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斑痕

(三十)

文/姚水叶

也只因昨晚下过雪的院子有积雪,也只因他俩只有过一面之缘,面对程有良的到访,故北村的老书记只是和程有良简单地寒暄了不到十几分钟,程有良感受到了居高临下的客套和人穷志短的尴尬,他小心翼翼地从挎包里掏出礼物,又趁机说明来意,老书记在相互推让中勉强地收下了他带来的那几样人情礼,而且,也没有给出只言片语的承诺,借着从走廊顺手拿起了铁锨铲雪的举动趁机送程有良走出了院子。程有良看着故北村书记那不屑的表情,心里不免泛起了几分忐忑。

正月刚过,战地骑着破旧的二八自行车,给程有良来报信了,他将没有撑子的自行车靠停在门前的榆树旁,大步迈进了老丈人的门,一副布满喜悦的模样,特意走近土炕叫了一声:“妈,最近咋样?”

一种太阳从西边升起的问候惊诧了小芳她妈的心田:“我就是这老样子,年前听小芳说你生了个女子送人了,咋舍得么?”

“那都是小事,你甭计较,我把这女子送给知根知底的人家了,比咱花花强,咱花花可是在野地里捡的。”

程有良赶紧问道:“正月都过完了,宅基有着落么?”

“有了,康裕叔年里年外催了几次,康怀叔碍于兄弟面子和会计商量让我在村北落脚呢,一半多的社员允许我盖房,还有少半的社员都知道我没钱盖房,表面上默许了,背地里还等着看热闹。”

“那咋办?擀面杖插到崖棱了,前后都没路。”

“爸,我想好了,屋里有几根在河里捞的木头,再在村北新批的宅基上搭个棚,一家人先住上,我再拆这边的草屋,利用原来的旧木头,还有平时在河里捞的,只要能凑合就尽量用,你在这再帮我赊几根做大梁的木头,我忙后用麦子还,不够了再用秋粮还。”

“能成,我问到手时让小芳去给你说。”

时间是宝贵的,战地知道这事交给丈爸是唯一的选择,又听到丈爸慷慨地应承,连坐一会的时间都没舍得占,便告辞了丈爸,匆匆蹬上破旧自行车。送走了战地,程有良就像领了圣旨,在心里盘算了盘算,谁家有卖的大梁,谁家还有现成的木椽,心里就设想了目标。用平时精掐细算节省的一沓十元大团结走东家串西家,寻找比硬柴好点的丈二、八尺、六尺木椽,还订下了两个盆口粗的大梁,分别一块一块地涨,五毛五毛地抠,大概过了七八天就对小芳说道:“明天再去你姐家一趟,让你哥放下心,木料基本凑够了。”

山区的二月半,野桃的枝节鼓起了筷头大的花蕾陆续开放,随风摇曳的老柳树吐出了茧蛹般的絮花夹杂着嫩绿的枝芽,乍看都像一个披着绿色蓑衣的老人驮着背瞅着即将解冻的河水。春的气息适时地装扮着山坡,拖着冬尾的雪花飘在空中依然纷纷扬场,但落在泥土上又及时化成珠珠水滴,只有枯草上还能看到冬天的痕迹。吹来的风仍需掩面避之,谁也说不准这是春寒了,还是冬天延长了?程小芳带着程有良订好木料的消息又一次走在通往故北村的路上了。

她这次不拎竹篮,只捎一句话,又精心地将羊角头发辫成齐肩的细发辫,换上了姐姐做的一双新布鞋,临走时还不忘用双手同时捏了捏小发辫。本来是新穿的鞋,又用力在地上弹了弹,好像弹去了刚刚沾上的灰尘。程小芳自卑感强,唯恐碰见老师或同学,习惯了躲避,但还是出乎意料,相隔上百米,就看到郑明阳了,她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走向公路的另一边,高她一头的郑明阳也故意向程小芳迎面走来,那一脸俏皮劲仍然还保持着,一边笑一边特意走近程小芳问道:“咋?才几天就把同学忘了?”

“没忘,你比我学习成绩好,我咋好意思开口么。”

“都是课桌沦落人,走向社会了,何必计较学习好与差呢,我比你也强不了一纸厚,只要国家走富民强国的路,就一定得有人考大学,有人保家卫国,还得有人种地纳粮呢,是自古不变的硬道理,谁都有发光发热的机会,你看,我当的队长,按照上级指示精神,自留地下户了,还管着几百亩粮田和百十口人的温饱,这正应了那句常挂在嘴边的话,不学数理化,照样握锄把。”

听着郑明阳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大道理,程小芳自愧不如,便岔开话题问道:“几年没见,你知道咱班那些同学都在干啥?”

“邢越、胡小勇、巍小兵还有理科班的好几个都参军走了,邢康永、焦于生、李新、刘平在上大学,都给学校争光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范老师他们也是桃李满天下了。”

程小芳若有所思地说道:“邢越没考大学,参军了?我年前见蒋兰兰了,她上过师范,教初中数学。”

“现在的形势上大学是农村青年最能出人头地的路,参军也是农村青年最好的去向,你现在做啥?”

“头顶簸箕宽的天,脚踩筛子大的地,没做啥。”

郑明扬半信半疑:“胡说!”

“没胡说,真的!走了,改天再聊。”

人走屋空的草棚,只留下了搬不走的土炕和锅台,程小芳在草屋内连几分钟都没有停留,又出了半掩的矮门,小院的柴垛只剩一半了,显得太零乱,看样子,人走几天了。大芳的婆婆刚好转悠在草屋前的小路上,邻家秀茹婶唯恐大芳的婆婆听不见,用提高了倍数的声音问道:“三妈,你不给你老二帮忙去,胡转啥呢,看人家生儿你也生儿。”

大芳的婆婆似乎没有听见秀茹婶的话,直径向小芳走来,小芳开口问道:“姨,我姐搬哪了?”

“你跟我走!”

小芳跟着大芳的婆婆走出巷子,绕过大队部,顺着一条弯度不大的田间小路,小芳猜想可能要走到尽头,大芳的婆婆边走边对小芳说道:“娃,你不知道,甭嫌这偏避,为要这宅基,开了几次社员会和老碗会,多少人都不想给,都以糟蹋耕地为借口,叫你哥就住在草棚里,人家康裕不愿意,一家人在我队里冒尖着,也都不看僧面看佛面,给咱把宅基批这了,孬事里也有好事,咱跟能行人沾光了。这以前是埋人洼,建社后是生产队给骡马用土的地方,谁家猫狗死了都在这撂着,你哥给乡党帮了多少闲忙,到说话时都闭口不言,尤其是前任队长对你哥要宅基一千个不服,扯着嗓子说“战地要能住上新房,我撵着战地的屁股给舔屎呢”,你哥对前任队长说,咱爷俩拍个手,我住上新房谁不舔我屎谁是孙子,队长康裕是好人,听俩人打了赌,又听他弟非叫搬家不可,才一锤定音把事办了。”

程小芳对大芳的婆婆能说出这些话佩服的五体投地,心想这么不受人待见的木呐人用走一条小路的时间就具体地叙述了人世间像猪肉一样五花三层,看来她的思路是非常清晰的,只是没有人给她说话的机会而已。

一个人字型的窝棚孤独地耸立在空旷的田野,距离小芳的视线越来越近,大芳的婆婆抬起手臂,对小芳说道:“小芳,到了,那是你姐的屋,你自己去!”

“叫你锄麦子,你逛啥呢?正事不做,闲事有余。”

听着声音的方向,小芳看见了站在土棱上的大芳她嫂子蔡金秀,小芳很礼貌地叫了一声金秀姐,可能隔得有点远,蔡金秀没应声,显得很生气的样子向村里走了。

小芳顺着最近才踩出的小径走向姐姐的新屋。七八个平方的窝棚里传出了几个外甥女的嬉笑声,看见了小芳的到来,几个外甥女争先恐后地将小芳团团围住,拽衣襟的,抱腿的,牵手的,小姨、小姨喊得不亦乐乎。棚外新盘起的土坯锅台已经封皮,用半块型胡基磊的烟囱高过了窝棚顶,战地正忙碌地用几根胳膊粗的杨树枝给锅台做着遮雨的小棚,地上放着筛子大的两片沥青毡是备用的。

“哥,姐,我给你捎话来了,你们咋住的这?”

大芳说道:“我知道你要来,咋晚烧锅火就笑,今早上刚点着火,又呼呼地笑!”

“跟咱妈一样,火笑就是来人,来人也不一定是我。”

战地也笑着说道:“我也信,所以才让花花她奶在老屋等你,你还真来了!”

“你猴年马月能盖起房?住这簸箕大的烂棚,咋住!”

大芳说道:“这都托了队长的福了,宅基批了,棚有了,地里的麦苖起身了,几个女子长高了,还要啥哩?”

战地也接着说道:“这就叫穷高兴,富忧愁,叫花子出门翻筋斗!房秋后一定要盖好,也一定能盖好,不然,分的水稻、苞谷、大豆、萝卜往哪搁?热炕往哪盘?”

“那你抽空去拉木头,咱爸给人家有的把钱结清了,有的把定钱给了,也给人都说好了,你太忙,让你后半夜拉,林站也卡得严。”

“哎,知道了,回去给咱爸说一声,根基自己挖,石头我从河里捡,土墙、胡基我自己弄,叫咱爸放心。”

程小芳从姐姐和姐夫的话语中,感觉不出半点的凄凉,反而从他们充满知足中感受到了不畏艰难的决心。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现以打工为生,更爱文学,曾在诗刊及各文学平台发表过诗歌、散文、小小说等,喜欢用笔尖传递亲身体会和见证过的社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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