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代,什么样的青年是最需要的?我觉得,我们的时代特别需要建设性的年轻人。什么叫建设性的?就是他们走在这个世界上,能感受到很多很多问题。但是,感受问题不是让你抱怨的。抱怨是我们的情绪,但是要解决这些问题,要推动社会前进,这个靠什么呢?完全不能靠抱怨——从来没有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美好的生命,是靠抱怨去完成的。”
因深谙年轻人现状而广受欢迎的复旦大学教授梁永安,日前因为这番话翻车了。这被广泛解读为是“爹味说教”,不知民间疾苦,难道年轻人有了牢骚,抱怨几句都不行了吗?
从结果来看,梁教授的呼吁只达到了反效果:“被要求不要抱怨的年轻人”在网上大肆抱怨这种“不要抱怨”的说教。微博上“复旦教授呼吁年轻人不要抱怨”的话题底下,最高赞的两条评论都在揶揄:
“老年人少说话就是对社会进步最大的贡献,也是对社会和谐最大的贡献。”
“我呼吁别呼吁年轻人了。”
公平地说,如果完整听过梁教授的谈话,就会发现他本意不是要阻止年轻人抱怨,而是说不能只是抱怨,要超越这个层次,以更积极的态度向前走,面对问题、解决问题。
然而,在那些正在在现实困境中挣扎的年轻人听来,这倒像是“何不食肉糜”:“解决问题?说得轻巧。我要是能解决,那还抱怨什么?”
也就是说,处境窘迫的人们首先需要的还不是解决方案,更不相信单靠自己“端正态度”就能解决问题,他们当下最需要的,其实是慈悲的共情,让他们的情绪被看见并接纳,而那就得承认,他们的抱怨是正当的。
此刻别讲什么正确的废话,“建设性”的正能量难道他们不懂吗?但是“我已经很难了,不想再听别人拿大道理来压我”——情绪都没先解决,还谈什么问题的解决?
何况,他们正确地意识到,自己面临的许多结构性问题,仅靠自身努力是无法解决的。正是这种身处风险时代的无力感,让许多年轻人在上进和上学之间,选择了上香,另一些人则选择了躺平——因为既然怎么努力都没用,那还不如让自己轻松点。如果眼前的条条道路都被堵死,那么此时,“连抱怨都不被允许”就成了压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难怪年轻人情绪反应如此猛烈。
不是这一代人更爱抱怨,只是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问题太多,答案太少,而不少问题还是远超个人处理能力的时代症候,深感无力的人们只能自行默默消化社会的结构性缺陷带来的痛苦。此时个体虽然陷入弥漫性焦虑,隐隐约约感到不适,但由于他无法指出痛苦的真正原因,所以只能抱怨。
中国人已经够任劳任怨的了。实际上,要不是现在的生活压力那么大,年轻人是很容易满足的,因为他们所要的,也无非就是能按自身意愿体面地活着,甚至已经不图如何成功了;然而现实却是从小到大读书卷了十几年,即便名校毕业也未必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还面临着父母的催婚催生,这些人生关口,就没有哪一件是轻松的,解答起来从未如此困难。
近年来,焦虑、抑郁这样的精神痛苦如此普遍,这与其说是年轻人脆弱了,不如说是他们承受了转型期社会压力的重负。仅仅责备他们“吃不起苦”,只是让结构性的问题完美隐身,而由此产生的个人情绪倒是被问题化了。
在我们这个社会,情绪仿佛是一件“生活自理”的个人事务,没人在意,何况当下人人都这么忙,谁有空听你抱怨?在职场上就更是了,据说“专业精神”的表现之一,就是“不要把情绪带到工作中”,你得时刻准备好承担任何事务,压力再大都得保持情绪稳定,就算哪天公司不再需要你了,也默默离开,别说一句话抱怨。
令人惊叹的是,很多时候中国人还真的做到了。然而,情绪看上去是消除了,结果却是人的麻木。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递》中记录了他那时真实的满负荷工作,即便同事遇到麻烦,所有人也都只是旁观,“我们也各有各的压力,各有各家里不顺心的事,谁也没有余力顾别人。在那种工作场所里,每个人都被生活压榨着,同情心因此透支,然后不知不觉地变得麻木。”
人毕竟不是机器,情绪也总要有宣泄的出口,而让自己好受点的办法之一恰是抱怨:
和别的快递员在小区里碰面,比如一起等电梯、坐电梯的时候,我们抱怨各自任职的公司是自然而然和惯常的话题。并不是说我们心里有多么不满,只是这些话能拉近我们的距离,赢得彼此的好感和信任,建立一种同仇敌忾的阶级情谊。说白了那就是些场面话,和北京人见面互相问一句“吃了吗”差不多。
这是相当真实的感受:人们私下抱怨时,并不指望问题能解决,有时都不一定有明确的问题指向,倒不如说是表达对生活境况的不满,甚至都谈不上有多么不满,只是这能充当减压阀的功能,并在有着相同处境的人与人之间激发共鸣,这多多少少能让人感觉好受一点。
说来吊诡的一点是,像这样的抱怨,到头来可能让人们更好地忍受了现状,拖延了问题的解决。当人们感到自己怎么都无法摆脱困境时,看起来就显得像是执着地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他们已经默认无法解决问题,但现状又如此痛苦,那么本能的反应就是逃避。
正如《心理治疗如何改变人》一书所言,抱怨其实也是在逃避:“人可以触发一系列的机制来避免面对自我,其中的一个方法就是执着于抱怨。这种固执阻滞了改变过程所需的能量,因为它将人自我封锁在不可能实现的修复诉求中。”
这当然很痛苦,此时,关键之处是“抱怨必须被倾听、被接纳并被承认是真实的”,具有同情心的倾听者会发现,抱怨之中往往也隐藏着对他人的请求,只是当事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必须对自我下功夫,才能让一切得到改善”。
就此而言,抱怨可以说是年轻人处境的真实反应,至少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在抱怨——如果连抱怨都不抱怨或懒得抱怨,那才是更可怕的。现在首先需要做的,不是指责年轻人“不够正能量”,而是去倾听并理解他们为什么抱怨,又能做什么来帮助他们更好地应对那些问题。
必须承认,结构性的问题都是很难解决的。看看日本就知道了,1991年经济泡沫破灭之后,花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才走出泥淖。社会转型的巨大压力,由日本年轻人默默承受了下来,他们并没有像欧美人那样上街闹事宣泄不满,而是转向低欲望、低消费、不买房,以此尽可能地降低生活风险,去做那些自己能做的事来获得“小确幸”。这些看似微不足道,但社会最终走出困境,就必须消除人们对未来的不安,激发年轻人的活力。
中国社会的情况当然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面对盘根错节的问题,有必要分清哪些是需要通过制度完善去解决的,哪些是可以通过个人努力去做到的。指望年轻人热情地投入实践就能完事了,这既不现实,也是在重复中国社会一再出现的错误:制度性的缺失,要求个体超常的道德努力来弥补。
年轻人当然可以抱怨,但抱怨不应该是终点,而是起点:不是抱怨就完了,而是由此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为年轻人更好成长扫清障碍。没必要告诉他们停止抱怨、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原因很简单:如果可以摆脱困境,没有人喜欢抱怨,何况要是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也没空抱怨。他们需要的是更多的倾听、接纳和协助,更好地应对风险,有了安心感才能勇于去尝试,在跌跌撞撞中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