不停滚动的生产线,里头有一个约莫四十几岁的短发中年女人,总是坐在电脑桌前忙些什么,我从没见她像我师傅那样和男工人打情骂俏,或是站在窗前哪怕发会呆。这种若有若无的存在感,让我想起在学校上课时大家脸上一致性的沉默,还有那些并列成排的课桌,一模一样的教室。这些天来,两边的印象日渐重叠,我几乎已经分不清哪边是现实,哪边是幻想。
在这干下去,我真觉得这样也不坏。
可我心里不是一点怀疑也没有,毕竟,有时候,当你以为找到了人生难题的解决办法时,有可能找到的是毁掉人生的办法。除非你连毁掉它都不在意,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就在母亲来电话的前几日,我还接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学校要求大家的毕业论文必须写教育学。一个同学很快私下里找我聊了这件事,她啰啰嗦嗦地抱怨了一大堆,说她跟我一样将来不想当老师。“学校可真够专制的。”她说。可我早就觉得,她和大部分同学一样,对学校的任何决定都会抱怨,却同时又是不折不扣的变通者。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想了一遍本打算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这辈子还会写这东西吗?我问自己。
我在电话里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不论要求你写什么样的论文,我都相信你能写好。”她用很真诚的口吻对我说。
就算被你这样相信,我也一点都不愉快,我想这么说。但我说的是:“你为什么总喜欢说一些违心的话呢?”
“不是的,我真的觉得你都能做好的,什么你都能做好。”电话那头说道。
“不要再说了,你又没读过大学,你什么都不懂。”我说完,没等她继续说话,我就挂断了电话。
走到厂房门口时,我感到一阵恍惚。宽阔到足以容纳两辆货车同时进出的厂门外,透明的金属般的光线,从看不见的烈日里照射下来,带着日复一日的冷峻,遍布目之所及的各个角落。空旷的水泥平地上,有薄薄一层浮尘,漫无方向地飞舞。
这一天忽而变得尤为漫长。
傍晚时分,领班不见了人影,机器也运作得缓慢了,车间里弥漫着一种轻松快活的氛围。正是可以轮流出去吃饭的时间,雯雯却和一个中年女工吵了起来,为了一个出了差错的产品是谁的责任,该扣谁的工资。
大家把她们围了起来,运送产品的传送带咔的一声停了,把人吓一跳,也不知是谁关的。我把手里的零部件哐啷一声丢进塑料篮筐里,有些犹疑地朝她们走了过去。
这样的事情偶尔会发生。领班就曾经警告过我,就算我干完自己的活,也不要去帮别人。出了问题,责任不好界定,更何况你不该让别人觉得你闲着,他说。从他的语气,我马上感到自己必须照他说的做,可他的表情却像和我很亲近似的,让我很不自在。
从人缝里,我先是看到了那个气势汹汹的女工。她个子矮小,身上的厂服显得很松垮,衣服后摆包住了整个屁股,裤脚也折了不止一道,可她胸前还是高高地隆起了一块,一看而知是生过孩子的,手里握着一截破裂的空调管。站在她对面的雯雯高挑孱弱,还看得出轻微的驼背,相比之下,她的厂服里像是什么重要的内容物也没有,胸口那里很贫瘠,像只发育不良的畸形的小鸡。看到她在接连不断的责备声中努力挺起自己贫弱的胸膛,我才突然意识到,她还只是个少女。
叫你爹妈来把你接走!我听见那个女工这么喊了一声,雯雯哭了,可我还是站在一旁看着,一动也不动。我不可能去吵架的,这辈子也不可能和谁吵架——我这样想着。
不会吵架,可我有一次对欠了母亲的钱赖账不还的亲戚说了这么一句话:像我这样有人生没人养的人,恐怕什么事都干得出吧!我这么说了,可我到底什么也没干,不仅在这件事上,所有的事上我都没做过体现出这句话所包含的意思的行动,
为什么呢?
可我仍然不觉得说这话的我是在逞强。
那天夜里,我觉得格外疲惫,酸痛感渗透到了骨头的缝隙里,眼睛周边像被一圈橡皮筋紧紧地捆着,连脚底也麻木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虚脱感和汗液一起浸透了我的全身,我怀疑自己要发烧了。想洗澡,可公用洗澡间里根本没有位置,我只好先用冷水洗了脸,上床躺下。
在我快要昏昏沉沉地睡去时,听到了一阵呻吟。
最初的一瞬间,我还以为那是自己在呻吟,等到把眼睛全睁开,终于发现发出这声音的是雯雯。
她缩成了一团,扭曲着脸,在床上哎吆哎吆地叫个不停。
“你怎么啦?”我问。
“没事,姐姐,应该是痛经。”她的声音很微弱,正抓着枕头死命咬下去。
我犹犹豫豫地躺在那,觉得实在帮不了她什么,正琢磨着该开口说些什么,她突然从枕头里扬起头叫道:“姐姐,哎,姐姐,你醒了没,你理理我呀!我要死了呀!”
“唉,你在瞎喊什么!我在呢!我已经醒了。”我翻了个身,让压出了汗的地方散散热。
她还在哼,声音小了些,但滚得床板咚咚响。
我终于沉不住气了。“要喝热水吗?”我从床栏边探出身子问道。
“要,麻烦你了……”
我倒好热水递给她,她又摇摇头,好像伸手接水都做不到似的。
我只好又把水放回桌子上,正想回床上,她忽然拽住我的手,沉沉地往下压着。“姐姐,你陪我会儿,求你啦!”她说,“你跟我说会话,我就好了。求求你啦!”
“你想让我说什么呀?大半夜的说什么呢?”她翻滚的动作时而很大,像是巴不得跳楼一样的从床边掉下去,我在她的床沿坐下,屁股只沾了一点,回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软乎乎的,摸上去很稚嫩,但很凉,全是汗。指尖上不及修剪的指甲长短不一,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黑色油污,她每天都用这样的一双手触摸周边的世界和她自己。
我想了想,松开手,把她微抖的手心展开来,用自己的两个拇指轮流按压。
“舒服吗?”我问。
“舒服。”她说着,用另一只手紧紧压住肚子,像正在生孩子的人一样大口地喘气。
“哎,说真的,你今晚害怕了吧?和那个女的吵架的时候,你害怕了吧?”
“我才不怕呢,那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我才不会怕。”
“怎么你就见得多了呢?别逞强了呀……再说,见识过就不会害怕了吗?这是两码事啊。你一个小孩子……”我盯着她像是睁不开的眼睛,她没有回话。“……要是心里觉得害怕,跟我说说也没关系的呀。”
“我真的不害怕,姐姐你太好人了,不用担心的,我会怕她吗?……”她费尽艰辛似的说出了这句话。
“那你怕不怕他们找你爸妈过来?”
“没事,他们找不到的,这儿很安全。”
我没告诉她,其实我们一点也不安全。有一次,我从门缝里看见一个陌生的人影,我盯着那个人影的眼睛,许久,它们也盯着我。
“姐姐,姐姐!姐姐啊……”雯雯嘤嘤地哼叫起来。
“啊?你没事吧?”我只能问着一些无用的问题。
“唉,我真不行了,姐姐,我要疼死了……”她把手抽了回去,两手一起按住自己的肚子,脸朝下扎在床上,像一座奇特的雕塑,散乱的头发已经渐渐汗湿了,丝丝缕缕地搭在圆乎乎的脸颊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
我像拍小孩一样持续地拍着她的后背。不知道过了多久,雯雯的动作越来越少,终于睡着了。
她那痛过后的睡颜,看上去有些凄恻,与我仅隔一层透明的空气。我想,在自己和这女孩短暂的缘分中又生长出了更多迂回的纹路,她醒来后会更天真地依赖我,而我则会竟然开始相信自己是个值得被信赖的人。
人生还真是残忍。
雯雯的头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眼角还有残泪,她什么时候竟哭了呢?那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占满了大半个枕头,散发出一种原始的美,令我想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人。
大概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最初,作为孩子,我丝毫没有关于外貌的概念,好像面孔只是用于辨别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直到年轻的婶子嫁进来,我才第一次明白所谓美貌是什么,我不知道如何去描述和形容她,只知道,她的美貌已然成为一种概念性的东西牢牢地存在于我的人生里。
她没有自己的孩子,我所记得的,寄养在祖父母家那几年的回忆里,她并没有对我有任何亲近的表示。同样的,我只是单纯地为枯燥无味的农村生活里出现新鲜人物而感到欣喜,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多了一个亲人。回想起来,这也算一种奇特的对称关系。
她嫁过来以后的生活不知从何时起,终于变成了完全围绕我那个赌博成瘾的叔叔打转——去各种地方找他,被打,回娘家,被接回来,再被打……
有一天,我在她房间里独自玩着扑克牌,她脸色苍白地走进来,我立马站了起来准备出去,可她没往我这看,只是捂着肚子扑倒在床上,蜷缩起来,和雯雯今晚的情形一模一样。即使这样,她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狰狞,仍然很美。我问她,婶,你怎么啦?她犹豫了一会,然后说,我胃疼呀。那我来帮你揉揉吧!我说。不用了,谢谢你。她说着,露出了惨痛似的微笑看了我一眼,那笑很凄凉,仿佛支撑她生命的东西,已经十分脆弱了。
我从没体验过痛经,一次也没有,但我始终记得那天的画面,说不清为什么。有时它会和那几年在乡下生活的岁月带给我的茫然感受一起,在记忆里浮现,就像今晚一样,我又在寂静中听见了草野里的虫鸣。
我摸索着回到床上,打开便携台灯,拿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涅朵奇卡》。
不一会,我读到一段之前未曾留意过的文字。涅朵奇卡在寄宿人家的图书室里,手里拿着这图书室里唯一一本她还没读过的书,漫无目的地翻阅,正像此刻的我。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样的场景里写道:常有那样的时刻,所有心智和精神的力量痛苦的绷紧,似乎突然会爆发出意识的明亮火焰,而在这一瞬间,被撼动的心灵梦见某种预言性的东西,好像心灵苦于未来预感的折磨,提前体会着它。整个身体是那样渴望生活,那样恳求着生活,燃起最热烈、最盲目的希望之火,心就好像在召唤着未来,连同它的全部神秘、全部不确定性,哪怕带着风暴、带着雷电,但一定要有生活。
我合上书,差点流出泪来。
这个夏天结束后,人们各自会在哪呢?
从零零碎碎的回忆里,我常常看到不断徘徊着的人们的身影,而我自己呢?究竟有没有迈出真实的一步?我感到茫然若失。
夜晚的现实是如此巨大的意象,等不及被触摸,便已萎缩。
我离开雯雯熟睡的房间,来到走廊里。头顶上方昏黄迷离的感应灯随我的脚步声亮起,又一盏一盏熄灭。黑暗拖着长长的尾巴,蹲伏在无人的空旷走廊,我仿佛看到一种最深邃的黑从自己的瞳孔里流出来。
“姐姐,你这是放的什么呀?”
“唔……名字叫作《花之圆舞曲》。”
“花之……圆舞曲?花之?”
“嗯,花之,花的,花一般的,像花一样的。”
“是吗?怪不得,我觉得好好听……真想跳舞啊!”
“你会跳舞吗?”
“一点也不会,要得是有钱人才能学跳舞呢!”
“不对啊,应该说,人天生就会跳舞的,只要有合适跳舞的音乐,身体就会忍不住想要动弹一下看看,即便是压住不让自己发出动作,心灵也会跟着音乐的节拍跃动的。我觉得这才是舞蹈的基本概念。”
我说出了这样的话,同时全然忘了自己也没有跳过舞,一次也没有。
“哈哈哈,你认真的吗?姐姐。”
“是的呀!”
“呀!你快看,快看姐姐!水里头竟然有鱼哎!鱼背黑乎乎的,好恶心!”
“嗯,是啊,有鱼呢,就是有点脏吧……你爸爸会带你钓鱼吗?”
“他不钓鱼,他用网捕鱼。我们村里有鱼塘的,他经常去那家人家里喝酒,清淤泥的时候,他给人家帮手。”
“哦。”
“那家人也借我们家钱了呢,村里能借出钱来的都借了。”
“你妈妈平时都干什么呀?”
雯雯歪着头想了一会,眨了眨那对挂着泪珠的湿润的眼睛,说:“哎呀,记不清啦!她好像什么都干。”
我没再说下去了,她已经渐渐止住了哭泣。
“姐姐,我以后再也不会借钱给贺航了!我再也不会借钱给任何人了!但是如果是姐姐跟我借钱的话,就不一样,我肯定会借的!”雯雯徒劳地擦着脸上已经干透了的泪痕对我说道,嗓音还带点嘶哑。
像母亲一味地相信女儿,妹妹也一味地相信着姐姐。
我感到,这一切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但是却生成了某种责任。
对活着的人来说,需要负起责任的地方着实很多,是真的很多。所有我们自以为能承担的东西,或许其实都是无论如何也承担不了的,谁能知道刚刚好合适自己的责任的重量呢?但即便是一个妄图逃避现实的人,身上也会残存着责任的重量。尽管是残存的,却仍会发挥作用吧!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之为人悲哀的一种吧!
我想起了几天前母亲面对我时,那在沉默中缓慢衰老下去的面容。
她在又一个炎热不堪的下午赶过来和我见面,没预料我在站牌前等她。我亲眼见到她跨下车门那一刻向外张望的失了神的双眼,和水里漂流的野鱼没有什么分别。那失神的目光发现了我,便立马聚起一丝光亮,露出了笑意。而我也笑了,从这笑里我终于觉出了一点残忍的意味。
我对她说,过几天我会返校的,带着这两个月的工资。之前的话不过是随口说着玩的,我怎么可能放着大学不念在这里做苦工呢?她像一个麻木了的人那样点了点头,犹豫着,不敢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我曝晒在太阳底下,动作粗野地抬起胳膊擦汗,打破了她久久凝视我的沉默。
又是这片荒地,只是这次我和雯雯走得更深了。
朝着工厂和镇子的反方向,我们边走边聊,胡乱拨弄路边的荒草,渐渐走到一条宽阔的高埂上。路面被农用车碾出了两条长长的车辙,光秃秃地向前延伸。两边的蔬菜地里种了豆角、茄子、黄瓜还有西红柿,和高埂之间隔着一条窄窄的沟渠。往前再走一段,沟渠里的水变清澈了很多,潺潺流淌在绿毛草覆盖的阴影里。远远望去,前方有一片笔直的林子,林子不深,因为我们能看得到那后面冒着炊烟的村子。
“秋天就要来了呀!”
“秋天还早呢!”我们说着笑着。傍晚的红霞倾落在淡淡的行云上,皎洁的风吹过脸庞,眼前是一览无余的世界。夏天的漫长白日终于让人生出了等待着告别的心情。我们漫无目的地走,谁也没问要去哪。
回去的时候,我疲惫的步伐有些凌乱,我的心却没有。工厂的嗡嗡声越来越清晰了,那是不论努力制造怎样的现实,都只有在真正遭遇它时才能听到的嗡嗡声。
路两边稀稀落落地开了不少指甲盖大小的隽永的野花,鲜艳的彩色花盘悬垂在柔弱的茎上,可我和雯雯没去注意这个,我们只是一点一点的等待,慢慢缩近与前方的距离。
作者简介
如君,青年作家,现居广州。已发表文学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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