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8日16:35,泉州北乌礁海湾,阵风七至八级,海风五至六级,5000名观众和媒体在狂风中等待这场烟花与无人机表演。21315发烟花,2903架无人机,将参与艺术家与莫测天气共同的“创造”,在这一天以前,蔡国强和他的团队已经拜过了妈祖、风神、雨神、土地爷、蔡氏家族的祖先,蔡的祖父母和父母。虽然他还有机会因天气问题而改期,但是有这样的一种艺术家,他们在尽全力的同时也会笃信一个生存法则,那就是:有些事情交给命运。





透过摄影师的镜头和作家的文字,得以让我们借助“闯入者”的视角,再次感受艺术家蔡国强制造的绚烂瞬间,以及烟花绽放以外的故事。




海面上的26艘小船释放出表现钢琴键的黑白烟花,Dean Martin演唱的《夕阳红帆》响起,这首歌以降E大调的乐谱呈现,所以烟花的位置也是按照乐谱在天空“奏响”。空中的红色帆船扬起又远去,它是千百年来在此地奔向远处流转四方的人们在天空汇起的意象的总和,也是蔡国强归去来兮的此时对于传统的致意。


泉州自古便不闭塞,自宋元时代就是一个重要的通商口岸。蔡国强1957年12月生在泉州一个典型的中国宗族家庭,家人来自依山傍海的渔村。他的父亲因在新华书店内部分管书籍, 使得蔡国强在“文革”经历的童年中有幸可以接触到大量中国古代与西方现代书籍的“内部书籍”,从美国的荒诞派到苏联文学和中国《史记》,最早就使蔡国强得以在时间上远行;他也仍记得,家中大量烧藏书时的视觉和嗅觉的体验,是纸燃在火焰中的决绝,也是对逝去事物的依存和留恋。而泉州,曾经是盛产烟花爆竹的地方,火药这种危险性、瞬间性,都是蔡国强生命记忆里的原始感知。


青年真正的远行是1981年,他考取上海戏剧学院的舞美系,在空间中无中生有正是早期的艺术训练。而大学时的旅行,是丝路的敦煌,西藏,黄河流域。高原荒漠的西部旅行,使他很早就产生一种时间意识和历史观念,体验远古的旧迹,感受自然的力量,以及中国古代的炼金术、火药术、道家哲学、风水学等等,太多传统文化的因素在勾勒他的艺术观念。回忆起那段旅行,他说:“我和随处镂刻着的、宇宙之魂魄、太古之梦,以及人类在情窦初开的时代里,与自然相依相恋、恩恩怨怨等种种烙印,进行了对话”。“对话”,蔡国强后来纵横全球的作品中天地古今中西的历史对话、文化对话,从那时就已开始萌芽。



自1984年蔡国强首次以火药创作作品,在整整四十年的创作生涯里有一条主线观念,那就是:“这是我们人类的历史,在漫长的时间和广袤的土地上,发出声响,绽出火光。”这是一个对时间和空间都抱持着最大尺度的野心的艺术家,但亦以最浪漫的方式联系着过去。




《簪花》这一章正是儿时蔡国强看着奶奶对镜贴花的如梦往事。本应是天空中四朵巨大的簪花依次绽放,与此同时海面上45条小船燃放起花束,缓缓在海面落下,两个银色光环从天而降。


泉州的渔家女头上爱戴簪花 ,奶奶的簪花是用茉莉花和含笑花。蔡国强小时由奶奶抚养长大,花的淡雅娇艳和香气就是他最早的女性记忆,直到今天蔡国强的微信头像还是奶奶在簪花环绕下的白发背影。2015年奶奶百岁生日,蔡国强家中的女性都戴起了簪花,蔡国强的烟花作品《天梯》经历数年的实验也终于在故乡惠屿岛面世,夜空中火焰组成的梯子向上攀去,天空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去处。他用手机给守在家中的奶奶视频同步放送,一个月后奶奶辞世。




而这次“簪花”一幕恰未能如愿,现场无人机因不明原因大量落下,天空中下起了悲壮的“无人机雨”,四朵簪花和光环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始料未及的原因未能呈现,这也是艺术家在艺术生涯里对“命运”这一课题的全然接受。



蔡国强的远行从日本到纽约,直到全球文化名胜实现烟花爆破,但是他又似乎并未真正离开家乡、离开奶奶,他总在电话里请求她活得更长,并且在这二十年里往返于纽约和泉州老家,他要给这个家族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他不曾离开,一如他的祖辈用同样的生活方式扎根于此。


然而系列中的“四季”依然绽放,小船燃放线演绎着自然和女性的春夏秋冬,就像诉说着无论发生什么, 四季流转都仍存在。




《世界》作为最后一幕正是关于蔡国强的远行与返乡,固定翼飞机随着小号吹响的霍尔斯特的《行星组曲》在空中描绘,这是少年心中带着歌德的诗句离开家乡,奔向他的星辰大海。600顶手工灯笼借助着东北风从远处飘来,这正是艺术家对天气的借势,他一生都是这样从东至西再循环往复地借着“天势”而行,是自由意志,也是在风中漂流。


在辽阔中漂流,在未知中借势,这让人想起1998年,蔡国强的装置“草船借箭”亮相纽约。一条从家乡打捞的旧渔船作为作品的主体,捆上草绳,插上3000支羽毛箭,船尾是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泉州船,蔡国强用它来比喻自己。草船借箭的典故,诸葛亮那充满谋略与智慧的故事,你可以用一个巧妙的方式得到你所需要的东西,射向你的箭可以为你所用。这个在全球文化下漂流的小船,在不同的文化境遇下,不同的观念和方法,都可为我所用。而更早在1995年,蔡国强于威尼斯双年展的开幕式上,将一条从泉州起航的中国渔船,驶进了爱尔兰大运河,蔡国强将这部作品命名为“把马可· 波罗所遗忘的东西带回威尼斯”。



蔡国强曾在《远行与归来》的展览上写过这样一段自述:“我的文化价值观、方法论,不仅有易经阴阳、物极必反、破坏建设,也有和谐包容的中庸精神。生活和艺术都在意风水和气势。从大自然一草一木,到人的生离死别和天国想象……我相信看不见的世界,想要相信祖先,包括百岁离开的奶奶都有灵魂,在宇宙那百分之九十五不可测的暗黑能量里。我的成长过程很江湖。当时的中国社会,经过政治风暴和文化摧残,信息封闭,但渴望从困境和束缚里挣脱,在落后里奋起。如何在这个科学而理性的现代系统,拥有宇宙物理学的前沿知识,还怀着神话般的宇宙情感,这是一种奇异的实践——它能帮助自己和古人更好地共鸣,不被系统尽收囊中。我的艺术就是被所谓的英雄主义和无为精神彼此拉扯的矛盾。自信与自卑同在,这就是一个真实的艺术家。摇摆和不安反复打磨不屈的灵魂和艺术。”




到泉州是晚上,飞机开始下降前通知把遮光板拉下来,此时太紧张,没能看到它烟火的轮廓。

天气不好,比预想中冷。等行李时拿出手机看第二天天气,不是晴或雨或多云,是个不常见的符号,能猜出来是“风”。此时还没想过会对第二天的烟花秀有什么影响,根本就不会想到“不成功”这件事。



订了老城一座清朝留下来的老宅,司机很不高兴,说那里是步行街,人多,还周末。我自动屏蔽了粗暴的气氛,看窗外闪过了高楼耸立的城市,灯影矮下来,人越来越多,终于在几乎无法往前的地方停下。一条西街,乍看有古画中集市的气质,细看是为打卡而设置的商铺,人头涌动中有簪花悬浮,空气越来越沉,拉坠在地上。

簪花也是此间盛名,从前用鲜花编制。鲜花,烟花,花都会开,然后就谢,一秒和一日,都因短暂所以竭尽全力。



对蔡国强的作品仰慕已久,我专为这场烟花《红帆》而来,因为喜欢一切尽情绽放再快速逝去的东西,一场烟花,一段感情,一场必须谢幕的演出。最是人间留不住。

看了资料,这次表演为蔡国强艺术中心的动工,也为纪念他的奶奶。东南沿海一代女性受尊重,也许和凡事求问妈祖有关。中国台湾很多妈祖的脸都黢黑,说是香火旺盛以致,泉州庙里的妈祖脸色白净温和,可能因为这里只让在殿外点香拜拜。


烟花秀的开始时间是黄昏,本想以夕阳衬底。《白日焰火》,前几年很红的一个电影名字,廖凡演的,结尾抓了桂纶镁,雪地上放起几枝干巴巴的窜天猴?冷冷的,伤人心。

小孩没有不喜欢烟花的,主要还是稀罕,每年只在固定的时候,家长才会给买来放。我哥收集各种没见过的品种,甚至有一种真的“烟”花,要和香烟一样叼在嘴上抽,一吸一吐间,烟头迸发出火花。那年他十来岁了,我以为他已学会抽烟,竟然没有,我盯住黑暗中他的方向,除了火柴点燃,甚至没有烟头闪烁。我们头一次见到失败的烟花,沉默地回了家,又往好处想,原来他比我想像中更老实,是好的孩子。




第二天天气更差,果然起了大风,天色晦暗。上了去海边的大巴,人多,暖烘烘的,睡着了,下车后把丝巾围成权志龙款,安检过了再回到车上,还要再开一阵儿才到现场。头开始疼,突然想:不会失败吧?这都是预兆吧?预兆这会是一场绽放了又没绽放的演出。

观众安静地冻在沙滩的长椅上,只有最前一排有浓妆的网红走来走去,太冷,披着大衣,衣角露出里面精心的服装,也像簪花,现在的,化纤的,有毛边儿。然后那辉煌并未如约而至。


风越来越大。烟花并没按预定轨迹升空,被风吹得歪斜。原本该在空中炸开的光点,被风带得四散。黄雾中隐约看到一艘船,蔡国强说:“多么牛啊。”也许他都没想到这大船居然呈现出来了,像盗梦空间里又下了一层的梦。

再之后的簪花环节,是他献给奶奶、母亲和广大闽南女性的,因簪花和奶奶是他人生中最早的女性记忆。然而从旁侧起飞的大批无人机飞到一半突然失去控制,自杀般坠入海中。人群发出礼貌地克制但惊异的声音。啊?果然这样了,我想。是风在和烟花作对,还是烟花和风作对?



本应由上千架无人机组成的四朵“簪花”和“光环”没能实现,天空中零星几个光点迟疑着,只剩远处大桥的轮廓依稀可见。小号手依然在最前方的土堆上吹响闽南名曲《五更鼓》,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绝,更衬得这场烟花秀比烟花更无常的表现。传来蔡国强的解说:“现在是春天的簪花。”笑了大家,理解的笑,也许是对照到自己某些不能达成的时刻,都是能为不圆满自圆其说的成年人。面对空白的海岸,我能想象出:该是春天的簪花,然后是夏天的簪花,秋天的,冬天的。冬天的簪花尤为特别,配了奶奶发间的灰色。记忆是创作的根源,也是理解的根源。

一切都隐去了,留下的只有没散尽的烟雾,和滩涂上的无人机“尸体”。天黑下来了,远处的城市亮起了灯。当然遗憾,可也像参与了一场艺术的即兴,海市蜃楼,毫无道理地消失,不肯被寄托,只想被时间吞噬。没能怒放的烟花也一样,本该如此,你并不会从此失去对它的热爱,也许会更期待了。

它的短暂与伟大,不会在我记忆中消失。它换了一个存在的形式和空间而已。



蔡国强:这次表演中途,现场的无人机发生状况,两千多架无人机在完成第一幕“红帆”返程的路途中纷纷掉落海中,天空中下起了悲壮的“无人机雨”,本应由900架无人机组成的四朵“簪花”和“光环”未能实现。

如果说我很沉痛、很痛苦,那是假的。无人机在展现了像一幅透明水彩画那么美的帆船后纷纷掉下去,我感到这个船沉了,它的归宿就是海底。表演一开始,我自己先预言了:“如果说艺术家像艘船,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但港口不是船的归宿;船的归宿是星辰大海,是海平线,甚至是海底……”


这是一幕悲壮的景象。难道我们人类不是这样吗?我的心情更像是一个喜欢恶作剧、捣蛋的小孩看到很多无人机掉下来了那样。

12月8日是有遗憾,但是搞不好因此我们得到更多。我一直认为我是受神宠爱的孩子,因为风大还有天气各种原因,8号那天看起来我好像失去了神的宠爱。但也很难说,神并不是一直宠着我的,我也不可能一直都不掉链子。有时候应该掉链子才会知道更多事情,就像我做的第三幕“世界”想表达的情感,人生并不会一直总春花烂漫的。



蔡国强:泉州离北京很远,天高皇帝远。道教、佛教、摩尼教、伊斯兰教等几乎世界所有宗教,与妈祖、关帝等本地信俗,在泉州和谐相处。泉州工艺很发达,造船、建庙、做佛像,石雕、陶瓷、木偶、剪纸、花灯,丰富多彩。绘画是这些的基础,虽然泉州历史上也许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画家,但这里确实有自己的文人追求,就是文人画。

一直以来家乡这个背景对我很好。多元开放、自由自在、个人主义、闲情逸致,有风浪吹不到的死角。




蔡国强:这次贾樟柯导演在拍纪录片,我跟他说,艺术不是电影,不能再来一条,好就好,不好就这样了,这就是它的真实,它的真实也是人生的真实。人生不是电影。

人生就是像12月8日那样,面对天气不好以及气象专家、无人机公司的警告,我还是给自己找继续做的理由。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反科学”,因为按照科学,你不应该放,应该延期。那我们就去拜妈祖、观音、爷爷奶奶,全部拜。阴天,夕阳不是没有,而是被云层遮住了,那《红帆》就不可以进行吗?这是另外一种挑战和感受。



政府让我要表一个态,“蔡老师你说要不要延期?”因为据说第二天下午夕阳就会出来,风也变成三四级。但是我说,“主办者如果问艺术家,要艺术家来自己说不做、延期,这应该是很难的。因为艺术家选择做艺术家,就应该是冒险的。一般是主办者不冒险、艺术家要冒险。如果那个艺术家告诉主办者我们不要冒险,那肯定是个不太好的艺术家。”

做一个艺术家有很多可能,但并不是没有底线。如果连底线也没了,你也许会做成好艺术,虽然有很多才思、本事,但是没有底线,你那些可能都没有用。



蔡国强:核心上我喜欢和看不见的世界对话,把看不见转为看得见。我们人类的漫长的历史里面,它永远有两个很大的难度。我们知道有很多看不见的世界,首先要能跟它对话上,有多难。这就是我们人类创造各种各样的神仙、灵性故事、寓言。但是我们能够对话,还要找到载体把这个看不见的世界变成看得见,就更难了。这就是艺术漫长的历史里面一些了不起的艺术家都一直在苦苦地挣扎着的。

我不能说我苦苦挣扎,因为我做任何展览、任何项目都没有挖空心思,我是属于有点打开天窗那种讨巧的。当然,如果我希望打开天窗通灵、对话看不见的世界,我就要规范自己的欲望和杂念,让我更透明。开放才能使天窗打开。否则你要太多事情,怎么打得开?要更单纯,某种意义上更不成熟和幼稚。


蔡国强:我的画画启蒙是奶奶清末的睡床。这是她结婚的床,叫“十八图眠床”,应该是挺高端的,奶奶很骄傲。我小时候跟她睡,睁眼就看到床围一圈十八幅描金磨漆画,各讲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故事。

奶奶的父亲是修造枪支的工厂老板,据说百发百中,黑白红道都要买他的账。奶奶虽不认字,但会穿针引线,能用缝纫机,也爱打扮,每天起来花很长时间梳头,在头发上抹木柴泡出的油,再插上花,用红绳子扎得很漂亮,带着簪花去自由市场卖家乡渔村来的海鲜。


奶奶是我人生第一个粉丝和收藏家。她总说我父亲的画只合适给她烧饭起火用,而我以后会不得了,要我成功后别忘了感谢那些老师。她还自称是我的艺术老师。我开始用火药炸画,但不懂得掌握,常把画布烧破,家里穷,看着心疼。一次奶奶进门看到画布又烧起来,顺手拿起擦脚布一盖,火就灭了。确实是她教我,火不要光会点,还要会灭,灭火才是艺术家的功夫。奶奶90岁后才开始学写自己名字,也画鸡、画花……每画一张就挂起来,我像她,好表现。

我对女性的认识大部分来自我的家人,奶奶、妈妈、妹妹、妻子、女儿。除了家人,工作室的成员大部分也都是女性。但我一直要提醒,我作品表达的是我个人对女性的感受,如果是我在定义了女性那就会有问题。

监制:张娜

摄影:范欣

项目统筹:高珊

编辑:刘鹏飞

导演、摄影指导:马冬烨

掌机、航拍:谢咏凯

剪辑、调色:马冬烨

掌机: 张忠波

采访:鞠白玉

新媒体编辑:平面镜

新媒体设计:梦伊

特别鸣谢:蔡国强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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