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秋
那是去年冬天,我迎着早晨的清风去上班,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雪花落在脸上凉丝丝的,但空气清新,透过楼宇的缝隙,远处的娱乐广场有许多老人在随着舒缓的音乐打太极拳,我走在小区外围的马路上,身边不时有轻捷的私家车开过,行人很少,因为上班时间还早,我也不急着赶路,边走边东张西望,心里琢磨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当我的目光从路边一个蓝色垃圾箱滑过,垃圾箱旁一个正在努力翻弄垃圾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矮墩墩的身材,头上扣着一顶很旧的黄棉帽,一身黑色的棉大衣好像几十年都没有洗过,大衣的前襟油渍斑斑,脚上是一双很大的翻毛皮鞋,一样是沾满了污浊的东西。他没戴口罩,因此我可以从侧面看清楚他的脸,松垮而苍老,焦虑而不安,但从那他圆圆的脸上,以及他三角形眼睛的神态上,我分明认出了他,曲海,曾经红星农场一手遮天的人物。
现在他成了一个衰老的拾荒者,这真是天道轮回,为了印证我的判断,我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很清晰的喊到:“曲场长!”
真的是他,曲海从垃圾箱旁抬起头,寻着声音转过脸来,当我们的目光相遇,他一定也认出了我,他先是咧了咧嘴,半张开的嘴唇中露出两片没有牙齿的牙龈,紫色的,像魔鬼的道具,接着他好像意识到什么,慌忙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1989年秋天,我和三名应届高中毕业生被分配到家乡的红星农场,我们都是农场职工的子女,到了农场,两名女生留在了场部,一个做场长的秘书,一个安排在卫生所当护士。两名男生中的一个被安排在护林站,这是个轻松活,不出力还有外捞,只有我被分到农田队去修理地球。
当时红星农场属于大型国有单位,有大片的农田,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还有自己的第三产业,像锯木厂,粮食加工厂等,而农田队是红星农场工作最累的地。
第一天上班,我跟着一帮老职工收割玉米,刚走出校门的我,根本不会干活,刚割了一垄玉米,我的手上就起了血泡,休息时,我疲惫的躺在放倒的玉米秸上。
秋天的天空蓝得像海的倒影,暖风中流淌着成熟庄稼的香味,被收割的玉米连片的倒在大地上,他们像完成了任务的工人,放松而惬意,但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想想一起分配工作的同学,自己是多么的窝囊和无能,想着想着,眼泪竟不争气的流出来。
“怎么了?受不了吧?”是挨着我的李大哥,他是我家邻居,“你咋就不想一下,一样的人,为啥人家都能分到好工作,而你却被安排到这里出大力。”
我看着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跟你说了吧,在红星农场要干好工作,只有去找场长曲海,他在咱们农场是土皇帝,你的那几个同学都是父母给上了礼的,回去也让你爸给曲场长买点东西,给你换个工作,在这,两天你就累拉爬了。”
李大哥不仅在玉米地里开导了我,大概回到家又开导了我的父亲。
第二天吃过晚饭,父亲从箱子里拿出两瓶虎骨酒,低声和我说:“去吧,送给曲胖子,不送礼啥好事也轮不到咱。”
农场职工背地里都管曲海叫曲胖子。
我从没给当官的送过礼,也不知道送礼需要哪些程序,但我不能让瘸腿的父亲去,他是退伍军人,他的腰硬得像千年老树,我也不能让母亲去,因为曲胖子对女人总是不怀好意。
我拎着两瓶虎骨酒,就像拎着两座大山,这两瓶虎骨酒是父亲的老战友来看望父亲时带来的,他说,虎骨酒治腿疼,但父亲一口也没喝,现在它们竟成了我巴结领导的礼物。
我在曲场长家的大门外踟蹰着,我怕被农场的人看到,又不甘心就这样在农田队受苦,两条腿这时也和我作对,一条要迈进场长家的大门,一条却像被绳子拴住。
天色越来越黑,直到一轮月亮升上来,清白的月光又开始稀释夜晚的黑色,我找不到谁能帮我,当月光漫过头顶,我终于鼓起勇气把山一样的虎骨酒摆在场长家的柜台上。
“好啊,我知道你有点文采,我听说你在报纸上还发表过诗歌,正好,农场工会缺一个文书,你去吧!”
啊,他真的是土皇上,就那么一句话,就把我从密密挨挨的玉米地调到农场工会,而且让我当农场文书。
走上心怡的岗位,我虽然有时还会想起父亲的两瓶虎骨酒,但更多的时候我飘荡在别人羡慕的话语中,父母也因为我的变化而笑容满面。
在场部工会工作,便不可避免地经常看到曲场长的身影,他很少离开场部,通常他早晨在场部巡视一番,然后就呆在场长办公室里。
场长的办公室永远窗明几净,办公桌上摆着水果,茶水永远是热的,茶杯旁放着高档香烟,而办公室还有个装饰豪华的里间,里面有宽松的大床,红木家具,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房间,只有曲场长和他的秘书才能进去。
平时我们有文件需要场长签字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向他反映,都要小心地敲门,如果他没有说进来,我们是万万不敢进去的,其实我们也进不去,因为他总是插着门!
曲场长有时还是很忙的,中午他要在农场食堂吃饭,他通常提前半个小时到食堂,他像很关心食堂的工作,先看中午的菜谱,接着就和食堂女服务员说笑话,说着说着,还往人家脸上撩水,追着人家满食堂跑,一边追一边笑。
另一个他爱去的地方是农场的卫生所,因为那里有两个小护士像两朵花,曲场长身体很好,矮墩墩的,一张圆脸永远油光可鉴,一双三角眼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当然是看到女人的时候。
但谁也不敢招惹曲场长,他发起脾气来完全是地动山摇一般的可怕。
那天,农场里的一个职工因为工资问题找到场长,还没说两句话,曲场长就把装满水的水壶扔了出来,把那个职工吓得出门就卡了个跟头。
然而,即使是这样,曲场长还是被县里评为农林标兵,要去参加县里表彰大会,并要在大会上代表全县农场作事迹报告。
结果给曲场长写事迹报告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头上。
“这可是代表全县农场作事迹报告,一定要写好,要把曲场长全心全意为农场工作的事迹表现出来,要体现出曲场长关心职工,吃苦耐劳,冲锋陷阵的公仆精神。”工会主席把唾沫星子喷在我的脸上,告诉我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一定要出色完成。
坐在办公桌前,面对稿纸,我苦思冥想了一夜,满脑袋都是曲场长追女服务员和摔水壶的声音,唯独想不起他有什么公仆精神。
不知过了多久,来场部上班的人打破了我的思绪,隔着办公室的窗户,一个穿着水靴的中年男人映入眼帘,是农场副场长张林。他站在场部大院里,正在给职工分配当天的工作,他和普通职工的穿着一样,工作服,水靴,兜里装着帆布手套,手上拿着镰刀,分配完工作,他和农田队的职工一起去割黄豆。
张林坚定地走在职工中间,望着张林的身影,我的眼前闪过他带领职工扑救山火,抢救被洪水冲走的群众的英雄壮举,闪过他帮助困难职工的温暖画面,闪过他作为一名党员干部的奉献精神……
想着想着,我开始动笔为曲场长写事迹报告,满满十几张稿纸写满感人肺腑的工作事迹,我的笔下,曲场长平易近人,敬业奉献,爱民如子,爱场如家,我把副场长张林的事迹全安排到曲场长身上。
我一边写心里一边打鼓,不知道我的行为是不是在亵渎灵魂,可是除此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写这篇报告了。
报告先由工会主席把关,然后送给曲场长过目,再由县里领导修改,据说看过报告的人都被曲场长的事迹感动得热泪盈眶。
曲场长在表彰大会上,声情并茂地讲着自己的工作事迹,台下的掌声此起彼伏,曲场长获得了上级领导的高度认可。没多久,曲场长就被提拔到县农业局当副局长,而红星农场原来的工会主席当上了农场场长。我仍然干着农场文书工作。
后来,听说曲场长提前退休了,红星农场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几经周折,终于烟消云散,时隔快三十多年了,没想到在小区的垃圾箱旁又一次遇到当年的曲场长。
然而他的变化让我惊异,当年走路几乎都要横着走才舒服的曲场长,今天竟落寞成一个衰老的拾荒者,不可思议。
过了小区,走过娱乐广场,忽然,一个正在打太极拳的老人又让我驻足,今天这是怎么了?那不就是当年红星农场的副场长张林吗?他满头银发,身体健朗,身穿白色练功服,在早晨的阳光下,伸臂踢腿,悠然转身,幸福而优雅,安逸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