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思想者书店
01
你能够回来一下吗？父亲不打针了。
弟弟在电话里焦急地说。
我说好，我马上回。
我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他是怕自己靠药硬撑着反而难受，不如停药，让自己早一点断了那口气。但是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够看着他不打针不吃药，慢慢逝去啊。
我开完会匆匆忙忙赶回老家时，正是午饭时刻。
一起来探望病人的几个堂姐姐正在吃饭。看见我回了，他们都松了一口气，说，我们是没有办法了，就看你还有没有办法劝得了他。
我就去找父亲。
他怕看见吃饭，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出去转悠，因为他吃不下饭，患的是食管癌。
做完手术的时候，医生说要接着做放化疗，我没同意。那个时候父亲能够吃东西了，不如让他好好吃点儿鸡、鸭、鱼、蛋、甲鱼，只要能够买到的都给他做上。
放疗，化疗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
此刻，复发的肿块儿已经堵住了他进食的渠道。
饥饿，让他本来就不是特别强大的身躯，像是风都吹得起来。
02
在橘林里，我没有看见他，
我以为他会在那里。
他挑灯夜战，开垦这片土地时，就说过，靠你们养老就算了，靠这几十几百棵橘子树就能行。
眼下，树已经挂果儿，但宣称依靠他们的人已摇摇欲坠。
我去竹林里找他，没有看见他。
我以为他会在那里。
这片竹林是他的面子工程，他说得最多的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如果是阳春三月，我家在湖区的亲戚来了，他准会背着锄头挖一两棵竹笋打发。
眼下，竹笋变成老竹，我还认得出来他们刚刚拔节的样子，但这些竹，还会认得出他那已经不成人形的主人吗？
我去杉树林找，也没有找到，
我以为他会在那里。
他前后建过两套土砖房，他为建房要用的土屋梁伤透过脑筋，丢尽过面子。
所以他拼命植树，樟树、喜树，特别是杉树，有一年还是大年三十，吃过年饭后，他就抱着一捆杉树苗，大呼小叫的，让我们给他去帮忙。
杉树很争气，几年下来就已成。
树们不知道它们的主人，可能在不久后就会来陪伴它们。
我去他以前经常放牛的黑狗坡找，还是不见他的影子。
03
我最终是在我们家那丘高岸田里，找到我父亲的。
看见我来了，像是遇见知音。他指着已经开裂的稻田说，你看看，这如今天都长成什么样儿了，再不搞点水到田里，这片禾就没得救了。
我说，你救了一辈子水稻，水稻也救不了你了，你就别管了。
父亲两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跟着我回了家。
我问，不打针了？
父亲说，不打了，打了也是浪费。
我问，不吃药了？
父亲说，吃不下了。
我说，那，简简单单收拾几件儿衣服和我走吧。
父亲问，去哪儿？
我说，去县城中医院治疗一下，或许还能够吃点儿东西。
父亲没有马上表态。
等到了家，又过了几十分钟，他就对我娘说，你去捡衣服吧。
父亲就随我去中医院。左邻右舍都看着，都认为还是我最有办法。
当然，中医院没有神医，就是神仙也救不了晚期的癌症病人，匆匆几日后，已经咳血的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肯在医院做最后的抵抗了，坚决要回家。
这一回，他连出去转悠的力气都已经消失殆尽。
弥留之际，父亲说，我怕自己难受，想寻短见……又怕你们遭人指点……你知道我后来为什么……和你去……去医院吗？
我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笑了，很累，但是很安慰很得意的样子。
他说，我给……你面子，我不能够……让别人感觉……感觉你没有尽到力……
这回，我没有忍住我那不争气，往下掉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