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彦亲王航海记

作者:[日] 礒崎纯一

出版时间:2024年10月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新民说

希罗多德没有解释任何事。他的陈述平淡无奇。正因如此,这个古埃及故事才得以历经数千年后仍能令人惊叹,发人深思。就好比一粒谷物种子,在金字塔密不透气的小型墓室中放置了数千年,时至今日依旧保有发芽吐绿的力量。

——本雅明

行至倒数第二座塔下,诗人吟咏了一首短诗。那首诗已经失传,有人说它只有一行,也有人说不过是一个字而已。事实上,那首诗的内容里,包容了整座庞大宏伟的宫殿自远古过去直至现在的所有历史,以及在其间的一切人、动物、神、装饰和附属品。听到这首诗后黄帝大叫“¡Me has arrebatado el palacio!”(你抢走了我的皇宫!),当即夺去了诗人的性命。还有另一种说法,诗人吟咏诗句的瞬间,宫殿就如同被电光击中般烟消雾散……

在博尔赫斯的作品里,诗与宫殿是等价物,双方无法并存的寓意昭然若揭。欲使宫殿存续就不得不杀掉诗人,欲使诗获得永生宫殿便不得不湮没。此时诗与宫殿的对立,不妨换言成梦与现实的对立。欲使现实存续,就不得不杀掉梦。喜爱做梦的人,在梦一步步临近完成时,总怀有一种预感,时日将近,他的生命会在黄帝的一声呵责下被夺去。喜爱做梦的人啊,耳畔如幻听般传来一声“¡Me has arrebatado la realidad!”(你抢走了我的现实!),诸君之耳可听得到?

——涩泽龙彦《关于梦》


在一个仲夏夜,我终于慢吞吞送交了博士论文,几天后的放学路上,遇上了一只从容自得在柏油路上漫步的斑猫。F市的Q大虽坐落在荒山野路边,但近年已铺上一条条崭新的柏油马路,悦目金蛛和独角仙便都消声敛迹了。“去处亦是踯躅,来处亦是踯躅”,即刻想起《龙潭谭》的故事开头,是因为两旁绿化带已被踯躅花海淹没,我正置身于与镜花的短篇类似的场景里。遇上的说不定正是同一只毒虫。只是偷拍并尾随其后的我,那一天没有遇上潭底的美人,只看到巷尾不波的水罐。几个月后,M先生在邮件里写道,他与礒崎先生在涩泽生日那天同去扫墓,回家路上遇上了半空中飞过的玉虫。“那就是涩泽先生吧。”他不忘补充。写到这里,我开始对这件轶闻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匆忙打开邮箱,却没找到那封关键的证据。


漫长的夏日过后,我开始在O市的高专教中文。来回的通勤时间为五个小时,需要换乘三次,每辆车几乎都从首发坐到终点站,因而无法坐过站。途中会经过《千与千寻》里给河神洗澡那场戏的灵感源,位于F市近郊的柳川。一面回忆五十年前的河川治理,一面重读金爱烂《那里是夜,这里有歌》为自己打气(“四种声调在龙大听来,就像深夜在山里遇到四条岔路……”),我又想起礒崎先生曾说,从镰仓到东京板桥区,他每天的通勤时间是4个小时,上班的最后几年,他就是用通勤时间重读了《涩泽龙彦全集》。


初夏的某一日,我问礒崎先生能否去他镰仓的家中做客,满足我的好奇心,顺带续写我的《魔窟探访记》,他欣然应允。随后我又问他能否一起去逛新江之岛水族馆,不想却被无情拒绝了——“我打降生到这世界起就讨厌鱼,连从鱼铺前面通过都不愿意。和汉辞典里鱼旁的书页我都无法翻开。被关在水族馆里一个小时,我无疑会死去。(笑)不过拉福格有一首写水族馆的散文诗,倒是不坏。”

于是在令人怀念的六月末,我推开了礒崎先生家的大门。

映入眼帘的是玻璃柜里《龙彦亲王航海记》的获奖证书,和一架传说中的古键琴。


右三为礒崎先生


很快又注意到窗边的一只侏獴玩偶,是《交响情人梦》里野田妹穿过的玩偶服。想起我也有一位昔日里沉迷研究野田妹的内裤是如何长出蘑菇来的老友。又想起《龙彦亲王航海记》中,问涩泽喜欢什么音乐的正是礒崎先生。以及传记的后记——“非要将本书比拟成巴赫的受难曲的话,那么成为曲子核心的咏叹调、咏叙调和众赞歌,均已完成了作曲,摆在我面前。所以,本书新写下的内容,无非就是于已经存在的优美的咏叹调与众赞歌之间以讲述衔接的“福音史家”(Evangelist)的宣叙调部分, 以及几段序曲和间奏曲。我充当的角色是“福音史家”, 但小心翼翼地回避了福音史家亲口高声歌唱的愚蠢,更不用说那些传奇小说般的想象力,丝毫没有混入本书的叙述之中。”

悄悄拍几张屋主的唱片收藏。



涩泽家客厅有一面凸面镜。礒崎先生的客厅也有一面凸面镜。记得涩泽曾写过家中的英国制凸面镜是在横滨一家花哨的男装店购得的。就从涩泽本人的随笔《在横滨发现的镜子》里引用几行。

可要我说,凸面镜自有凸面镜的趣味,若是普通镜子,便不会有如此美妙的魔法镜效果。光影的游戏实在愉快,凸面镜那稍稍隆起的球面,可以从出乎意料的角度切取出乎意料的空间,映出鲜明的景象。比方说,当我卧在沙发上,从凸面镜中看到普通镜子里看不到的庭院一隅,会在心里暗叫一声快哉。

随后,随笔的话题快进到十五世纪的弗兰德地区,那里的人们习惯在家里挂一面凸面镜,一同组成光学都市的小景。荷兰画家扬·范·艾克的名作《阿诺菲尼的肖像》中的那对新婚夫妇的房间里也有一面凸面镜,映出本不该出现在画面的另外两个人。


书斋在二楼。我暗自窃喜,天堂的秘密之门已为我洞开,沿路是幻想画廊。墙上挂着几张梅木英治的铜版画。梅木绘制了国书刊行会33卷本《日本幻想文学集成》,我尤其喜爱小栗虫太郎一卷封面上的南洋大兜虫。

至于房间和宅子如何被书淹没,每一份病历都有它独特的病理。这里秩序井然,譬如蜘蛛造屋。最先遇到的书柜,玻璃门背后是礒崎先生在国书刊行会编过的书,气派得宛然金龟家族的成员。


难得的一块干净隅角放了张桌子,这里就是礒崎先生写涩泽传记的地方,如今已被资料山占据。一旁是《涩泽龙彦全集》。未能来得及问,写一本传记,是不是从传主手中盗走了他的现实?


而现在又有了另一块干净角落,等待着下一本书。


二楼有CD区、漫画、中国文学。




望着磨损程度很高的《新字源》和ROYAL日法辞典,忍不住开始想象一个刚从法文系毕业、初出茅庐的新人编辑。在国书刊行会五十周年纪念小册子里,我愉快地窥见这位主编的修行时代。


当时,管理仓库是新人教育研修的一部分,此后还要在营销待上几年才能进编辑部,这是约定俗成。我去交《法国世纪末文学丛书》的策划书,大约是入社几个月后,那时候我还在仓库。原本做这种事是大忌,但我捏造了一份厚厚的策划书,直接向社长陈诉。随后的一个周日,突然有电话打到我家里来,事情变成了“这书明天就可以出”。听上去像天方夜谭,但这是真的。

礒崎先生也在采访里说,起初的国书,社员大都是印刷厂员工,出版社是慢慢转变成如今读者心里的那个专门出版幻想文学的国书刊行会的。在故事的序章,复刻版《上田秋成全集》(1969年)刚刚出版时,当时的营业部长大声怒叱:“还不快告诉我这个上田秋成先生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读到这里,不由得觉得如今钟灵毓秀的国书刊行会说不好真能打通上田秋成家的电话。

地上的大多是新书和文库本,床上的是最近要读的书。听屋主解释,我还是难以捕捉书籍具体的迁徙过程。


走到路的尽头,才终于走进了卷贝的中心,那个最初的书斋。



说到别处难见到的收藏,屋主取出一本施沃布插画本一本铃木信太郎签名的波德莱尔诗集,以及涩泽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的内容也出现在《龙彦亲王航海记》的终章。





摇摇晃晃回到一楼客厅,恍惚间像一次冥府旅行。礒崎先生又说起他心爱的《水浒传》,取出珍藏的DVD为我播放电视剧宣传片。一路上我已经看到包括岩波少年文库版在内的多部《水浒传》。据他讲,百二十回的水浒传足本,起初是在日本被发现的。

站在礒崎先生家的小院,又想对他解释《龙彦亲王航海记》中译版内封用的画。是涩泽心爱的画家伊藤若冲的一组版画,名为《玄圃瑤華》,仙人居所的如玉繁花。在我的空想里,拆掉书皮就会露出涩泽家的小院。半晌,他说翻过面前的这座山,就能到涩泽家。“是涩泽搬到我家附近的。”



龙彦亲王航海记

作者:[日] 礒崎纯一

出版时间:2024年10月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新民说

作者简介:

[日] 礒崎纯一,1959年生,毕业于日本庆应义塾大学文学部法语系。现任编辑。编有《书籍的宇宙志:涩泽龙彦藏书目录》,著有《古典乐专辑指南100张》《古典演奏的现在》等作品。

内容简介:

作为战后日本的法国文学介绍人、翻译家、小说家、散文家和选集作家,涩泽龙彦在日本文学史上留下了独特的印记。作者礒崎纯一作为涩泽创作生涯晚期的编辑之一,与其有所接触,也因此有机会收集到许多涩泽亲友提供的、此前未曾公开的资料,了解到不少鲜为人知的轶事。

书中,作者通过大量的信件、文章及相关人士的证词,追溯了涩泽龙彦这位奇才的一生:从出生到经历战争的少年时期,再到从到东大法文科毕业、投身法语文学翻译与文学创作的青年时期;从遇见第一任妻子矢川澄子、经历“萨德审判”、担任《血与蔷薇》的主编,到与第二任妻子龙子的相遇以及平静的晚年的生活,全景式地还原了作家的成长经历。同时,通过穿插讲述涩泽与同时代好友三岛由纪夫、种村季弘、生田耕作、土方巽、松山俊太郎等人交往的细节与趣事,呈现了当时日本的文化氛围与社会风貌的一个缩影。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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