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有一些富二代的生活太‘惨’了。”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的作者张飞说的。
他在现实生活中认识的富二代哥们,和电视剧中的浮夸完全不同——试图脱离家族产业,过普通人的生活都不敢,“因为普通工作的工资,凑不齐家里给他买的高级公寓的物业费。”
上周四,【不要脸律所】系列第一篇故事更新后,很多读者说,感谢作者张飞带他们看到了不同当事人的生活,那是自己完全没了解过的新世界。
今天的故事里,张飞又带来了这个关于国内富豪家族的故事——
2017年,法律工作者张飞成为一个川渝富豪家族背后的顾问,服务于一个真正的富二代。
这个富二代清楚地感觉到,距离自己全家被送进监狱的日子不远了。
七年前,我做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在没什么案源的情况下就成立了律所。
要是有人问我,你一90后,没背景没经验,搞一律所凭什么能活下来?
我会告诉他,因为我认识一富二代。
他不仅是富二代,还得是一个缺心眼加没脑子,我们说啥是啥。同时,他家里的企业千疮百孔,有上百起诉讼,光是文件资料就能堆满整个房间。
我的这位富二代朋友叫靳豪,我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正在街边摆摊卖狼牙土豆。
靳豪二十多岁,长得挺老气,我俩第一次见面是在他的摊上,他套着花格子围裙,穿着拖鞋,嘴上叼一根没点燃的烟。
当时赶上晚高峰,几个放学的孩子围在摊位前。靳豪望见我们,打声招呼让我们坐下,趁着炸土豆的间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拿起手边的啤酒喝了一大口。
他接过孩子手里的钱,扔进满是油渍的纸盒子里,一把抄起漏勺。炸熟的土豆升出油锅,稳稳落在不锈钢盆里,上面洒满调料,“吃麻辣的还是糖醋的?”
我悄声跟朋友吐槽:“这是富二代?炸土豆王子吗?”
朋友指了指后面一辆敞着后备箱的豪车,“你看那辆车,后备箱里放的什么。”
沿着他手指的望向望去,距离我们不到五米的位置,停着一辆白色雷克萨斯LX570,这车售价最低也得一百多万起,现在它的后备箱敞着,搁了两个透明的塑料收纳箱,里面塞满切好的狼牙土豆。
开着一百多万的豪车摆摊炸土豆,这是来体验生活的?看这娴熟的手艺也不像啊,我忍不住上下打量靳豪。
只见他喝完瓶里最后一口啤酒,立刻俯身从脚边拿出一瓶新的,随后单手从兜里掏出开瓶器,撬开瓶盖,仰脖喝了一大口。
朋友告诉我,靳豪爱喝啤酒,只喝勇闯天涯。
“喝大了开车来摆摊炸土豆,这是什么癖好?”
“人家不醉驾,每天叫代驾回家,再叫代驾过来开摊。”
“这啥富二代,这叫行为艺术家,他是爱上代驾了,还是爱上哪个学生家长了?”
那年我还在体制内,不如意,又看不清前路。朋友推荐给我这个富二代,就是因为他家里有官司,让我给点建议,再帮忙找位好律师。
我们一直等到晚上七点出头,天慢慢黑下来,靳豪关掉电磁炉关掉,端着两碗狼牙土豆放在桌上。
“尝尝,一碗是麻辣的,一碗是糖醋的,糖醋是招牌。”
说完,转身回到摊位前,仔细用抹布擦干净台面,取下围裙挂在三轮车把手上,起开一瓶新啤酒,猛喝一大口,坐在我和朋友中间说:
“我家的事儿说起来很简单。分公司没有独立财务权,可是有一家分公司,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项目款转移了,还弄出债务……”
他眯着眼,念经般扯了几句,酒瓶重重地落在桌上,“我们家是总公司。”
当时我心里就一个想法:这哪跟哪,谁听得懂?卖狼牙土豆也有财务纠纷?
我连忙让他打住,问出几个问题,靳豪稀里糊涂,半天也说不利索。
后来我才明白,这事不怪他。这位土豆王子虽然行事乖张,但是他们家的事千丝万缕,实在过于复杂了,要想兼顾每一处细节,聊一宿也聊不清楚。
简单地说,靳豪家里是做工程的。主要业务有消防工程,还有土建基建、结构工程、强弱电工程、设备工程等方面,总之家里生意超级大。
他们家下面有很多分公司。这些分公司像是加盟商,每年上贡一笔钱,就能拿着他家的招牌和资质去赚钱。
为了不让加盟商胡作非为,总公司牢牢把控财政大权,大家赚到了钱,先上交到总部,哪里需要花销,总部再来报批。
审批得到的钱,哪里有自己手里的钱花着痛快?有一个“加盟商”偷着接活儿,再偷着藏私房钱,结果捅出篓子,欠人家好一笔钱。追债的找他们打官司,靳豪家总公司也受牵连。
那天晚上我给出的建议是,总公司立刻接手这个官司,同时审计所有“加盟商”。理由很简单,家里发现一只蟑螂,就意味着有一窝蟑螂。发现的那只,只是不幸暴露了。
“有道理。”靳豪猛喝一口,“不过我做不了主,你得跟我去公司里一趟。”
“谁能做主?”
“我妈。”
一周后,我在靳豪家的公司第二次见到他。
市区核心地段整整一栋七层的商业楼,连带底层商铺都是他们家的。靳豪在大堂等着我,穿得挺得体,没有围裙和拖鞋,可是我总觉得,他浑身都不自在。
我们上电梯,来到他母亲的办公室。屋里摆着一张接近三米长的红木办公桌,还有一把宽大的真皮老板椅,背后是一扇玻璃柜,里面码放着公司荣获的各种奖项,我一眼就瞧中正当中的“鲁班奖”金色奖牌。
“阿姨,您公司实力真是雄厚,鲁班奖可是中国现在最高等级的建设工程奖项了。”
靳豪妈瘦高,戴眼镜,染着一卷大波浪,显得很干练。听到我的话,她微笑着没有回应,把话题直接引到了公司的问题上。
“公司的事就拜托你了,带着靳豪一起弄吧,让他学一学。需要什么你说就是了。”
见面全程不超过十分钟,准备好的自我介绍和方案全都没有用上,好像他母亲不是很在意这件事,重点倒是“带着靳豪一起弄,让他学一学”。
离开他母亲办公室时,靳豪正在门口等着,得知母亲同意按照我的想法行动,他挺兴奋,立刻给我那朋友打电话,约一家大排档喝酒。
晚上,靳豪喝得挺多,但是没有喝醉,“明天我就不出摊了,摊子送你,我要回去接班了。”
当时他的表现,就像是多年被瞧不起的大少爷,终于得到机会,准备逆袭大干一场,脸上那股纯真的振奋让人有点想笑,可惜事情到底没有如他所愿。
这时靳豪家的官司还不复杂,要紧的是抓证据。当时我在体制内,没法成为他们明面上的律师,只能在幕后像“忍者”般出谋划策。
我推荐一位熟悉的律师,随后和靳豪,还有他母亲的一位心腹手下,跑到出问题的分公司,以突击检查的名义把贼窝翻个底朝天。
没想到,我们翻出十几枚各类假印章和一堆盖着假印章的公司文件、转移支付函,债权转让协议。控制住分公司的人,我们立刻报警。
临走前,带着几箱假章、伪造文件,还有数不清的视频资料,准备以职务侵占罪刑事立案。
他们做的这些事,相当于封疆大吏弄了一方假玉玺,盖在假圣旨上,自己当起土皇帝。只要警察立案,给他们带上法庭,够他们喝一壶的。
我们挺高兴,觉得事情有了一个好开头,准备跟靳豪母亲汇报,可是回程路上,靳豪突然接到他母亲的电话。
“你们回去休息吧,这个事你们不用管了。”
靳豪挂掉电话,没说什么,送我到家以后自己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我还挺替他惋惜,以为是他母亲那边另有安排,让这位闲散多年的公子爷失去了表现机会,后来才知道,压根不是这么回事,他们家的水,深得很。
突击检查“暴露的蟑螂”虽然中断,但那只是我的第一步方案。两天后,我和靳豪,还有公司的财务总监上路,打算开车走遍四川,检查清楚每一家分公司,冻结他们的对公账户。
毕竟,要想彻底打扫干净,就得消除每一个死角、每一处隐患。
靳豪妈让我们开公司的商务车,结果一大清早在楼下集合,我就看见商务车后门敞着,里面堆着满满当当几箱啤酒。
这趟旅途让我断定,靳豪这个富二代,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出发那天,靳豪给第一家分公司负责人打电话。
“叔啊,我妈让我给您拜个早年……我们三个人,晚上一定好好喝,不醉不归……”
自那一刻起,车里便充斥着浓郁的酒精味,靳豪在车里“一人我饮酒醉”,我和坐在副驾的财务总监不得不开窗透气。后座频繁传来开瓶器的声音,和靳豪的打嗝声。
第一站距离目的地将近四百公里,差不多一半路程,车里多了空酒瓶碰撞的声响,后座地板都扔满了。
我和财务总监在服务区换人驾驶,看见我不开车了,靳豪递给我一瓶啤酒。
“他开了,你整一口。”
我无奈地接过啤酒,放在门板上的置物盒里。
“前面服务区停一下!”
这是我们路上听到过最多的话。四百多公里路,我们跑了接近六个小时,跟市区里开车也差不多。
因为靳豪长期酗酒,膀胱有些问题,憋不住尿,每到一个服务区,我们都要停下来等他撒完尿再继续出发,可是刚一上车,他又开始继续喝酒。
“不买点下酒的零食?”
在服务区我提醒靳豪,他冲我笑笑:“龙门阵下酒没听过啊!”
他的意思是聊天,就够下酒。于是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和财务总监聊着如何从分公司负责人嘴里套话,结果靳豪把话题转向分公司所在地有啥好吃的。
我们聊到分公司负责人可能拒不配合,靳豪问我们哪里能做个肩颈按摩。
即将抵达目的地时,我和财务总监的不耐烦到了极限,感觉不像是出门办事,倒像是陪太子出来游山玩水,“没正经的,能不能闭嘴!”
无数次让他闭嘴后,太子爷终于不说话了。
车里刚安静一会儿,就听见后排一句:“快点吧!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人家在后排拿手机玩上了斗地主。
那一趟我们走了十几天,几乎跑遍四川省内各地。我知道靳豪家的企业有“蟑螂”,但是没想到,整个公司千疮百孔,脏得可怕,随着这些“蟑螂”暴露出来,我们车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靳豪酗酒程度好像越来越严重。
等我们回到起点,后排已经被空酒瓶包围。
倒数第二站的时候,已经临近春节,我和财务总监再也笑不出来,因为几乎每家分公司都检查出一堆假章、假文件,这家分公司也一样。
负责人被查出劣迹,满脸堆笑想要招待,结果靳豪竟然提出,饭后要去会所放松一下。
负责人开车带我们去当地一家会所,春节临近,会所的女孩多数已经回家,留下的也入不了靳豪“法眼”。
可是他咬死了,偏偏就要去会所,负责人拉着我们满城跑,一直跑到隔壁城市,也没挑到他满意。结果他骂了负责人一顿,指责人家招待不周。
这下我和财务总监都看出来了。靳豪不是真的想去会所,折腾一整晚,就是故意找茬儿,大闹一场,搅得分公司天翻地覆,让这位负责人难堪。
可是搞这样一出,小丑是他自己啊?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没脑子还是缺心眼?出来一趟是办正事的,还是搅浑水的?
那天晚上,我对靳豪的厌恶达到极致。
好不容易走完一圈,扫干净屋里的角落,回头一看,靳豪家的公司变天了。
靳豪的母亲没再露面,坐在真皮老板椅后面的,成了靳豪的父亲。老爷子微胖,戴眼镜,眉目间还残存着一点技术工程师的气质。
没想到,他给我们拉到一间会议室,当着所有人的面掏出一份和解协议。我一看,下巴都惊掉了。
协议双方分别是总公司,和那只“暴露的蟑螂”,大概意思是,总公司不再追究分公司负责人的刑事责任,分公司负责人个人承担经济损失,至于什么方式承担,期限是多久,和解协议都没有体现,等同于放他一条生路。
我再抬眼一看,坐在老爷子身边的公司高管,全变人了。
雷霆手段处理身边人,菩萨心肠对待偷公司钱的贼,我还能说什么呢?
坐在会议室里,我有一种玩游戏,老家被偷的挫败感,突然明白那天返程路上,靳豪母亲那句“你们不用管了”,不是不给靳豪机会,而是“我斗败了,这事我做不了主了。”
靳豪家里的斗争漩涡,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埋下伏笔。
靳豪的爸妈,年轻时一个是消防工程设计师,一个是中学语文老师。1986年,夫妻俩辞职准备下海创业,因为那年八月《城乡个体工商户管理暂行条例》发布,两口子不甘心就这样混一辈子。
一年后,他们拿到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老靳托关系租下一间门面,售卖消防器材,而靳豪妈在不同单位、项目之间游走,两口子分工明确,一人管技术一人管销售。
改革春风吹满地,吹得两口子志得意满。到了九十年代,他们不再简单销售消防器材,而是做起工程,搞施工。老靳顶上技术总监的名头,靳豪妈就是董事长兼总经理。
九五年,两口子买了辆宝马E34,前翻式引擎盖。那年头,这玩意是绝对的稀罕物,结婚的头车能用上本田雅阁,就已经算是大户人家了。想开这种车,只能靠走私,再想办法上户。
归根结底,两口子的成功得益于两股春风,一把尚方宝剑。
第一股风,是地产行业的发展势头,那时遍地都是工程,项目要多少有多少,整个川渝大兴土木,在外漂泊一年,回来以后你都不认识你家那条街。
第二股风,就是消防领域的法律越来越健全,审查越来越严格。哪怕是一个小火锅店,过不了消防就没法开业。许多项目不得不找到两口子,上门送钱都得排大队。
蛋糕越来越大,需要吃蛋糕的人越来越多,可是想拿到做蛋糕的资格,没那么容易。
这就是老靳家的“尚方宝剑”。他们是改开后第一批拿到细分领域资质的人,往后越来越完整,而且近乎符合全部招标要求,啥样的蛋糕都能做。
走进千禧年,老靳两口子发现,这把“尚方宝剑”越来越值钱。不管有人找上门,渴望成为他们的小弟,在他们的庇护下成立分公司。
其实就是租借这把“尚方宝剑”,自己找项目去挣钱,赚钱了再给他们上贡。到这时候,老靳家的公司走进黄金时代,几十家分公司一年上缴的钱就能破亿,还忙活什么项目?能躺在家里赚钱,谁愿意到工地上吃土?
时代风口,将他们托上天,什么都不做,也有人圈养,财富自由美妙得很,也危险得很,因为外部斗争一旦告终,没人想着做点啥,大家自然而然开始内斗。
公司成立以来,关键位置高管一直是靳豪母亲的弟弟、表弟、堂妹、姐姐等亲戚担任,说白了,就是外戚统治。
到了2008年,老靳纠集自己的弟弟、哥哥、表妹打了一场反击战。外戚全部滚蛋,老靳担任董事长兼总经理,亲王们把控住公司的命脉。
再过八年,靳豪妈率领外戚再次直捣黄龙,坐上那把真皮老板椅。这几年里,老靳和这些亲王们,始终没有放弃反击的机会。
我和靳豪突击检查分公司,相当于将两口子的斗争摆上桌面,撕开他们最后一层遮羞布,家族斗争不再遮遮掩掩,直接明刀明剑。
财务总监回到公司,发现工作证信息被删除了,大门都进不去,法定代表人在靳豪妈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变成老靳的表妹……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在公司上演,一线员工屁股不离工位,都能成为“吃瓜群众”。
这样看下来,公司变天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可是靳豪呢,好像这些事始终跟他没什么关系。自打巡游回来,这位太子爷几乎没在公司露过面,家里啥情况还得我告诉他,说了也没啥反应,语气听着就敷衍,有一回竟然笑呵呵地跟我说:“狸猫换太子啊……”
什么玩意,没头没尾的,喝多了写诗呢?
那阵子我刚离开体制内,每天闲得慌,也不知道靳豪在忙什么,以为他重新摆摊卖狼牙土豆了,还去蹲过他,结果土豆王子不出摊,留我和一群小学生茫然四顾。
直到年底,靳豪主动打来电话,邀我到家里吃饭,“有正事。”
就是这顿饭,他给我画了一大饼,坑得我欲哭无泪。
自从陪靳豪出行,我压根没觉得他能有什么正经事,可是我还是想去。一来我好歹是他聘请的幕后“忍者”,二来我倒是想看看,亿万富豪的家到底啥样。
结果这一去,愣是给我开了眼。
靳豪家地处新城区的核心地段,近四百平米的大平层坐拥繁华的金融中心,被小区公园般的景观包围在最里面,完全隔绝了商业的喧嚣。
他家的装修复古欧式,典雅的红木欧式家具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下彰显雍容,编织考究的地毯走上去像是踩在云上,阳台上的花卉也能看出经过了细致的修剪。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如此奢华的房子里,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富豪的生活。
“兄弟,有些人真的一出生就在罗马,有些人一出生真的就是骡马。”
那天在靳豪家里,我简直尴尬得要死。老靳跟我聊着天,手里的烟就没断过,靳豪妈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假装翻书看报纸,就是不说话。四百平的豪宅塞满两人不合的空气。
晚餐时,保姆前摆好餐具,餐食按顺序分到每个人的盘子里,汤也用精致的陶瓷盅盛好,端到每个人面前。
但是我总感觉,那张长方形餐桌过于巨大了,每个人都离着老远。
靳豪的妹妹坐在我旁边,她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合身的灰色女士西装,胸口别了一枚燕子造型的胸针。用餐时,她和我聊起企业经营中涉及法律的问题,还发表了一堆企业管理方面的观点。
她说话的声音温柔而有力,眼神不断扫过每一个人,每当她父亲举起酒杯和我碰杯时,她都恰到好处暂停自己的表述。
送我离开时,靳豪和我在小区里走了一会儿。提起他妹,靳豪说:
“我妹对公司的经营有很多自己的想法。”
“你呢?对公司经营有什么想法?”
“我哪有什么想法,我没那个本事,接不了我爸妈的班。”
这是靳豪第一次明确告诉我,他对接手家族企业没有兴趣,在他的描绘里,卖油炸狼牙土豆才是不操心的好生活。可是他显然没想让我也过上这种“好生活”,问我:
“听说你从体制内出来了?”
“出来了。”
“挺好,咱俩合伙开个律所?”
我都没反应过来,他就继续说:“你看我们家公司现在的情况,上百个诉讼案件,要应付这些案子公司也要找律师,还不如你跟我搭伙开一个律师事务所。
“我就拿我们家公司的案子作为资源入伙,这些案子就能养活整个律师事务所,外面的业务那都是净利润了。”
当时我离开体制,整个人迷茫着呢,虽然瞧不起靳豪,可是他们家有钱,有案源,这些都是我亲眼目睹,我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于是我找到三位合伙人,凑齐一整套班底。因为执业年限和个人问题,我们没法直接开一家律所,只能暂时挂靠在别人旗下开展业务。
这就是“不要脸律所”最初的起源。
我们的办公室,就偏安在靳豪家那栋楼里的一隅,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靳豪家公司的诉讼外,没有接任何外面的业务,但是做他们家的案件,我们也成了“常败将军”。
靳豪家公司的案件看似平常,背后总是隐藏着巨大的漩涡。
在一起合同纠纷里,我们亲眼目睹公司法定代表人现场承认对我们极为不利的虚假情形,也见证过好多次的虚假交易,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盖上公司的公章,成为无法辩驳的事实。
其实这些案件,都是靳豪父母两派势力的较量。结果就是两败俱伤,老靳家的亲王们手里很快没了项目,靳豪妈那边的外戚,也被资金链断裂的困局。
这家亿级企业像是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轮,掀起的漩涡先把周围的小船吞噬进深渊。
我们就是其中一艘。起初,他们家公司还能正常支付律师费,慢慢地开始延迟支付。
再到后面,他们不断被保全,不断被执行,不断陷入新的诉讼,众多分公司一并陷入困境,我们的律师费变成白条,直到年底成为一张薄薄的律师费对账单,一分钱也见不到。
没办法,我们只能接外面的业务,拼了老命自寻活路。
靳豪这个始作俑者,倒是“忙得”不可开交。
让我搞律所的同时,靳豪在公司里成立了一个招投标部,专门到处投标揽业务,这件事没有遭到任何人反对。就在招满了人,大家准备好工作时,他竟然把腿摔断了。
招投标部门顺利组建的第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喝光家里所有的酒,点了外卖送酒,盯着手机屏幕,期待外卖下一刻就能敲响他的家门。
可是外卖迟迟不到,靳豪实在等不了了,感觉一分钟都等不了了,他在窗前望了望街对面的超市后,穿上外套冲出了家门,结果横穿马路时被车撞了。
医生告诉他,康复期间不能喝酒,这一次是他戒酒最长的时间。他说:“相比喝酒,我还是怕死的。医生不让喝就不喝吧,早点康复好了能早点喝。”
每天不能喝酒成了靳豪最痛苦的事,我们去他家看望时,家里依然有一股酒味。
“你还在喝酒?”
靳豪指着桌上白色的陶瓷碗,里面盛着满满的白酒。
“喝不了,医生不让喝。我放那儿闻闻。”
那天晚上,我们在靳豪家里吃饭,他的确没有喝酒。他夹起一筷子菜放在米饭上,端起装着白酒的碗,猛吸一大口酒味,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撂下盛酒的碗,端起饭碗刨一大口。
“你不是只喝啤酒吗,怎么闻上白酒了?”
“没办法啊,啤酒闻不出味道。”
我看着都有点害怕,一个人对酒精依赖竟然能到这样病态的程度。
那晚离开后,朋友跟我说,靳豪原来不是这样。
很小的时候,他就被爸妈送到美国念书。家里忙着挣钱,没人顾得上他。谁也不清楚,靳豪在美国学到了什么,只清楚大学毕业后,他顺利回国,和另外两个富二代一起筹措资金,准备进军房地产行业。
这时期的地产行业,早已不像九十年代、千禧十年那样充满机遇,遍地捞金,有泡沫,也有圈套,三个年轻人虽然势头很足,想着利用手头的资金做杠杆拿地,但是很快就被人骗了个精光。
沉寂许久,靳豪毅然打算脱离父母,独立发展,他经营一家酒店,做了挺多功课,可是消防和卫生检查没过关,停业整改,酒店没撑过两年,倒闭了。
再见到靳豪,就是他酗酒成性,摆摊在街边炸狼牙土豆了。
听到这儿,我感到一股莫大的讽刺,靳豪家的公司在野蛮生长的年代崛起,靠消防工程赚得盆满钵满,而他却因为消防没过关,被搞得七荤八素,啥也干不成。
半辈子一事无成,是挺难受的,我心想着,对靳豪产生一丝同情,但也只有那么一点,因为眼看着他管理下的招投标部一个标都没有中过,浪费了几十万后,原地解散了。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居然跟我说:“其实嘛,工程行业就是这样,有几个项目是正儿八经招标来的?你们不懂,狸猫换太子哟……”
他再次重复这句话,我不明白是啥意思,也许是想说,他表面失败了,其实成功了?可是他成功什么了?狸猫要是招投标部,那太子是啥?简直不明所以。
解散招投标部,靳豪转而当上了自家公司的厨房总管,每天早上从财务那里领一笔购买公司食堂午餐和晚餐用菜的钱,开着他的豪车,将一堆肉蛋鱼菜拉回公司食堂,用中午买菜的回扣买两瓶啤酒,剩下的再买四张五块钱的刮刮彩,每天周而复始。
与此同时,他家的企业正在一点点走向末路。靳豪妈已然退出,老靳每天还到办公室,泡杯茶,打开电脑,玩一整天麻将游戏或者斗地主。
每当有债主来要债,他总是笑脸相迎,爽快地签下名字后遗憾地表示公司没有钱,请他们找法院要求破产自己的公司。
公司临终时,我再次到他父母家做客,老靳和靳豪妈还是那样,可是这次靳豪的妹妹,和以往截然不同。
晚餐时,她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出卧室,穿着皱巴巴的睡衣,面色憔悴,头发散乱着,整个人仿佛有一种垂死的气息,再也没在饭桌上高谈阔论一句。
其实靳豪设立招投标部不久,她立刻搞出招投标二部,可是整个公司日益凋敝,这个部门也没能做出什么像样的成绩。
前年春节,靳豪家的公司人去楼空,彻底宣判死刑。
靳豪家的公司彻底在行业消失,而他慢慢从我的视线淡出。我们新的办公室距离他父母家不算太远,偶尔路过时,我依然会想起他们家阳台上冲着天空绽放的红色蔷薇。
靳豪成为律所的影子股东,为了装非律师合伙人,我们成立了法律咨询公司,他在工商登记为股东后,很快便提出要我代持他的股权,不在公司的工商层面体现。
他从不出席律师事务所的活动,不参加律师事务所的股东会,我们的开业典礼,年终答谢会他都从未出现过,每次邀请他参加时,他都会以自己在外出差为由推脱。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并没有出差,也没有再继续卖狼牙土豆。
和妻子离婚后,他的前妻带着孩子去了美国,他留在这座城市跑起了网约车。每天睡到自然醒,出门跑一下午,晚上停好车,在家附近找个大排档喝点酒。
今年年初,我们决定换一个更大的办公室,想起了曾经靳豪家公司的那栋楼。和他父亲沟通后我们才知道,那栋楼的产权已经不在公司名下了,在靳豪名下。
靳豪早已把那栋楼的产权给了他前妻,但是他和前妻感情不错,还能勉强说了算。
“租吧,以后我就是房东了。”
靳豪象征性地收了点房租,把一整层楼租给了我们。
“只有档案室你们不要占用,里面东西太多,没地方搬。”
整栋楼,有租给培训学校的,有租给咨询公司的,有租给辅警中心的,顶层租给了我们律师事务所,楼里已经没有任何和过去他家企业有关的东西,除了神秘的档案室。
那时候我觉得,靳豪被不可逆转的命运打败了,从富二代的神坛跌回了寻常百姓的人间。可是很快,我们发现有点不对劲。
今年九月,一桩离奇的诉讼把靳豪全家告上法庭,原告是他们家公司的供应商。
诉讼请求有两条,第一条是要求靳豪家公司的股东履行股东的出资义务,实缴出资;第二条是股东抽逃出资,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
这事邪门儿的地方在于,如果我们拿出第一条的证据,证明“靳豪家的股东实缴出资”,就必须拿出九十年代公司刚成立时的账本。
年代久远,那时的账本齐全与否暂且不说,就算能拿出来,我们也不想让这烫手的东西呈上法庭。
那个年代法律意识并不健全,老板们多数都觉得,公司的资产就属于自己,没少拿公司的钱往自己兜里放,更何况那么多年的账,很可能还牵扯到税务问题。
拿出账本,证明“靳豪家的股东实缴出资”,就意味着我们得剖开自己的肚子,给对方证明自己吃了几碗粉,真到那时候,就会流出许多不能见光的“脏东西”。
这就正中对方的下怀,这些“脏东西”恰巧就是第二条,股东抽逃出资的证据。
不拿账本要承担责任,拿了账本要出人命。
案件由我们律师事务所一位在法院工作过的前辈担任顾问,他说:“我在法院干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杀气这么重,手段这么邪的民事案件。
“你看啊,这个案子里,对方提交的证据主要是视频,监控视频跨度长达七八年,财务室、董事长办公室,包括走廊的监控视频,都在指控他们家把公司的钱挪到私人手里。”
可是没有人知道,原告是如何取得这些证据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靳豪父母其中一人曾经在公司里安插内奸,现在这个内奸不知道为什么,反水了。
“原告真正的目的是证明他们家人抽逃出资,这可是涉嫌刑事犯罪的问题,要把他们一家子送进去。”
得知扯上刑事案件,可能要蹲监狱,靳豪全家都紧张起来。曾经气量不凡的亿万富豪,此刻焦虑缠身,与普通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区别。
唯独靳豪,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他来了一趟办公室,草草签下委托书后便离开了。送他坐电梯时,我暗示他这个案子背后有很多问题,他却轻描淡写地说:
“谢谢了,我都知道。我先走了,今天的单量还没跑满,跑满有奖励。”
站在电梯间里,他冲我笑笑,充满戏台腔调地来了句:“狸猫换太子啊……”
这句话我已经听到好几遍了,从来没明白过。难道他自己是那个被送出危局的太子?有狸猫替他挡刀,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
电梯门咔嚓一声关上,我越想越蹊跷,脑袋嗡地一下,猛地冲回办公室,翻来覆去搞清楚靳豪一家的资产,浑身直冒冷汗,抄起电话打给这个疯子富二代。
“你他妈拿我们当成什么?”
那个离奇的案件没有如期开庭,我们找到了合理的理由申请了延期。
靳豪不像他家里人一样害怕,是因为那个想要把他们家赶尽杀绝的人,根本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视频证据几乎覆盖全公司各个角落,可是靳豪没有啥办公室,搞招投标,他整天不在屋里,到食堂运菜,回扣还不够他那辆车的油钱。
更关键的是,即便对方想要置他于死地,也没辙。靳豪名下没有可以执行的资产。他名下的多数财产都委托给海外信托机构,一小部分转移到妻子名下。
这一小部分就包括他家那栋市中心的七层商业楼。
这样庞大的资产转移,必然漫长且极容易走漏风声,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我还以为自己是他幕后的“忍者”,躲在暗处帮他出谋划策。
谁知道,还有一位高手躲在阴影中,帮助他谋划布局。
靳豪本人,自始至终都在下一盘大棋,我、我给他推荐的律师,甚至整个律所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而已。
那天晚上,我们约在一家大排档见面,靳豪一上来就跟我道歉。
“挺对不起你们的,特别是你和佟老师。”
佟老师是我的合伙人,和我一样吃下靳豪画的饼,陪着我熬过律所最艰难的时刻。
“开律师事务所的确是给你们画了一张饼,没想到你们把饼硬吃下去了,还吃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几年你跟佟老师是最艰难的,我创过业,还是有家里资金支持的创业,依然失败了。
“但是你跟董老师不一样,除了我画的饼,你们什么都没有,我无法想象你们是怎样闯出来的,挺佩服你们。”
我让他别废话,老实交代所有罪行,不然我十天不洗澡,躺他车里,搞臭他的网约车!
靳豪笑着喝了一口最爱的勇闯天涯,“还得从我们家的内部斗争说起。”
最早靳豪找到我时,就不是光想调查分公司的案子。他明白家里有很多斗争,外部也有很多力量觊觎,亲王和外戚都不是省油的灯,但是他手里的信息有限,搞不懂谁是哪头的,谁效忠于谁。
太子爷的身份太敏感了,他只能一面装作躺平,让所有人都觉得这位大爷烂泥扶不上墙,一面找到我,往这艘疯狂前行的巨轮里凿进一根钉子。
老靳放了分公司负责人一条生路,那时靳豪就想到了,家里要变天。出行路上一通胡闹,要找会所、辱骂分公司负责人,其实就是想找到切入点,判断出这位封疆大吏效忠于谁。
没想到走下来一圈,目睹整个公司千疮百孔,靳豪觉得必须搞一套自己的情报班子。
“有了律所,就能快速把你们送到斗争的核心,你们参与案件,我能够从你们手里得到第一手他们斗争的信息,这些信息能够让我作出预判性的决策。”
“你决策什么了?搞那个招投标部,加速你们家公司死亡?”
靳豪哈哈笑,“我都说了你不懂。我办招投标部,是想测试一下所有人的反应,我爸妈都是工程行业的老油条,他们比谁都清楚招投标里的门道。
“但凡他们站出来指导我怎么做,或者在招投标部只会浪费钱的情况下插手解散这个部门,说明他们还有心把公司搞好,遗憾的是他们根本不关注这些,只顾着自己的斗争。
“最傻的就是我妹,他以为我是要夺权,紧跟着成立了招投标二部。”
说到这儿,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企业的生命力不是权力和财富,是共识和凝聚。我们家这样的企业就是没有共识,谁都有自己的算盘,谁接盘都一样,都是死。”
后来他解散招投标部,去食堂负责采购,因为斗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妹妹担心他夺权,防着他,律所也只能给他提供外部信息,唯有食堂是唯一的秘密通道。
“我负责食堂采购,一方面根据采购量大概能掌握用餐人数,意味着我大体上掌握了公司的人事情况,另一方面,如果食堂采购标准降低了,说明公司的财务状况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我必须加快实施我的计划。
“我作为股东之一,肯定会被牵连到,所以提前搞定海外信托,让我老婆去美国生孩子时就开始布局,不过这些,就跟你们没什么关系了。”
靳豪的计划和布局,就是趁着这艘巨轮还没有完全沉没前,把尽量多的物资,拢到自己的救生艇里,而她妹妹自以为牢牢把控船舵,不容任何人染指。
“你和前妻是假离婚吗?”我问。
“嘿哟,真真假假,说也说不清楚。”
靳豪打着哈哈,不肯告诉我真相。前妻是他在美国读书期间认识的,是一个国内的护士,那时她总是值夜班,过着美国作息,网络姻缘一线牵,这位出生在大山里的女孩,就这样嫁入豪门,又轻松随意地离了婚。
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他们是真假离婚,唯一确定的是,前妻和孩子在美国生活优渥,靳豪手里也不缺钱。不知道搭乘他这辆网约车的乘客,能否想到前座的司机师傅,手里握着上千万资产的海外信托。
那个晚上,我对靳豪七年来的印象彻底被击碎。他话里的信息量太大,还有很多不愿意给我揭秘的,比如真假离婚,比如藏在暗中的影子律师是谁?我都猜不透。
临走前,我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嘴里絮絮叨叨的那句狸猫换太子,啥意思?”
“有空再说吧,我回去睡了,明天还得跑单。”
我想要完整记录“不要脸律所”创建的过程,而靳豪是不可缺少的一环。那晚以后,我脑海里始终徘徊着靳豪那句“狸猫换太子”,不知道他反复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数次欲言又止,让我有点糊涂,精明、果断、荒唐、胡闹,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在我死缠烂打下,靳豪终于带我来到商业楼里,那个神秘的档案室。屋子位于顶层走廊尽头,推开一扇木制门,轻微的霉味、纸张和油墨混合的味道窜进鼻子里。
大概四百平的房间,逐排码放着文件柜,每一座文件柜侧面都贴着不同的年份,上面摆了棕黄色的档案盒,标注着名称和信息。
就是在这里,我了解到靳豪家企业最完整的历史,他甚至从一个档案盒里,递给我一本布满霉斑的汽车行驶证,就是他家那辆九十年代宝马E34的证件。
这个档案室,好像是靳豪最后的堡垒,记录着整个家族的崛起与没落。而他的情绪也随着讲述不断起伏,聊起当年父母下海、勇闯天涯,靳豪有点自豪,聊到后面家族内斗不休,他却极为愤懑。
“他们不明白,企业需要经历真正的市场竞争,这个竞争不只是市场的竞争和技术的竞争,还是管理竞争和人才竞争。
“我的父母挣钱太快,他们站在时代浪潮上,动动手指就能赚到大笔钱,可是公司还是最早那个鬼样子,什么制度、管理都没跟上。”
到了靳豪回国时,凭他自己创业,已经很难像父母那时一样躺着赚钱了。所以当地产、酒店通通搞砸,靳豪意识到,在他的时代保存财富最好的方法,不是创业打拼,而是在街边炸土豆,躺平生活,想想挺悲哀的。
但是父母不让他躺平,反而想把他和他妹妹拉拢进各自的派系,他妹妹卷进去了,而他一点也不想。
靳豪手指轻轻点着一盒盒档案,说:“我看过一段话,说财富的传播和艾滋病一样,艾滋病靠血液传播,财富也靠庞大的家族血脉传播;艾滋病靠性传播,财富也靠性传播;艾滋病靠母婴传播,财富也靠继承传播。
“你懂了吗?老百姓家没有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只有皇宫里有。”
“什么意思,还是不懂,你是狸猫还是太子?”
我的话刚说出口,就意识到事情不对,“该不会你是做局,搞这出戏的人吧?”
靳豪摇了摇头说,狸猫换太子本来就是一出虚构的闹剧,根本没这回事,可是创造这出闹剧的人,就是想把皇宫里那种血腥斗争,传达给世人。
这出闹剧虽然莫名其妙,可是背后的权、钱、利益斗争都是真实的,刀刀见血的。
“利字带刀只是手段,益字带血才是目的。”
不管是狸猫还是太子,在这出闹剧里,都是牺牲品,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而靳豪只是一个拒绝参与这场“狸猫太子”的游戏,在时代和大势击垮巨轮前逃离的人。
所以他要拼尽全力,不接班,不夺权,拼命让自己显得烂泥扶不上墙,让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太子爷吊儿郎当,根本不是威胁。
他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感到骄傲,反而显得羞愧、内疚。
他说好像看着那艘巨轮着火,慢慢沉没,上面的人有的在呐喊,有的在抢救,而他只是拿着物资,乘坐救生艇逃跑了,“就像一个逃兵,精明也不值得自豪。”
我恍然大悟,突然想起他酗酒的事情。每一次靳豪酗酒巅峰,都是发现家里企业有致命伤的时候,譬如出行看见所有分公司都在做假章,譬如荒唐的招投标部顺利成立,可是家里没有人在乎。
一次又一次,他发现这艘巨轮没救,自己也无力拯救,只能逃走,他作为幸存者靠酒精麻痹自己。
靳豪身上依然有很多尚未解开的谜团。
比如我到现在都不清楚,那个帮助他转移资产的影子律师,究竟是何许人?他和前妻离婚,是真是假?他是怎样把那栋商业楼,转移到自己名下的?
我都不得而知,但是我确信,这是靳豪真正的底色,不是烂泥扶不上墙,不是精明得可怕,而是孤独、羞耻的逃兵。
临走时,靳豪重新锁上档案室的门。我好像看见一个时代离我远去,那个满地黄金,野蛮生长的年代就像空气里的尘埃,落在地上,只留下有档案室里,满纸的荒唐。
我俩在走廊里慢悠悠走着,靳豪还没从那种气氛中缓过来,他说:
“我是逃兵,可你们不是。当时给你们打白条,结不出律师费的时候,以为船沉了,你们怎么着也得散伙。可是你们没有,明明只有画的一张饼,你们愣是吃下去了。我挺佩服。”
靳豪告诉我,他在我们身上好像看见了年轻时候父母的样子,勇闯天涯,可是他父母身处野蛮生长的时代,我们没有。
看着律所日渐成功,他既佩服又羞愧。这也是为什么他从不出席律所的活动,不参加股东会,年会也从不现身。
天使投资人就给了一张饼,自己有什么脸参加年会?
靳豪依然在开网约车,每晚喝点小酒,只是不再喝那么醉。他好像对这种日子挺满意,也不愿意做出什么改变。唯一的变化是,档案室里的聊天好像消弭了我们的隔阂。
就在上周末,靳豪主动问我,今年律所有没有年会。
我说今年过年早,时间太紧,估计也就内部聚聚,大家开心一下。
靳豪好像有点遗憾,红着脸,半天憋出一句:“我能来吗?”
我说:“能啊。”
靳豪这家人的故事,最让我有感触的不是哪个人,而是一种时代感,浪潮滚滚向前,拦也拦不住。
靳豪爸妈那辈人,站在风口上赚钱,简直不要太容易。可是到了靳豪这,怎么折腾都是失败。
可是呢,张飞这些不要脸律所的人,就没站在风口上,愣是飞了起来——
他们为了一个虚假的目标,在2019年创业搞律所,不仅接不到案源,最困难时,长达一年没有收入。
但现在,律所也干得挺成功。
迎着时代的浪潮,做容易的事,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可是偏偏有的人,就是想做难的、正确的,逆着时代的事。
时代的浪潮,难追,也追不上。
不过,也不用担心。
因为像他们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底气说一句,“不管它的。”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迪恩 小旋风
插画: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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