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刚
城里人和乡下人,都互相瞧不起。
城里人说乡下人:“你这人,粗粗拉拉,豁豁牙牙,像乡里人的碗。”
而乡下人却在嫉妒中嘲笑着城里人:“城里人就是小气!碗比茶盅还小,麻雀儿舌头就舔了。”
通渭人吃饭,有宗教般仪式:炕正中摆好炕桌,擦干净了,摆上筷子:大人的,小孩子的,一双双摆起来,正上正中,是长辈的;两边,是晚辈的;人多了摆不开,小子们就往碗里挑一筷子咸菜,端了碗站门外站去吃,不能乱套。
只见盐碟、辣子油、咸菜一一摆放整齐,这是前奏,就像乐曲的过门。最后,一碗碗面条,或洋芋菜,上了桌,才宣告仪式的开始。
碗,最后隆重出场,她才是饭的真正主角。
碗,乃圣器也。
金碗银碟是皇亲国戚的事,仿佛非常遥远。
通渭人的厨房里,碗分为三种:
一是乡下普通人家,常用的粗瓷大碗;二是乡里个别富裕人家,用的细瓷花碗(大口径的);三是城里公干人家,用的洋盅(小口径的细瓷花碗)。
作为供人使用的器具,碗只是个吃饭的工具,但这个工具,却处处透露着生活的本质,透露着社会地位的尊卑,很多时候,在生活中赋予它更多象征意义。看一个人对生活的热爱,仔细程度,大约有这么几种方式,一是看炕扫得干净不干净,二是看碗细不细。
从一家人盛饭的碗,就可以观察出家境的殷实与否来。
日子过得粗粗拉拉的人家,那碗,也是粗粗拉拉。有些碗,口型不圆,有些碗,豁豁牙牙,更有那日子过得更粗糙的,大约是人吃剩了饭后,也不往鸡食槽里倒,连碗带着剩饭,放在院子里,任鸡啄,任猪拱,任狗舔。而日子过得细裕的人,那碗总是干干净净地,躺在灶房的案板上。
生死不过是一碗饭的事儿,活人的事,如果不计较了,倒也好打发,倒是死人的事,神鬼的事,路数多礼节重,不能过于马虎。
比如供奉先人,是一件神圣的事,家里的老人去世,家道再穷,也要买两个洋盅,用于在供桌上“献饭”。
“献饭”很有讲究,先是把萝卜丝、卷心菜等装在洋盅里,再慢慢地码成一个小山尖的样子,接着,便摊上薄薄的鸡蛋饼,切成三角形的条,一条一条,整齐地码在小圆锥形的山尖上,在三角形的鸡蛋薄饼拼的缝隙之间,干辣椒切成细细的丝,一绺绺弥合,再在小山尖上,轻微地撒上香菜丝,于是,一碗花红柳绿的“献饭”,便做成了。
这细瓷小洋盅都有彩绘的红牡丹,或靛蓝的中国山水画,配上这精雕细琢的“献饭”,俨然是一道精美的大餐——逝去祖先,年年岁岁都要飨用。
这个“献饭”做成后是不动的,只有在早晚开饭时,要重新“请”回厨房里,再上笼蒸热一次。如此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三,来来回回加热好多遍。
到晚饭时,“献饭”在晚间,又会再增加一碗汤面,这“献饭”相当于吃干,顿顿吃干祖先也受不了,要再吃点汤面,有时是臊子面,有时是浆水面。
三天之后,“献饭”就该撤了,男人们端到厨房口,给窝在灶台前的女人说:“给,端回去吃了。”女人接过去,把这祖先已经享用过十几回的花花绿绿的“献饭”吃掉,据吃过的女人说,怪得很,“献饭”油盐味一点儿也没有了,剩饭热热再吃,味道不变,但这“献饭”,油盐味儿全没了,看来先人真是吃过了。
献完饭后,这两个洋盅,就永远地倒扣在厨房灶王爷前的案板上,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动的,等来年供奉祖先时再用。
碗不光是用来吃饭,还是圣器,过日子,少不了着个魔撞个邪啥的,稍有个头痛感冒,吃药片不管用,就拿碗走个神路——擦冲气。
老何同学,在高考前一天莫名其妙地头昏脑胀,恶心呕吐,浑身沉重无力,领他到一个知名的医生家,医生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胡乱取了几份药。
眼看着明天就要高考,几年的工夫,岂不白费,怎么办?
来走个神路的吧!
我们几个同学,拿起一个大碗来,操起菜刀,从店主人家里要来几张冥票,一碗清水,放一点面粉,开始“做法”。
“哪里来的喝神饿鬼,快吃饱喝好,把人放乖敛了,吃饱了喝好了抓紧走!”
这“擦冲气”的讲究也很多,我只记住这一句,大约是这几句好话鬼神们都听得懂的缘故,屡试不爽。
拿起纸钱,烧着了,拿在手中,在何先生头顶左右各旋三圈,纸火燎燎,烟灰乱飞,等快烧完时抓紧把纸灰放进清水碗中,又撮起一点面粉,在何先生周身洒上,再捉起三支筷子,来个小鬼骑马式:一筷子横置碗上,两边各竖一根,立在碗中,“快,哪来的喝神饿鬼,快骑上马,吃饱了喝好了,快寻下一个主儿!”
如此重复三番五次,纸钱烧光面粉撒尽,这鬼到底走不走?真是心里没底啊,看这筷子是向门里倒还是向门外倒,要是倒下的方向朝着门外,显然是这喝神饿鬼要往外走了,要是倒在门内的方向,说明还不满足,还要再烧纸钱再洒面粉。
筷倒了好几次,是倒在门内方向,真让人着急,于是一把操起菜刀:“哪来的喝神饿鬼!也不看我们的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再不走,阴阳先生来了把你下油锅炸了!到那时看你娃往哪里跑!”菜刀在何先生头顶横冲直撞,劈空乱飞,空气都似乎要被擦出火来,最后菜刀一把擦在碗边,嚓嚓有声。
菜刀一把托起冲气碗,就往外跑,宿舍的外头,有一条臭水沟,跨过臭水沟,再往西就是南河桥大道,穿过大道,是通往南山的一条小巷。
“哪来的喝神饿鬼!快去找下个主儿吧!”
在小巷和大道的交叉路口,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狠狠地把碗甩在了墙上!
啪的一声瓷片四溅,碗里的纸灰经清水混合,成了黑水,在墙上溅出一个狰狞的宇宙爆炸似的图案,数月不散。
碗完成了它的光辉使命,老何同学如愿中榜,现已荣升某高校财务处长。
【作者简介】张刚(男),甘肃通渭鸡川人,毕业于兰州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原山东齐鲁晚报高级记者,现供职于山东管理学院。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曾当选山东省人大代表、山东十大杰出青年,2017年当选为十九大党代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底层行走》《乡书何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