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想当一名剑客”,这是一个过于离奇的梦想吗?

进入李若的故事,我们会发现,这个梦想的困难之处并不在“剑客”,而在于“北京”,或任何一个令打工者难以久居的城市。

李若在电子厂、食品厂、鞋厂等都有过打工经历,辗转到皮村时加入了皮村文学小组。每周末,工友们会在这里见面,讨论文学与创作。同一时期,她也在工友之家组织的二手衣服商店工作,在这里,她获得了一把剑。

被这把剑燃起剑客梦的她,四处寻觅老师和同伴,然而剑客们的命运却变化无常……2017 年底,李若也结束了十几年的北漂生涯,和爱人回到河南老家打工。

今天单读的「在皮村」栏目分享她的新作《三剑客》,希望持续用劳动者的目光看世界——包括那些与劳动看上去不相干,却同等重要的生活组成。



三剑客

撰文:李若

记得小时候看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我好羡慕里面的白素贞,她变幻无常,她的武器就是剑。唐朝诗仙李白,随身佩戴的也是剑,所以他又叫剑仙李白。所以,我从小就希望有一把剑,一直求而不得。

现在这个太平盛世,哪有那么多打打杀杀呀。侠客们劫富济贫、除暴安良都是在电影和电视里。所以,做一个大侠的梦、拥有一把剑的梦想,也随着慢慢长大而淡化了。没有想到,就在前几年,我竟然偶然得到了一把剑。

2013 年,我在北京一家专注于新工人教育的公益机构上班。这家机构叫“工友之家”,机构还开着一家二手商店——同心互惠商店。

商店接收来自社会各界的闲置物品捐赠,包括旧衣物、鞋子、包包、文具、玩具等等。在这里,一件衬衫只卖 5 块钱,一件外套 10 块钱,一件棉服 25 块钱。它给予了工友们选择的权利,让他们能够挑选到真正适合自己的衣物,满足了个人的喜好和实际的需求。同时,这些售卖衣物所得的资金,又为公益机构的持续运作提供了支持。

那天我走进一个仓管同事的办公室,看到一堆杂物之间插着一把剑。我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从杂物里面扒拉出来那把剑,拿在手里把玩着,爱不释手。同事看到了,问:“喜欢吗?”“喜欢!”我正准备开口向同事借来玩几天,同事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喜欢你就拿去玩吧。一听这话,我如获至宝。谢过同事,我拿着那把剑回到宿舍。

我拿毛巾把剑鞘上的灰尘仔细地擦拭干净。剑鞘是木头的,上面雕刻有花纹,还用镂空的薄铜皮包了一层。我慢慢地抽出了剑身,这把剑大概一米来长,剑身亮闪闪的,是一把可以掰弯的软剑,挥舞起来发出“咻咻”的声音。木头手柄上也雕刻有纹路,尾端坠着一簇长长的红色流苏。我猜这把剑大概是表演用的道具,但是我还是很庆幸拥有它。

晚上,我迫不及待地在网上搜“舞剑”。武侠剧里的剑客们白衣飘飘,剑舞得行云流水、潇洒飘逸,我要是能像他们那样就好了。可是我搜到的要么是《公孙大娘剑器舞》舞蹈,要么是《太极剑》,舞蹈纯粹是为了好看,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我又嫌太极剑一招一式慢腾腾的,不适合我这种急性子。我真正想学的是那种有实用功能的剑式。好不容易找出来一个武当派道长陈师行月下吟诗舞剑的视频,可是他舞得太快了,看得我眼花缭乱。我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看视频,看了不下十遍之后,我跳下床,拿起剑在房间比划起来,可很快又忘记动作了。反复几次之后,只好放弃。把剑放在上铺,让它束之高阁了。没事时就拿下来摸摸,或者擦一下剑鞘上面的灰尘。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就在工作群里发了一个招募舞剑队员的招募令,期望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

令我欣喜的是,同事艳真加入了我的队伍。艳真是江苏南京人,性格温和,身材圆润,长得白白净净。她当时是机构的办公室主任,也算是我的师傅。我以前只会简单使用一些办公软件,遇到不懂的就问艳真,是她不厌其烦地教会我使用电脑。

她告诉我,她大学的时候还拿过太极剑比赛的二等奖。我一听就来了精神,虽然说太极剑动作有点儿慢,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在我学不了别的的情况下,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我缠着让她教我,她说没有剑啊。我想到了我们单位里的一个能工巧匠——猛哥!他是一位来自四川的小伙子,本名杨猛,大家亲切地称呼他为“猛哥”。猛哥中等个子,很精神,说一口“川普”,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

他当时主要负责机构的“新工人网”。清明节的时候,他还组织了一场骑行,我们从朝阳区骑到通州区。骑行那天是逆风,我的自行车是那种老式的自行车,很笨重,我使劲儿蹬也跑不快,蹬得满头大汗。猛哥看到了,就把他的变速自行车让给我骑。来回一百多里路,如果我骑的是那笨重的自行车,非得把我累瘫不可。

之所以找猛哥制作剑,不仅因为他乐于助人,还因为他擅长做手工,会做弓箭。制作一把剑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我当即去找他,说明来意,他听完也愿意加入练剑的队伍。我一听大喜过望,连说:“好啊好啊,欢迎欢迎!到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练。”我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这个组合起了一个名字,叫“三剑客”!


电影《侠女》

说干就干,猛哥找来制作剑的材料,没几天就做出了一把木剑。还差一把,得再做一把,这样我们每个人就都有一把剑,齐活了就可以开始练了。我等啊等,第三把剑还没做出来,却等来了猛哥要离开的消息。他女朋友在南方的一个城市打工,要他辞职去南方,和自己团聚。

我说要拜艳真为师,让她教我练。可她说时间长了,已经忘了很多,要慢慢地回忆,让我耐心地等待。可还没等她想起来,她也告诉我她要回家了,因为她儿子昊昊的学籍在老家。昊昊要上一年级了,所以得回到原籍去上学。新学年到来的时候,她就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

因此,我们这个“三剑客”还没正式组合起来,就解散了。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剩下我一个独行侠在那儿独孤求败。

一个夏天的晚上,吃过饭,大家都在社区文化活动中心玩。那里热闹非凡,看书的、跳广场舞的、打乒乓球的、下棋的、看电影的、K 歌的、坐在长椅上闲聊的,都来了。夜幕降临,灯光下树影影影绰绰。这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年轻人,他留着平头,穿着一条沙滩裤,上身赤裸着,手里拿着一把长剑(或者是刀,大晚上的,我看不清)。他在大院儿里东张西望,穿来穿去。我一看到提剑的就来了精神,那时,我对剑几乎痴迷了。我追上去问他:“你会舞剑吗?”他说:“会啊。”我说:“那你教教我呗。”他说:“现在太晚了,没时间,要不你明天中午来吧。”我听了,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一丝风也没有,树叶一动也不动。吃过午饭,我就往活动中心跑,结果左等右等也不见来人。我知道他不会来了。人家只是随口一说,我就当真了。过了几天,我和同事们聊天,我才知道,原来那天那个小伙子是来找拖欠他工资的老板打架的,他在院子里穿来穿去,就是要找欠他工钱的那个人。我听了心里一阵后怕:原来是来寻仇的,真打起来,说不定殃及池鱼,连我一块被打。我竟然要跟他学剑!

时光飞逝,几个月之后,社区举办联欢晚会,我是晚会主持人。这次晚会上,有一个节目是太极拳表演。我看着杨先生在台上一招一式地打着太极拳,台下发出阵阵掌声。下台之后,我在后台问他:你会舞剑吗?杨先生说会啊,他不光会剑,还会刀。“我家长剑、短剑、大刀、匕首都有。”我欣喜若狂,说我拜你为师,你教我练剑好吗?杨先生爽快地答应了。这位杨先生大概五十来岁,中等个儿,有点瘦,头发有点谢顶,露出光光的头皮。他是浙江人,普通话不是很标准,我勉强能听懂。他告诉我,他在北京家具厂做木工。

我们约好第二天晚上在社区活动中心见,他会舞剑给我看。第二天晚上,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叮叮当当的几大包刀啊、剑啊来了。他停好自行车,拿出剑,就在广场上练起来。只见他一会儿弓步,一会儿平举着剑往前一送,一会儿又回转身……就在杨先生专心致志地练剑的时候,旁边一个下象棋的男子,在那儿戏谑地说:哇,老杨,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耍剑呢?我跟你认识七八年了,第一次知道你还会太极剑,忽悠人的吧?

他的招式对不对,反正我也不知道。那时候天已经快凉了,社区活动中心还时不时停电。练完之后,他说:“现在天气冷了,不适合练了,等来年春天,天气暖和了,我再到大院儿里教你。”我只好等着来年春天。等啊等啊,终于春天来了,柳树发芽了,果树开花了,小鸟也活跃起来,可是那个杨先生,我再也没看见他到社区活动中心来。不知道他是回到他的浙江老家,还是到别的城市谋生去了。

二零一六年的春节,我表哥开车回家,我也蹭他的车回去。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把那把剑放在了行李里,练不成,就带回家留作纪念吧。装好车,时间还早,我们就到超市去买了点零食,带着路上吃。等我们拎着大包小包回来,宝剑不翼而飞!我赶紧找。这时候,我表哥的儿子辉辉对我说:“姑姑,你那把剑送给我吧,你一个女的玩什么剑啊?”我一听着急了,那可是我的心爱之物啊。我急中生智,因为我还带回去了一架电子琴,便说那剑和那琴是配套的,是不能拆开的!侄子听到我的话,半信半疑,但是看我说得那么坚决,他只好把剑还回来了。没想到我一通胡诌,还真把他唬住了。

我把剑拿回家之后,我十岁的儿子健儿和我三岁的小侄子麟儿也很喜欢那把剑。健儿没事时就把那把剑拿出来把玩;麟儿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就拿着剑在冰箱上划、刺、砍,结果冰箱上伤痕累累。

过了一段时间,我抽出剑一看,上面锈迹斑斑。我问母亲:我拿回来的时候不是金光闪闪的吗?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呢?母亲一努嘴:“还不是健儿用磨刀石磨的。”“什么?我这可是宝剑,他把我的宝剑当菜刀磨啊?”

健儿快开学了,母亲问他:“健儿,你那么喜欢这把剑,你要把剑带回去吗?”健儿看了看外婆又回头看了看剑,说:“外婆,听说剑是辟邪的,就挂在你的床头留着驱邪吧。”母亲一听扑哧一声乐了:“你外婆都一把年纪了,你还担心外婆被偷子娘娘 (传说中偷小孩的妖怪) 偷走了吗?”

聚散本无常,我们就像是蒲公英一样,大风一吹,我们就各奔东西,散落在天涯。如今,猛哥在广州,在那座繁华的南方都市里,他或许正忙碌于应对新的挑战与机遇;艳真在南京,在那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想必也在书写着属于自己的篇章;而我在信阳,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默默地坚守。

三剑客分散在三个不同的城市,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聚在一起?也许,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相聚了。

我的剑客梦,也遥遥无期。


如今的宝剑(图源:李若)

编辑: 菜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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