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故事一定很早就开始了。在汉之前,经过春秋和战国洗礼之后站立起来的秦帝国,在全力向东发力的同时,已经不时感受到从背后吹过来的一阵阵凉气。在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南北夹击,黄土高原与塔里木盆地东西相隔之间,一道狭窄的长长走廊,成了千年风口。这儿地广人稀,却生机盎然;这儿气候干旱,却因祁连山的冰雪融水,绿洲片片;这儿族群汇聚,却纷争和冲突不断;这儿牛羊成群,宝马奔腾,却混沌剽悍。如果不是匈奴人挟持西域诸国不断向东袭扰,从秦帝国接过大一统版图的刘邦,并无暇西顾,不会急于把目光投向西面,引发凶险的“白登之围”。在汉武帝眼里,走廊不是一根烧火棍,而是一把钥匙,打造好这把钥匙,便能打开西域这把尘封的锁。在大海便是疆界、便是尽头、便是阻隔的当时,只有保证这条走廊的畅通,新兴的东方帝国才能与中亚、西亚链接起来,一同繁荣昌盛。因此,张骞对西域的“凿空”之旅,既是帝国使命、国家战略,也是人类在前行中必然相互交往而走向彼此融合的大势。
胡人有香料、工艺品、地毯,汉人有丝绸、茶叶、瓷器,走廊既是关卡,也是通道;既是旅程,也是集市。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其《中国》一书中,第一次将这条通道命名为“丝绸之路”。
这名字听起来贵气、文气、洋气,一如走廊上方那面星空幽远、耀眼和璀璨,足以引发无数人对过往的遐想。但所谓的“丝绸之路”,一开始却并不像丝绸那样质地丝滑,手感柔软,穿戴美丽。文明互相浸润,也会互相冲突;地盘各有边界,世事总在变迁。
和亲之策并非汉武帝所创,而是始于汉高祖刘邦时期,只是并不成功而已。同样,汉武帝派出的细君公主,不过五年便郁郁而终。且不说她嫁的乌孙王猎骄靡是一个老男人,文化差异,语言不通,水土不服,习俗不惯,列匈奴左夫人之后,屈为右夫人,单是按乌孙国风俗,她必须再嫁继任乌孙王的猎骄靡的孙子军须靡,尽管他们年龄相当,却也让她难以承受。当她向朝廷禀报自己的苦衷时,朝廷回复她的关键字只有两个:遵从。所以,她只能写下《悲秋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然后香消玉殒。这《悲秋歌》简单翻译一下就是:“远离故乡,嫁与乌孙王。帐篷为家,毡子为墙。肉为食,酪为浆。思念故土,心情悲凉。愿化黄鹄,归故乡。”
尽管续嫁军须靡的解忧公主,内心要远比细君公主强大,适应能力也远超细君公主,可她再怎么强大,再怎么“解忧”,在再嫁继任的军须靡之弟翁归靡之后,在再嫁继任的翁归靡与匈奴夫人所生之子泥靡之后,面对暴虐失众的泥靡,她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心劲也已经消磨殆尽。好在汉宣帝知晓动荡,怜其艰难,允其年老归汉,算是勉强善终。
和亲溢出的泪水,终究浸泡不出永久的亲情,一国的政治大任也非一两个弱女子的肩所能扛起,在和亲、和谈、合作都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武力就会自然被摆上桌面。任何文明的创造和生存发展都是有代价的,甚至这代价有些血腥。
像张骞貌似专为了解西域所生一样,仿若一颗流星划过西汉天际的霍去病,貌似也是专为打通西域而生。这个少年军事天才,不怕孤军深入,擅长偷袭夜奔,初战封侯,六击匈奴,封狼居胥,驱赶强敌远遁,终使漠南再无王庭。而这期间,从他十八岁出山到二十四岁病逝,只有短短六年时间。解忧公主难以“解忧”,霍去病终“去病”,他几乎以一己之力,一举解除了汉王朝遭受匈奴袭扰的长年心病,同时也解放了西域诸国多年被挟持的手脚。
是时,所谓的西域诸国,无论是城郭国、行国、封国、王国、汗国,相比真正的西汉帝国,都只能算是一种割据政权的存在形式,还根本够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国,因之西域都护府的设立,自然顺理成章;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座城池的崛起,也在所必然;四十五座荒原驿站,也开始了八百里快马急报;凉州不凉,“汉之号令班西域矣”!从此,货物成为语言的翻译,服饰成为家国的户籍,佛经、绘画和西域舞蹈成为文化的载体。此时的走廊,是一只胳膊,经络舒畅,是一腔胸膛,血脉偾张。阳关和玉门关,都关不住。
有了翻译家鸠摩罗什,有了僧人乐僔,也便有了三危山上的第一窟,也便有了惊艳世界的敦煌。这至高的艺术瑰宝,瞥一眼,醉千年。观一窟,思无邪。
及至遭“五胡乱华”,遇“永嘉之乱”,现“南北朝分庭抗礼”之时,走廊一时成为士家大族躲避战乱之所,以郭荷、郭瑀、刘昞为代表的河西三代学者,他们从马蹄山下的临松薤谷成长起来,前后接力,终于接续上了先秦苻坚所供奉的儒学香火,儒风由此盛行。扁都口的万亩油菜花,开得漂亮。
隋炀帝杨广,因做过不少“弊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被后世评价为“其罪也彰,其功也卓”,当他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巡视西域的帝王,登临焉支山西望的时候,但见雪山千年,古道漫漫,欣然于通往长安的丝路畅通。
盛产于大宛的汗血宝马,无论多么健硕,多么俊逸,从西汉跑到大唐也少不了八百年。它的每一行脚印里,都灌满了黄沙,路过的每一道车辙旁,都堆满了风雪。所有的皱褶都被经书展开,所有的崎岖都被物流铺平,被多元文化反复冲洗过的丝路已经慢慢丝滑。二十八岁登基的大唐天子李世民,听到了八十岁老臣裴矩所献上的乐曲《西凉》。当然,西凉不凉,全是古道热肠。
当海权意识从西方开始流行起来的时候,大明王朝却出人意外地把“禁海”作为了国策,更别提清王朝的自高自大和闭关锁国,这不仅让一个东方大国的出海变得艰难,而且让一条富含生机的古道也变得萧条。
河西是一条走廊!
今天的我们,不仅要昂首挺胸地出海,还要重振“一带一路”的繁荣,与世界文明互鉴,一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张世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