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里人?你老家是哪儿的?
十年前,大家见面还会这样问,即便不是老乡,问起“老家”也很亲切,而说出地名的同时,就是在交换故乡的消息,也就看见了自己的身世。
那时每当别人这样问,都会让我觉得我的城市生活是不真实的,它更像一个梦或一部小说,我不由自主地在其中漂泊。
问梅
南宋 扬无咎《四梅图》(局部)
《杂诗》
(唐)王维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近年来,我发现除了老年人,几乎没有人再问起“老家”了,我也不再问任何人。世俗的无家可归,而非背井离乡式的流亡,已成为大多数人无法避免的日常。
时隔五年,我才终于明白,某次吃饭时一个同事问我是否想家,我当下不知如何回答,然后感到惊讶,我忽然发现我已很久没想过哪里是家了。你指的是哪个家?我问他。他想也不想地说就是你父母在的家。他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让我愤怒,我又不是小孩子,干吗还要整天想父母的家呢,但随即原谅了他的鲁莽,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过出生地的人,家的存在再坚实不过。而我,在这些年不停的漂移中,早已失去了家的感觉,我对哪里都没有归属感,在哪里都是个过客。
不过这件事让我反思了很久,直至今天,我仍在努力弄明白我为什么愤怒,同事无意且友善的问题,为何让我感觉被刺痛?也许我在内心深处还是渴望有个地方可以是家,而这个地方就是故乡,可是我们都知道,故乡再也回不去了,即便思念也失去了对象,我愤怒就是因为我无家可想。
地理上的故乡还在,童年的村庄还在,河流还在,很多记得我的人也还在,可是我回到那里已是个陌生人。村庄面貌全然一新,树木都换了,不再是桐树杨树榆树,都换成了占据空间更小的景观树。外在改变倒在其次,风土人情的改变,生活方式的改变,让我的童年彻底遥远,就像已经远在彼岸。我是否可以说,河也不再是原来的河,河被公园化,不再认识我。
幸好还有汉语,这古老的神话,就像传说中的巨蛇,即使断成碎块,我也能在碎块中抚认它的血脉。幸好还有唐诗,我还能在诗句中重温民间社会,重新感受饱满的人性,重回那些依然存在的平行时空。
今天是2025年1月1日,腊月初二。农事的边缘化,使得农历对于我们大多数人不再具有实际意义,但是临近春节,我们就会置身于两套计时系统,外在世界从属阳历,内心情感从属阴历。仅仅“腊月”一词,就承载了多少民族记忆啊。
腊月是寒冷的季节,也是温暖的季节。腊月是梅花开的季节,也是想家的季节。说到寒梅,你不可能不想到王维这首诗。读了很多次,让我们再读一次。
没有比这首诗更温柔的了。“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几句家常话,若不经意,叫人潸然泪下。
一个来自故乡的人,不仅会带来故乡的消息,还会把整个故乡都带来。汉乐府古题有《门有车马客行》,曹植、陆机沿用旧题皆有诗作,俱言游子久寄他方,遇有客自故乡来,惊心动魄,揽衣执手,问讯邦族闾里亲友存亡,主客问答,欣慨交集。
初唐王绩诗《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写法较前人更有新意,诗中连问十二句,并不作答,问旧园今在否,新树栽了没有,柳行疏密如何,种了几竿竹几株梅,渠水仍在涓涓流淌吧,院子里的果树哪个先熟……一气呵成问了许多之后,诗人觉察到自己的急切,便道:“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菜。”羁旅既久,故动问频频,请乡人不要顾虑,尽管据实以答,反正他也不久就要归去,早晚会回到故园的。
正是如此。淹留他方的游子,乍见乡人,一时间有多少话想要问。王维在诗里,却只淡淡地问了一句:“寒梅著花未?”千言万语,可以慢慢说,甚或不必说,不论人事如何变迁,只要梅花还开,故乡就还在。
见梅
清 恽寿平《寻梅图》
《早梅》
(唐)张谓
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
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
前些年,母亲每次来我这里,都会带很多家乡土产,面粉、辣子、玉米面之类,有时还带一壶醋,八月带一箱葡萄。那是家院水井边葡萄树上结的,串串累累,碧绿红紫,看见它们就看见了我的童年,那些浸透葡萄香味的盛夏时光。
母亲行装初解,在客厅坐下便开始讲老家,我只觉客厅一下来了好多人,好像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装着土产的袋子,放在厨房里,厨房也立即都是家乡的气息。即使不需要扫地,母亲仍坚持每天清早起来先把地扫一遍,然后做早饭,早饭亦依照老家的吃法,玉米粥或白米粥,一盘生萝卜丝,蒸几个馒头。是的,母亲不是一个人来,她把故乡也带来了,她已成为我的故乡。
出我们村往河滩,有一条窄窄的水渠,造纸厂退出的废水,在岸草覆盖下涓涓流淌,散发微微刺鼻的硫磺气味。某年春节回家,风和日暖,我闲步去河滩,忽见近水渠几株枯树开遍白花,眼前一亮,是梅!不知是谁家的地,不知谁人所栽,虽然村里很多女子名字都带“梅”,红梅,杏梅,玉梅,梅梅,我母亲就叫雪梅,但我从小却不曾见过梅树。那梅花开在水渠边,素净,鲜明,周围的黄土都被辉映。后来我打听到了,是二瓜子的地,这真是奇!二瓜子打了好多年光棍,怎么会有闲情种梅?村人认为他是没事干,我看他也是种着玩,梅花多好看呀。
“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读到这两句诗,我想到的画面就是河滩的梅花。满枝白花,乍看真像是雪,透着清寒,很亮眼地开在水渠边。诗里的梅花略有不同,单独一树,离村路稍远,傍溪桥而开。
天气还很冷,花事尚早,“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疑心是雪,经冬未销,梅与雪相似,却又迥异,宋代王安石《梅花》诗曰:“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那一树梅花开在墙角,被当成雪因为色白,知道不是雪因为香气。
梅花令人惊讶,冬已临终,春天就要回来了。不知近水花先发,“不知”有趣,溪桥边梅花早发,这一定和水有点儿关系。
忆梅
南宋 马麟《梅竹图页》
《忆梅》
(唐)李商隐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待到百花尽放,梅花已成回忆,又因隔年,所以更为遥远。
李商隐这首诗便是对梅花的回忆。那时他在梓州(今四川省三台县)幕府,十年幕僚生涯,转烛飘蓬,仕途如鸡肋,身心疲惫的他,面对三春胜景,无所心动。自从妻子死后,他对前途更觉悲观,唯愿每天打钟扫地,了此一生。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两个叠词声形俱佳,极富表情。“定定”是唐时方言,意即牢牢地,这个叠词很有力量,准确地传达出滞留他乡不得归返的绝望与凄凉。“依依”一词,声音轻柔,哀婉可怜。心向故乡,身滞天涯,无可奈何,只好倚向物华,从岁序节物的变迁中觅得些许慰藉。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恨就是憾,这两句诗的字面意思,即春天百花时节,梅花早已凋谢,而且总是如此,这是梅花的命运。梅花生性孤寒,不与群芳争艳,如宋代陆游所咏的“幽姿不入少年场”,诗人赞美梅花的高洁,也在梅花的写照中投射出顾盼自怜。
李商隐性情悲怆,诗多哀伤,此固然可以归因于他的命运,然而命运又何尝不是性格所决定?此诗意不在梅,梅花根本不在乎春天,它开在自己的季节里。李商隐以寒梅隐喻,想他年少即擅场古文,闻名于诸公并得器重,岂料后来命途多舛,晚景每况愈下,回首往事,真像寒梅堪恨,长作去年花。
郁郁不得志,此是李商隐的主要基调,在另一首梅花诗中,他亦流露出类似的感伤:“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梅花过早开放,就像他的人生,过早到达了顶点,而后便是一路衰落。
李商隐的忆梅还包含了对家的思念。为什么要依依向物华?远离了亲人故土,看见物华就是看见了家。我在异国他乡也常常将目光倚向草木,也曾把人行道上的一株麦子当作亲人,或在某家门前的葡萄架下徘徊良久,我看到的全是来自故乡的回忆。
撰文/三书
编辑/张进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