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一直充满着神秘。时至今日,《盗梦空间》里的梦中梦、类似“缸中之脑”所谓世界是一场梦的思想实验、宣称可以自主控制梦境的“清醒梦”体验等,这些关于梦的有趣话题充斥着各类媒体。对我而言,种种关于梦的本质的现代理论并不足以消解梦的神秘性,不期而遇的梦显然更加光怪陆离、扣人心弦。某种意义上,现代性已然支配着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梦,则是为数不多的例外。正因如此,康儒博的这本关于古代中国梦文化的书,才显得格外新奇与有趣。


《中国梦境:公元前300年—公元800年》,[美]康儒博 著,罗启权 等译,东方出版中心2024年出版

《中国梦境:公元前300年—公元800年》的开篇,作者点明全书重点不在于“中国人到底梦见了什么”这一类具体问题,而是要探寻中国人如何看待做梦、如何处理与应对梦、梦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等话题。书中故事对中文语境的读者或许并不陌生,但在不同视角下解读,也别有一番新鲜。

康儒博敏锐地注意到,“为什么做梦”和“梦意味着什么”二者常常混淆。“梦书”是一种古老又现代的文本,会列出梦到某样事物的预兆。最著名的梦书莫过于网上流传甚广的《周公解梦》,康儒博指出,至少在先秦时期,中国的解梦者就会参考一些指南。比如,梦到了竹木茂美的画面,解梦者参考梦书可能会给出预示着“谋从事成”或者“吉喜”的结论。在文本中,这种关于梦的预示很多,但古人们并没有对梦的成因作出解释。在康儒博看来,这是个值得深思的现象。

细寻脉络,解梦的原理与占卜相似,都是根据呈现出来的“象”来预测未来。对梦中征象的解读,就是一个破解复杂密码的过程。这里有一系列充满机智的小故事,有些是利用谐音会意拆字等文字游戏,有些要把梦中场景转化为易经里的卦象,另有一些则更为复杂。比如,有人连续三次梦见了刍狗,占梦者第一次说可以吃到美食,第二次让他小心从车上摔下来折断脚,第三次又提醒他家里会失火,结果每次都应验。占梦者解释说,刍狗是祭神时用草扎成的小狗,因此第一次梦见,会享用祭祀后的食物;祭祀结束后,刍狗会被扔弃遭到车轧,所以会坠车伤脚;被轧后,一定会被拉回家烧柴用,因此与失火有关。然而,这类完美的预测从运行机制上又是无法解释的——正如康儒博所言:“是谁或什么导致了做梦者梦见了这些拟像而不是其他拟像?”

该怎样理解这类预言呢?康儒博引入了“前瞻范式”进行解读。首先,他认为,无论是做梦者描述梦境内容、听众还是解梦者对征象的解读,都是有选取的,即人们会慎重选择听众,做梦者和听众之间的互动又进一步塑造了梦的结构和内容。其次,记录是回顾性的,对征象解读也许有多个方向,但大部分都湮灭在时间的海洋中。只有被后续事件证实的解释才能赢得其他受众的认可,并被不断记录下来。康儒博引用史嘉伯的评论:“所有可以观察到的事件都充满着一种宿命的特质,确保只有真实的预测会被叙述的回顾性习惯,也把一种关于未来是确定的而又含糊其辞的知识输入到过去。”


庄周梦蝶。图源:视觉中国

最后一章探讨了被康儒博称为“到访范式”的另一类梦,即在梦中与非人类的“他者”相遇并发生故事。“他者”可能是蚂蚁、栎树、蟹、石头、狐狸等动植物甚至矿物的精灵,也可能是神明或不知名的怪物。“他者”有着人类一样的语言和思维,可以为做梦者疗疾,脱困,传授知识。他们有时向做梦者求助,有时也会对做梦者造成伤害,甚至导致做梦者的死亡。梦中的互动往往直接影响到现实,如梦里赠予东西直接出现在现实,梦里获知的信息被现实印证等。在古代中国人看来,这类梦本身就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在人类世界之外,“有许多个周围世界,许多个由非人类的存在者所体验的世界,他们和我们一样,是有目的的自我。但是,这多个周围世界是由门户连接起来的,允许存在者转化、言语交流、赠送礼物、传授歌曲、请求帮助以及其他许多互动”。

那么,这些梦的预测,以及“他者”梦中到访的轶事,他们本质上是什么?隐含了古代中国人怎样的宇宙论呢?康儒博认为,这是将梦纳入秩序之中及驯服梦的尝试——以梦和其他征象的解读为基础而得出的未来可预测性,显现出一种事件发展中的隐含秩序、一种宇宙的非随机性。如果我们再大胆一点,把结论再往前推一步,能得出古代中国在某种程度上存在一种宿命论或决定论吗?也许可以在17世纪的小说《红楼梦》里得以验证。《红楼梦》第五回,与秦可卿长得一模一样的仙人,引领贾宝玉到太虚幻境游览,贾宝玉在那里翻阅了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判词宣判了每个人的命运,以及整个世界的结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曹雪芹把这段情节安排在梦里,兼具宿命和“他者”这两种模式。尽管后续情节还没有展开,但读者们相信,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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