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缉思(Wang Jisi)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国际战略研究院创始院长

采访前言:

2025年新年伊始,中美聚焦采访了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国际战略研究院创始院长王缉思教授,展望中美关系未来四年发展的多种局面。

王缉思教授认为,未来四年的中美关系发展,悲观之处,主要是两国的主流社会舆论、叙事框架仍将对方视为主要的外部经济和安全威胁;不悲观之处,在于政策是由两国领导人和政府高层决定的,事在人为,如果两国领导人在未来加强沟通,寻求利益的交汇点,形成更多战略共识,情况未必越来越差。只有摒弃零和博弈的竞争思维,中美关系才会有更好的前途。

王缉思教授的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外交、中美关系、亚太安全。2005年和2012年美国《外交政策》将其评为全球百大思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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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采访的全文:

中美聚焦:您对中美关系的看法在过去二十年中发生了变化。在您的早期工作中,您对合作伙伴关系的潜力表示乐观。然而,最近,您提出了对关系恶化和冲突风险的担忧,甚至使用了“热和平”一词。哪些因素塑造了您这种思维演变?

王缉思:过去二十年间我对中美关系的看法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二十年前我对中美合作的潜力持乐观态度,而近年来我对中美关系恶化和冲突风险表示担忧,甚至使用了“热和平”一词。其实早在三十年前我就曾使用过这一词语,当时意指中美关系在温度上的“热”,如今是指争吵和可能发生战争的“热”。

回顾过去二十年间中美关系的发展历程,2004年至2005年左右中美关系的一大变化是双方都认为“两国关系处于历史最好时期”。钱其琛副总理认同时任美国国务卿科林·鲍威尔的这一论断,并表示中美关系“还可以更好”。2005年,时任美国常务副国务卿罗伯特·佐利克提出了“负责任的利益攸关方”概念,中国对此也做了积极回应。我还专程赴美国国务院与佐利克交换意见,说我们赞成对中美关系的这个设想。


▲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

中美关系逐渐恶化,始于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之后。这场金融危机不仅是经济领域的问题,更加深了美国国内的社会和政治分裂。“茶党”运动和“占领华尔街”运动先后兴起。“茶党”代表的右派认为奥巴马政府的改革损害了自身利益,他们的民众基础同如今特朗普的拥趸有着一脉相承的渊源。“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左派指责金融市场被“华尔街肥猫”垄断,导致贫富差距加剧。美国国内收入分配不平等问题进一步恶化,出现了“诿过于外”的情绪,塑造了一个“中国在世界上和在美国国内都损害了美国利益、抢了美国人饭碗”的叙事。

2017年特朗普政府上台同中国开展贸易战,同时台湾、南海等问题的矛盾也激化了。中美两国的国内政治在2010年前后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在中国方面,若干级别很高的党政军官员2012年后因腐败问题而下台,中国共产党加强了反腐力度和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强调在国际关系领域要敢于斗争、善于斗争。中国在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同时,大大加强了国家安全在政治生活中的权重,推出了一系列抵御西方政治渗透的法律法规。在这一环境下,美国对中国的看法和态度发生了深刻变化,政策开始转变到对华全面遏制。

中美聚焦:当您展望未来四年时,您对中美关系是更乐观还是更不乐观,为什么?

王缉思:在认为两国关系是“历史最佳时期”的本世纪初,很少有人能预见今天的局面。这让我反思当年的乐观预期,但同时我也认为这种变化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中美关系的决定性因素在于两国国内政治的变化,而非两国实力对比的变化,即所谓“修昔底德陷阱”。

未来四年,两国力量对比不会产生颠覆性变化,但两国国内的政治局势可能会有变化和发展。比如,特朗普以巨大的政治优势再次执政,突破了很多人的预期,而未来四年他的执政方式和内外政策走向也难以准确预料。因此我对未来四年的中美关系发展,很难持明确的乐观或悲观态度。

悲观之处,主要是两国的主流社会舆论、叙事框架仍将对方视为主要的外部经济和安全威胁,这在未来四年恐怕不会变化。


▲2017年11月8日,中美两国元首夫妇在故宫博物院的太和殿广场合影。

不悲观之处,在于政策是由两国领导人和政府高层决定的,事在人为。如果两国领导人在未来加强沟通,寻求利益的交汇点,形成更多战略共识,情况未必越来越差。另外,舆论环境往往由政治精英塑造,中美高层关系好了,也可以引导舆论转向。例如,与拜登不同,特朗普在目前的候任阶段便几次表示希望与中国加强沟通,共同处理国际事务,还邀请中国领导人参加他的总统就职典礼。当然,他的口头善意能否落实到美方的行动上,还有待观察。如果特朗普上台后,美方在对华实际行动上能跟得上他的积极表态,那么中美之间就能形成更多共识,两国关系未必没有改善的可能。

中美聚焦:这些年来,全球许多地方的安全局势紧张,大国战略竞争加剧,是由哪些因素造成的?在特朗普第二届政府即将上台的情况下,您如何预测美国跟(中国以外的)其他大国的关系?这些关系对中美关系会造成什么影响?

王缉思:中美关系的变化及两国国内的发展变化,在相当大程度上受到世界大局变化的影响。当前全球局势中一个令人担忧的普遍现象,是各国国内的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社会矛盾激化。放眼欧洲,德国2025年初选举、法国政局动荡的结果仍未可知。俄罗斯在俄乌冲突中力量受到削弱,经济很难长期向好。美国国内的收入分配问题、深层社会矛盾、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兴起,是影响它的政治和外交的重要因素。世界范围内,人工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气候变化、移民与难民问题、公共卫生危机等一系列问题叠加,造成了世界局势的深刻变化,而大国竞争的加剧正是在上述背景下发生的。许多国家将自身国内问题归咎于外部因素,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相互交织。

上述国际因素对中美关系产生了重要影响。但中美关系的关键还是在于两国国内的发展,前景既不必过于悲观,也没有很多理由乐观。至于美国与其他国家的关系,相比于拜登政府时期,特朗普第二任期的美欧关系可能出现更多的意见分歧,欧洲各国的对美态度也不尽一致。尽管日本和韩国国内政治发生了微妙改变,但美国在东亚的同盟体系仍然坚固。印度的对外政策更趋独立,不愿在中美之间“选边站队”,这让我想起中国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对外政策,即与所有国家都保持友好关系,尽量避免树敌,这是非常明智的。基于此,美印关系不会发生根本性变化。

我认为中美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国家,在国际上仍占据相当大的主动权,是两强并立的格局,但并未出现和冷战时期相似的两极格局。我指的是苏联当时掌握着对大多数社会主义国家的主导权,还有华约这个军事同盟,而中国同俄罗斯、朝鲜、伊朗等国的关系是“结伴而不结盟”,没有形成苏联那样一个“极”。

中美聚焦:俄乌冲突、中东冲突,美国都介入了,而中国对地区冲突的态度是劝谈促和,让冲突尽快平息下来,以利于世界的和平发展。在地区冲突问题上,中美双方有共同的利益诉求吗,有可能协调合作吗?

王缉思:我认为美俄关系是中美关系的一个重要变量。特朗普虽然表示与普京关系友好,并希望尽快解决俄乌冲突,但美国对俄政策还要取决于美国政治精英与舆论,而非取决于特朗普一个人对俄罗斯的看法。如果美俄关系不出现显著变化,那么中美俄大三角关系也不会出现太大变化。必须看到,中美两国作为全球最大的两个经济体,与其他主要国家的差距正在拉大,但印度的崛起是个例外,值得关注。不过,印度短期内难以对中美形成实质性挑战。

关于俄乌冲突和中东冲突中美国的介入及其对中国的影响,有一种观点认为,这些冲突削弱了美国,使它无法集中精力在亚太地区对中国形成更大压力,所以中国可以任其发展,不必调解。我认为这种观点值得商榷。


▲2024年12月7日,特朗普在法国巴黎与马克龙和泽连斯基举行三方会晤。有报道称,三人讨论了“利用中国对俄罗斯的影响力”来推动俄乌停火。

首先,中国政府在地区冲突中的“劝谈促和”,并非仅是表面的外交姿态,而是基于对全球经济的深刻认识。俄乌冲突、中东冲突以及其他地区的冲突,都是经济全球化的逆流,对世界经济造成了巨大冲击,作为经济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中国的经济利益深受这些冲突的影响,例如“一带一路”沿线的许多地区因冲突而局势紧张,包括乌克兰及其周边地区,这些冲突直接损害了中国的经济拓展和投资环境。因此中国的和平主张是真诚的,希望推动地区稳定、恢复经济发展。

其次,我们无法验证的是,假如没有俄乌冲突和中东动乱,中美关系就会比现在更糟。

第三,地区冲突造成大批人员伤亡,生灵涂炭,出于国际道义考虑,中国不能袖手旁观。事实上我们看到,中美、中欧关系因俄乌冲突而受到了负面影响,假如特朗普上台后美国采取措施推动冲突平息,未必是对中国不利的。重要的是要避免陷入零和思维,即认为对美国有利的事必然对中国不利,反之亦然。实际上,中美在缓解地区冲突、恢复动乱地区经济等方面可以找到利益的交汇点。中美合作不仅限于扫毒、气候变化、公共卫生等非传统安全领域,两国在国际安全的其他领域,也存在协调合作的可能性。

《纽约时报》著名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近日撰文(详见)指出,当今世界面临三个划时代的挑战,即失控的人工智能、气候变化和崩溃国家及地区的动乱,这三个挑战都需要中美双方进行合作。我认为,他这个观点是有战略价值的。中美未来能否抛弃零和思维,在地区冲突、全球治理等问题上形成战略共识,是双方关系发展的关键。上述挑战不仅涉及中美自身利益,也关乎全球的和平与稳定。中国提出的“全球安全倡议”“全球发展倡议”“全球文明倡议”正是基于这一逻辑,希望通过合作推动全球的共同繁荣与安全。

中美聚焦:台湾问题被视为中国的“核心利益”,而美国仍然在不断试探中国大陆对台政策的底线,这是紧张局势的重要根源。在特朗普的下一个任期里,台湾的紧张局势会不会失控,甚至爆发中美之间的战争?

王缉思:关于台湾问题,特朗普在当选前后曾对“如果台湾发生冲突,美国是否直接介入”的问题保持回避,这一态度可被视为积极迹象,表明他意识到台湾局势一旦失控,将迫使美国卷入两岸军事冲突,这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

在当前和未来一段时间内,岛内“台独”倾向有继续发展的危险,中国大陆对此持严厉的批评态度,加大了对“台独”的军事、政治、经济压力。从整体上看,中美两国都不希望因台海两岸冲突而导致直接战争,两国政府多次重申“和平共处”的原则。中国方面对于“和平统一、一国两制”的主张是认真的,也是实质性的政策目标。



▲2024年5月23日和10月14日,中国人民解放军东部战区分别位台岛周边开展了“联合利剑—2024A”和“联合利剑-2024B”演习。

从最近几个月的动向来看,不论是拜登政府还是即将上台的特朗普政府,都对“台独”倾向抬头持有顾虑,通过不同渠道向台湾地区领导人传递信号,表明不希望“台独”脱轨,越过“红线”。美国政府一再重申不支持“台独”,奉行一个中国政策。我认为特朗普政府会重申这一立场。这种表态并非单纯的外交辞令,而是对“台独”导致中美冲突爆发可能性的担忧。美国显然不希望台湾问题恶化到中国大陆被迫动武的地步。我认为未来几年台海局势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管控,不太可能发展到中美之间爆发战争的地步。关键是双方明确底线,争取完善在相关地区的危机预防和管控机制。

中美聚焦:2020年1月,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内,中美通过艰苦的谈判,达成了“第一阶段贸易协议”。今年特朗普当选总统前后,一直威胁要对中国出口到美国的商品加征高额关税。展望未来几年,中美经贸摩擦会加剧,还是有可能缓和,走到中国希望的“合作共赢”的轨道上?在中美经贸关系中,中美两国企业界可以起到一些积极作用吗?

王缉思:经贸方面,候任总统特朗普曾宣称要对中国增加60%以上的关税,并且对其他与美国有贸易顺差的国家也采取提高关税的措施。这一表态部分是在虚张声势,高关税实施后美国国内的经济利益也会一并受损。中美未来经贸摩擦是否加剧将取决于特朗普上台后具体的贸易政策,在尖端技术、电动汽车、稀有金属等领域的摩擦可能会加剧,但同两国民生相关的产品方面依然存在合作空间。两国企业在此过程中依然扮演着积极的角色,起着“减压阀”的作用。我个人与中美两国的企业界人士都有联系,许多中国企业家,包括民营和国有企业,都希望扩大中美经贸交往,不要“脱钩断链”。美国企业家也普遍希望他们在中国的经济利益能得到保障。虽然由于受到国内“政治正确”的压力,他们往往难以公开表态,但他们都努力对美国联邦政府、地方政府和国会施加影响。


▲2020年1月15日,中美双方达成了“第一阶段”经贸协议。

最近哈佛大学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访华时和我交谈,他对一些中方人士提出的中美关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一概念很感兴趣,甚至想在理论上加以发挥。我对他说,这实际上体现了中国人的一种文化智慧和理性思维方式。在经贸方面,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是中国的部分产品融入了美国的技术和资金,美国的很多制造业也离不开中国的零部件、原料和劳工,表明双方在产业链供应链中的深度相互依存。

中美聚焦:您在2012年与美国学者李侃如(Kenneth Lieberthal)合写了一篇报告,提出“中美战略互疑”(China-US strategic distrust)的命题,希望两国增加战略互信,避免冲突。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中美战略互疑似乎增加而不是减少了。您对两国政府、两国社会加强相互了解,减少误解,有什么期待和建议?

王缉思:当年我们提出的“中美战略互疑”现在大大加深了。现在美方最大的怀疑,是中国的战略意图是要破坏以至颠覆美国企图维护的世界秩序,取代美国的霸权地位。中方反复否定这种战略意图,美方却越来越认定自己的判断,而且强调随着中国实力的增强,会强化中国同美国争霸的意图。中国对美国的最大怀疑,是美国企图改变中国的政治制度。美方反复声称“不寻求改变中国体制”,中方完全不能相信。这种战略互疑,在可预见的将来不会减少。我希望民间往来的逐步增加,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这种疑虑,但对这点不抱信心。

中美聚焦:您认为中美两国的国内叙事,特别是那些将对方国家塑造成竞争对手或威胁的叙事,是否会越来越阻碍双边关系的发展?可以做些什么来重塑这些叙事,以实现更具建设性的对话?

王缉思:中国官方提出,处理中美关系的原则是“相互尊重、和平共处、合作共赢”。相互尊重就是双方要尊重对方的国内体制、发展道路以及在世界上的地位,在此基础上和平共处,进一步合作共赢。美国把中美关系定义为“长期的战略竞争”,甚至是要“竞胜”(outcompete)中国。中国官方不接受用“竞争”这个词来定义中美关系,因为当“竞争”被定义为两国关系的核心时,合作的可能性就会降低,且结果是要争出“赢家”。中国讲的“合作共赢”,我的理解是竞争可能长期存在,但结果不一定会有确定的“赢家”,最好是没有“输家”。

有些人认为现在中美关系处于“战略相持”阶段,我对这种提法持保留态度。“战略相持”,首先让我们联想到毛泽东在抗日战争时期发表的“论持久战”。毛泽东提出,抗日战争将划分为三个阶段,即敌人战略进攻、双方战略相持、我方战略反攻,最终战而胜之。如果我们把今天的中美关系定义为“战略相持”,就意味着在一段时间后我们会对美国有个“大反攻”,彻底战胜它。这样表述,就在不知不觉中落入美国的“竞赢”思维框架。我们看到的现实前景,是没有一方会彻底失败,不会出现“大反攻”。换句话说,我们希望这种竞争出现合作共赢的局面。如果我们接受了美国的“竞争”口号,就可能陷入冷战思维,跟美国斗个你死我活。

中国的文化智慧并不是不承认有竞争,而是争取在竞争中共赢,避免迎头相撞导致“共输”。中美两国应该竞争的,是哪个国家的国内更团结稳定,民众过的日子更好,生态环境更宜人,在世界上得到更多国家的拥护。美国国内出现的各种困难和问题,对中国并不是有利的。例如美国国内政治极化,孤立主义上升,排外情绪加剧,会影响中国在美国的经济利益,影响在美华人和中国公民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影响两国企业家和学者的相互交流。中国人并不希望看到美国更混乱、国内矛盾更激化的局面。反过来,美国人也不应该希望看到中国经济出现困难,缩小对外交往的规模。中国的经济繁荣,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会给美国带来更多机遇。只有摒弃零和博弈的竞争思维,中美关系才会有更好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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