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人民日报海外版

郭雪波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5年01月04日

第 07 版)


  治 沙

  图片由AI生成

  科尔沁草原,19世纪以来逐渐蜕变为科尔沁沙地,号称八百里瀚海,成为中国四大沙地之一,不免令人叹息。科尔沁,意为金箭,原属成吉思汗胞弟哈萨尔后裔部落游牧之地。

  地处祖国广袤北疆,这里是国家重要的生态屏障,保护它的自然环境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过去一年,我们驱车千里,辗转深入科尔沁沙地治理第一线,见证了一场气势磅礴的沙漠大会战。

  一

  位于科尔沁沙地库伦旗中心地域的敖伦嘎查,是一个只有60多户的小村落,地处令人谈之色变的塔敏查干流沙带北侧沙坳里。塔敏查干意为地狱白沙,之前这里几乎被滚滚流沙吞没。敖伦嘎查当地人常年啃沙坨子,广种薄收,曾是有名的贫困村。2000年后,旗政府搞生态移民,迁走不少人家,并对周围沙地进行生态治理,情况有所好转。这几年,国家推动实施山水林田湖草沙一体化保护和修复工程(简称“山水工程”),敖伦嘎查1.2万亩沙地被纳入这一工程。这是一次历史机遇,给当地带来了转变命运的契机。

  越野车在荒坨子里七拐八绕,在一片新栽上锦鸡儿、山杏的沙梁上,我们寻到了敖伦嘎查党支部书记铁山。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站在眼前,50多岁,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风吹日晒常年劳作,他的一张紫红脸上,皱纹如刀刻一般,微驼的身板则像沙梁上的老榆树般有力。他正带领几名护林员巡视所属“山水工程”地带,刚好下过雨,看看春天栽种的灌木幼苗成活率情况。他抚摸一棵两尺高的锦鸡儿,欣慰地说:“瞅瞅,这棵新种的阿拉坦根娜,都长这么高了!”

  阿拉坦根娜?不是叫柠条或锦鸡儿嘛?对我的疑惑,铁书记笑呵呵地答复:“是的,但我们喜欢叫它阿拉坦根娜,意思是金子般的草。它是一种多年生灌草,根须密集,能扎进沙土里几米深处吸水,牛羊也爱吃,平茬儿后可做青储饲料,从根部还能再长出新一茬儿。”我们感叹真是好名字,金子般的治沙植物。另一侧新栽的山杏也正绿油油地风中摇摆。铁山介绍,“沙化之前这里漫山遍野都生长着山杏、山楂树、桑椹、榆树毛子、麻黄草等植物,后来荒漠化严重,加上人砍牲口啃,肆意掠夺,如今都消失了。我们现在的策略是,沙坨子上原先有过什么就恢复什么、种植什么。早先的生物群落非常适合这里生存,能盘住沙漠,我们就尊重这一自然规律,学习老祖宗,再也不能像过去那般随意破坏、掠夺了。”

  铁山这代人俯瞰着眼前1.2万亩“山水工程”实施区域,有一种父辈欠债他们来还的气概。2023年,正值春季大风季节,白毛风昏天黑地,冻土地还没有完全解冻,漫山遍野都是攒动的人群。铁山他们顶风冒寒,挥镐刨开一层层冻土,挖坑栽树苗,浇的也是带冰碴儿的水泡子水,人一张口,嘴里灌满风沙说不出话来。科尔沁沙地原本有植被覆盖,地下水位高,沙漠本身就是蓄水池,栽种的灌草容易成活,眼下已蔚然成片,布满沙野。他们现在面临着新苦恼,就是如何管理保护好正在绿化的项目地。

  农牧民以养牛为主要经济来源,需要大量青储饲料,有些人仍习惯性地把牛放进沙坨子里,免不了啃食项目地树草。旗政府加强监管,同时成立禁牧大队进行巡查,违规放牧就罚款。

  我问铁山书记,你家有几头牛,挨过罚吗?他尴尬一笑说,有40多头牛,有一次牛撞坏圈栏跑出去进了沙坨子,被罚了款。我问旁边的护林执法组长白音嘎,是真的吗?他说当然是真的,领导犯错,更得严罚!

  二

  告别敖伦嘎查,我们奔往宝格图嘎查,寻访一个人。他叫白银山,库伦旗自然资源局干部,全旗“山水工程”主要负责人。在宝格图嘎查紫花苜蓿草场,我们见到了他。白银山毕业于内蒙古农业大学,是种草治沙的行家。他开口就诉苦,说服农民改变原有的耕种习惯太难了!这村7000亩紫花苜蓿草场是他们用一冬时间苦口婆心说服,才播种成功的。

  我们眼前铺展开一大片绿油油的苜蓿草,一望无际,马上可以收割一茬儿喂牲口了。老白说,长出新一茬儿后,又可作青储饲料,一年可割三茬儿。紫花苜蓿是蔷薇目豆科类多年生草本植物,作为世界各国广泛种植的优质牧草,产量和营养价值都比苞米秸秆高。经老白他们普及知识、循循善诱后,全旗种下两万多亩苜蓿草,既能治沙又能增加收入。白银山很是欣慰,一脸倦态全淹在笑容中。

  库伦旗“山水工程”另一重点地区在塔敏查干流沙带中东部,即瓦房牧场所属流沙区。该牧场土地面积4.6万亩,大多是流沙带坨子加上小片洼滩耕地,属科尔沁沙地库伦旗中心地带,现在1.5万亩寸草不长的流沙坨子已列入“山水工程”。通辽市要歼灭的100多万亩科尔沁沙地,库伦旗境内就达44万亩,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大,工程采取的主要技术是草方格固沙治沙。

  瓦房三分场党支部书记阿荣开一辆大功率越野吉普,载着我们呼啦啦驶过一座积水涵洞,再呜呜吼叫着爬过一座座高陡沙梁,冲过低洼沙坑,终于把我们送到十公里外的一座荒漠沙峰上。阿荣30多岁,有勇有胆识,车技也好,黑胖矮敦的身体内似乎蕴藏着无穷力量。只见他的紫红脸上露出白白牙齿,抬手一指说,看吧,草方格像天罗地网,锁住黄沙,真壮阔呢!果然眼前茫茫沙海坦荡辽阔,举目望,草方格布满四周,向天际扩展。许多人正在草方格里忙活,黑黑点点如蚂蚁搬家,有人开垄沟,有人埋干草,后边跟着强力压土机轰隆隆地夯压加固,呈现出一幅沙场秋点兵,万里战犹酣的繁忙景象。

  阿荣说,在春天,风沙中刚埋下的干草不小心就被大风拔起刮走,追都追不着,遇上沙尘暴更危险,人都有可能被卷走迷失于大漠之中。这时见不远处的沙梁上,有一位妇女正抱着一捆干草去埋方格,突然一阵大风吹来,她一个趔趄,风刮走了她包头的纱巾和怀里的那捆草。只见那妇女并没有去追挡风遮脸的纱巾,而是拔腿就追那捆正叽里咕噜滚走的干草,人也连滚带爬,歪歪斜斜,跑出几十米,追回那捆草才绽放出笑容。这时她那条包头的蓝色纱巾,被卷到高空中,好比一只美丽的沙鸥在飞翔,悠悠荡荡。

  三

  菩提,梵语为觉悟之意。因佛祖在此树下顿悟而被称为觉悟树。库伦北部敖伦林场的莽莽沙坨里,居然生长有近3000棵菩提树,与老榆树、山杏树、五角枫等原始老树种组成一道阻击风沙的有力屏障,如一群老战士顽强奋战在治沙第一线。

  十多年前,塔敏查干流沙带深处,跋涉着一个疲惫不堪的中年人。他叫初永军,旗林业总站副站长、高级工程师,正带领助手普查沙漠树种,为治理科尔沁沙地提供第一手科研资料和适合治沙的林草物种。烈日炎炎,百里流沙如大蒸笼,酷热难耐,转眼间就把人身上一点水分蒸发掉。四周茫茫沙带上不见一棵绿色植物,初永军站在一座沙坡上观察,突然听见一头驴呜哇呜哇玩命的嘶叫声,看到沙漠里有一头大黑驴正拼命追赶一丛“绿草”。而那丛“绿草”是活的,能移动,正惊恐万状地躲避黑驴的追击。原来,那“绿草”是长着两条腿的大活人,一位穿着一身绿色军装、背着绿色背包的复员军人。他呼哧带喘地躲在初永军他们身后,万般不解地问:“这头驴是疯了吗?它为啥追我?”初永军吧嗒着干裂的嘴唇苦笑着答:“可怜的毛驴儿远处见你一身绿色,误认是一丛绿草,要啃一口啊!百里黄沙一点绿,打远看别说你还真像一丛绿草,这头驴是太想吃到绿草了!”那位军人喃喃自语:“这也太恐怖了,我家就在前边敖伦屯,沙化太严重了。”这位名叫铁莫的复员军人,回家后放下背包,投身治沙事业,后来成为一名治沙劳模。

  初永军就在黑驴追人的不远处,发现了第一棵菩提树。这棵树悄然屹立在一座沙丘上,枝叶浓绿茂密,树皮粗粝坚硬,半腰树皮上自然形成长方形如藏经般的神秘纹路。一生与草木打交道的初永军,认出此树喜出望外,从切片上测出至少有800年。菩提树能在科尔沁沙地生存,这是生命的奇迹。初永军受到启发,如果能够培育出菩提树种子,在科尔沁沙地广泛推广栽种,与锦鸡儿、紫花苜蓿、山杏等形成乔灌结合的立体治沙防护体系,岂不更好?百姓视菩提树为吉祥树,会喜欢种,也不会伤害砍伐它们。

  初永军说干就干。菩提树种子休眠期长,育苗难度大,需要打破内外休眠期。老伴见他把自家冬季储存土豆白菜的仓房腾出来,搬来好多泡沫箱开始鼓捣,很不解,问他这是想孵鸡仔吗?他回答:“不,比鸡仔更珍贵,我要孵化菩提子儿!”零下30摄氏度的大雪天,他从外边用双手捧来一盆盆白雪,倒进泡沫箱里,手和脸冻得通红。然后用沙土配置营养土,和冬雪一起搅拌均匀,埋入种子,再抱来家中厚棉被紧紧包裹住,定时监测。儿子笑言:“老爸你这不是育种,是坐月子!”老初微笑说:“坐月子才一个月,我的菩提树种需要一冬一夏再一冬,共两冬一夏才可孕育成活!”

  初永军一边在家里孕育菩提树等治沙树草幼苗,一边在野外勘查作业,马不停蹄,各种治沙和生态修复工程中常常见到他的身影。初永军带着团队一年四季奔波在治沙线上,春季大风能见度不足30米,夏季高温地面温度高达四五十摄氏度,他们扛着测量仪器爬沙包沙梁,摆脚架摇旗呐喊,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背着沉重仪器走几十公里,饿还可以挺住,口渴就难以支撑,哪怕见到牛蹄坑里的泥水,都拼命吸饮。有一次沙漠里苦干60天,沙尘暴卷走了他们的帐篷,初永军死死捂住测量仪器和项目数据,差点被埋在几米厚的流沙下。

  科尔沁沙地治理第一线,聚集着众多像初永军这样的技术专家和实干家,他们与受沙苦已久的广大民众一道,投入这场治沙行动。如今,初永军的菩提树苗圃已经蔚然成林,将用于治沙。打好科尔沁沙地歼灭战,彻底治理本旗境内40多万亩沙地,这是摆在库伦人眼前艰巨而光荣的任务。胜利的日子已经不远,曙光就在前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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