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诗人

都柏林大学中世纪文学博士

复旦大学英文系教授

在一种典型的厌女叙事里,斯堪的纳维亚的丰饶女神芙蕾雅为了得到一条黄金项链,委身于参与打造项链的每一个侏儒金匠。那条名叫Brísingamen的著名项链圈起女神完美的脖颈,也圈出一片异教神话中罕见的贞操审判场:所有人都可以安全地站在圆形空地的外围,向位于中央的女神投掷石块。然而那些篡改神话的老僧侣搞错了,芙蕾雅的项链并非黄金所造,是由比黄金更闪耀的琥珀串起,琥珀在冰岛语中的别名是“太阳女神的眼泪”。当芙蕾雅作为太阳女神在海平面升起,她的名字是玛尔朵(Mardöll)—“海上的闪耀者”—她的项链是闪耀在群山之巅、环抱整个世界的晨曦。

绳结,手环,项链,这些首尾相连的圈状物自远古以来围起女性的身体,却不能将她们拘禁。圆是循环,也是无限,就如传说中的母性。母性不是必须接受的生理事实,更不是一项道德义务,它是凡人能做出的最慎重的抉择之一。因其化或然为必然、化无形为有形、化虚无为具身的严酷潜能,只有在完全诞生于审慎的自由意志之时,母性才可能成为一份深沉的赠礼,一段充满创生和历险的大航海旅行。

芙蕾雅是海洋的亲随者,是佩戴明艳晨曦的旭日,也是爱与分娩的守护者。抚摸着腕上标志中等风险的金色手环,你来的那日,我选择把自己交给芙蕾雅,交给两百万年来无数女性先祖共同托付的命运—被抛入由他人书写的必然性中,她们中的大多数人并未拥有自由选择的幸运。现在,就请让我背负这份幸运如同背负荆棘中的百合,如同背负盐碱地中的橄榄树,让我佩戴这条看似一挣就断的金色纽带,在自己肉身和意识的最幽暗处,连起所有成为母亲之人的未来与往昔。

如果说分娩方式也有等级之分,多数初产妇心中的白月光自然是顺产,在能及时打上无痛的前提下。我所在的医院以疼痛管理著称,承诺可以在产程的任何时段进行硬膜外麻醉,产时侧切率则低于20%。自知高龄的风险,整个孕期我都严格控制体重,产检一路绿灯,胎位也正常,整个孕晚期我一直按照自然分娩的预期做着生理和心理准备。然而,太多非人力可为的因素充斥这不长不短的40周旅程,“努力就会有回报”的好学生思维注定行不通。由于潜在的感染风险,无论采取什么方式,你必须在24小时之内离开我的身体。

24小时之后的现在,我们已经是两个独立的人。欢迎你,孩子。不知道38年前,我的母亲是不是也在心里默念过这句话。

上午11点多进入LDR产房后,我就(得到鼓励)把产房变成了马戏团:坐在瑜伽球上颠簸弹跳,像一只巨型蟾蜍;和你父亲互相搂着脖子压腿弯腰,像某种激进福音派的入会仪式;在你外婆杠铃般的爆笑声中劈叉—对了,你的外婆,我的妈妈,她当然也在场。38年前她把我带到这世上,由于我比预产期足足迟到了半个月,脑袋已经大到不像话,我来的那天又逢法定假日,医护走了大半。在那间躺着十几个产妇的集体病房,已经难产一天一夜、疼到说不出话的妈妈用尽最后的力气,拉住一个没下班的护士,恳求“给她一刀”。然而,由于医院该月的剖宫产指标已经用完,妈妈没能得到她苦苦哀求的解脱,而产程已拖得太久。父亲在外面签署了知情同意书,也就是所谓的“保大人还是保小孩”,世上最残酷的选择题,并且抉择权竟然不在那个事关其生命的“大人”本人手中!多年后,父亲还在世时,曾多次为他那一天的抉择向我道歉:“没有选你,对不起啊。如果你刚一出世就失去了母亲,那真的不行。我不能没有你妈妈。”爸爸,谢谢你这样选择。如果那时在妈妈肚子里迟迟不肯露面的我能够用超自然力左右你的意志,我也不可能左右你做出更正确的抉择了。母亲的生命,带着近三十年的希冀、恐惧、希望、欢欣,是已然发生的现实,父亲和母亲的爱情也是。那时我的肉体虽存,精神和灵魂却只是一种潜能,如果它有意志可言,它不想以自己母亲的生命为代价来到这个世界。

所幸命运展露了仁慈的一面,最终,一把巨大的产钳夹住我的头,把我从母亲下体拖了出来。母亲遭受了严重的会阴撕裂和宫颈血肿,产后数月都无法采取坐姿,大出血和产褥热使她没有乳汁,其他各种疼痛一直持续到多年后;我则被夹到面部淤青(母亲一度担心我会破相,或者更糟的,失去部分视力),还得了小儿斜颈,半岁前每周都要去一个老法师那里接受推拿治疗。生育的鬼门关并不是一种修辞,也并不仅适用于中世纪。然而我们都活下来了。38年前,同样也是春天,没有无痛分娩的选项,没有LDR产房,没有助产士,没有家人陪伴,母亲在漫长的难产之后孤独地生下了我,一个据说哭声比男孩更粗哑的大头女娃。如今,她在单人产房里陪伴我,看我坐在瑜伽球上颠来颠去,搭着你父亲的肩膀跳兔子舞,孩子,当我说你外婆在旁边爆发出杠铃般的笑声,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本文收录于《世界时装之苑ELLE》25年1月刊,杂志购买请点击文末左下角“阅读原文”。

内容监制:孙哲

策划:ELLE专题组

编辑:She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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