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李曙光，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内容来源：破产法快讯
编者按
本文系中国政法大学李曙光教授于2024年12月14日在第四届困境企业拯救与特殊资产投资论坛上的发言记录，发言主题为“关于破产法改革的回顾与展望”。
2024回眸2025展望
各位同仁，各位破产界的专家：
岁末年初，2024年很快要过去，2025年即将到来，在当前这一特殊时期，北京举办了一场以“特殊资产困境企业拯救”为主题的会议，与会者均为该领域的专业人士，该会议受到了极高的关注。近段时间以来，关于破产与不良资产的论坛和讨论会层出不穷。自10月份起，我便频繁参与各类会议，并在不同场合与众多部门和机构进行了深入交流。这些互动在一定程度上为我提供了大量信息，使我对本年度破产领域的成就以及未来一年的工作展望形成了诸多思考。
今天我讲一个题目，就是关于破产法改革的回顾与展望。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于2024年12月11日至12日在北京举行，该会对今年整个经济工作作了非常重要的总结，对明年经济工作作了很重要的判断。今天参加会议的有破产界的，有不良资产界的，有经济金融界的，是个跨界的会议，我重点讲讲破产界的看法，因为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也在做总结和在做明年的打算，我们破产界正好利用这么一个机会，来回顾展望一下。
我讲三个问题：
一、总结
对于2024年破产界整体形势的看法。我用“五个空前”来为2024年作一个总结。
第一个“空前”，政策导向空前有力。众所周知，2024年7月15日至18日在北京举行第二十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在该会议的重要决议中，关于破产议题的讨论尤为突出，其涉及程度在众多中央会议和文件中居于前列。具体而言，决议强调了完善企业破产机制的必要性，提出了探索建立个人破产制度的可能性，并推动了企业注销的配套改革，以及对企业退出机制的完善。在中央的一个全会决定里有这么多次谈到破产，包括完善配套制度等等，这是第一个“空前”，从政策的导向来说，破产法受到高度的重视。
第二个“空前”，破产法实施空前扎实。今年的破产案件，应该说是处于井喷的状态，全国各相关法院法庭与破产相关的案件非常多，而且破产法条文的运用，每一条每一款，甚至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在使用，都有意义。破产法条文现在已经用到极致了，基本上每一个条款每个制度程序，大家都在破产与司法实践中细致入微地运用到。
第三个“空前”，破产法官空前敬业。现在法官对于破产案件的重视度跟前些年很不一样，因为我们看许多论坛对话和会议交流，现在的破产法官非常自豪，法官们在极认真地承办破产案件，他们对于破产案件办理的专注度，对破产案件的用力用情投入是比较深的。由于破产案件涉及面较广关系较复杂，对法官专业综合能力要求较高，大家体会感悟较多，因此当这些破产法官坐在一起交流时就特别有亲切感，特别有凝聚性，都感到能够成为一位破产法官能够到破产队伍里面来，是人生非常重要的历练，所以对于破产案件的办理特别投入，特别上心。所以说，我们的破产法官空前敬业，是以前没有的。
第四个“空前”，管理人空前活跃。大家都明白，我们在坐也有很多管理人，律师、会计师、专门的清算机构代表，现在许多做其他业务的律师纷纷转到破产界，尤其是今年这个现象特别突出，当然也跟律师其他法律服务业务出现较大的下降有关，所以很多律师转向了破产业务，以前没有接触过破产的，现在也纷纷要成为破产法专家，这是以前没有过的现象。所以管理人队伍空前活跃，还有会计师事务所，清算重组公司，原来很多沉在水下的清算公司现在都浮出来了，大家都在跟管理人接近，做不良资产业务。大量专业人士跟相关投资者都投入到做资产拣漏工作，进入对资产价值重新评估业务，进入到破产资产界来淘金。所以说今年的管理人是空前活跃。
第五个“空前”，破产法的研究空前繁荣。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最近参加了一些破产业界的论坛，上星期刚去参加武汉大珞珈论坛，是湖北省破产法研究会的年会，会议报名人数很多，组织者不得不控制人数，按当地举办会议规定要求限制人员参加，即便这样控制会议规模也六七百人。上个月我参加的四川省破产法研究会年会以及全国律协破产专委会论坛，也是控制参加人数，也都轻松五六百人规模。更早我是11月初参加中原破产论坛，一千多人参会，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大都是破产法研究会的论坛。在武汉大学珞珈破产法论坛上，以前一般会议论文集大概一个小厚本，今年是三大厚本，成果之多之厚重都无法随身携带。可以说，破产法研究在各地再加上我们高校、科研机构的破产法研究，现在是大热点，也岀了非常多的有价值的研究成果。
所以，2024年整个破产界是“五个空前”。
二、预测
我用“四个越来越”与“五个重点”来讨论一下我们2025年破产界的主要发展趋势和重点工作，也是我自己的一些预测。
一是破产法的修改越来越受关注。
大家可能也注意到，昨天，12月12日下午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会议召开，决定了今年最后一次全国人大常委会12月21日-25日召开，有一批法律是这次常委会重点讨论的法律，包括民营经济促进法等列入到里面，其中没有破产法。换句话说，企业破产法修改的进程又推迟了。本来按照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工作规划，是列入到今年的工作规划，好事多磨。对于破产法的修改工作，中央高度关注，全社会高度关注，我们破产业界当然是最关注的。所以，破产法的修改往后推一段时间，我个人认为也不是一件坏事，虽然现在实践当中急需有法律条文的修改，有更多的法律依据，但是破产法涉及面确实太广太复杂，尤其是在当下国内外经济形势非常复杂、严峻的时候，破产法的修改往后推迟一段时间，不一定是件坏事，能够让我们破产界，让整个社会更多地把这部法打磨得更好一点。这个修改过程也是全社会聚焦的一个过程，所以我想，也不是一件坏事。
二是破产法在防范化解处置重要领域风险、重大金融风险和守住不发生系统性风险底线当中，作为工具箱中最重要的一个工具的作用越来越突出。
这次大家看到，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特别强调要丰富我们的政策工具箱，尤其是在防范化解处理重点领域的风险和重大金融风险方面，要丰富这方面的工具箱。破产法在以往近十年的发展过程中，作为处理防范化解处置金融风险和重大社会性风险方面，它的工具作用是越来越突出了。中央经济工作会议这次也特别强调这一点，要发挥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的牵引作用，破产法的完善及实施实际上是市场经济体制的核心制度与要素。
三是府院协调机制越来越重要。
这次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有一个提法应该是第一次重点提出来的，就是整个经济运行强调系统集成、协同配合。这点特别适合于我们破产领域，破产法的实施、每个破产案件实际上就是一个系统集成、协同配合的事。这个系统集成当中，府院协调、府院联动、政府和司法系统的合作非常关键，还有跟债权人债务人、投资者、职工、企业供应链等相关利益方、社会中介等一个个系统的合作非常重要。所以我想，府院协调，特别是政府在整个破产案件的处理过程当中，在破产的各种复杂的法律关系平衡当中，府院协调的作用是越来越重要。
四是关联企业的合并破产运用的会越来越多。
为什么单独提这个问题呢？这也是一个涉及宏观经济运行的问题。实际上中国现在经济运行过程当中，有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就是债权债务关系的多角债关系。这个问题现在越来越突出了。九十年代曾经出现过三角债现象，现在是多角债了，A欠B，B欠C，C欠D，D欠A，这样循环的互相牵扯的、关联债的关系非常复杂的。这种情况下，我们也看到，现在很多破产案件把关联企业的实质合并当做处理破产过程当中多角债问题的一个很重要的工具来使用。所以未来我们企业合并破产会越来越多，我们接触到一些法院在处理这些案件当中，为这个事很伤脑筋。这也是我的一个预测。当然中央判断，我们整个经济是运行平稳，稳中有进，但是外部形势我们也面临很多问题，其中债务问题，这个债是多方面的，包括整个社会、市场当中的债务关系，也是空前的复杂。另外象地方债、金融债的化险工作，是国家、企业和家庭个人资产负债表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必须要去解决这个多角债问题，而破产法当中的关联企业实质合并制度是一个很重要的解决工具。
对于明年破产界的工作，我认为有“五个重点”领域：
一是上市公司、小微企业、民营企业的重整是重点。大家看到，现在经济发展过程当中，为什么说要重点解决就业问题、重点解决企业活跃度的问题，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强调，一定要让我们的企业、让我们的市场主体有活力，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聚焦资本巿场的上市公司，聚焦小微企业、民营企业。我很少见到民营经济促进现在放到这么重要的位置，二十届三中全会里面特别提出要制定民营经济促进法，这次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又强调重点工作是要制定民营经济促进法。昨天下午全国人大委员长会议又把民营经济促进法列入到本月会议审议议程，也就是过两天要开的会议议程。中国政法大学破产法研究中心团队参加了这部法的理论支撑提供工作。我们也在重点研究民营企业的重整，这其中，民营经济组织中的小微企业重整是重中之重。所以，下一步在明年，甚至后面这几年，上市公司、民营企业、小微企业的重整是关注重点。
二是大型危困房地产企业进入破产程序是个重点。我们现在已经有许多房地产企业进入到破产程序当中，但是我们看到，一些大型房地产商还没有处理。在明后年这段时间，大型房地产企业会陆续进入破产程序，这是需要我们破产界高度关注的问题，因为大型房地产商破产具有穿透性，涉及到经济体系产业与行业体系系统集成的问题。我们也经常看到，整个金融风险的传染性、相互的关联度，可以说在房地产行业表现特别突出，因为房地产行业涉及到很多大型、中小金融机构，涉及到影子银行，包括信托公司，大型财务公司，一些金融控股公司，这些金融机构有一些日子很艰难，就是因为他们的理财产品、非标产品，他们大量的资金进入到房地产行业，所以这些房地产企业的化险处置工作又和我们的“三保”政策，保交楼、保民生、保稳定联系起来，因此房地产行业的破产是个非常复杂的、高度系统化的问题，会有一批大型的房地产企业要进入到破产状态。这是一个我们要关注的重点问题。
三是破产衍生诉讼是重点。我把破产衍生诉讼叫做破产的“长尾现象”，以前关注的都是头部企业破产的问题，但是在破产案件处理过程中，在破产法实施过程中，我们发现，现在破产衍生诉讼的数量是大于这些破产案件的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大量的衍生诉讼涌出来。我们上个月蓟门破产重组对话专题讨论破产衍生诉讼的问题，我们把这种现象叫做破产长尾现象，尾部的案件量，影响到整个破产法的实施质量，比如说，这些衍生诉讼的管辖，就是这些衍生案件的司法管辖，差不多就有十来种管辖方式，我们大家都知道破产诉讼的集中管辖制度，参加我们蓟门破产重组对话的许多法院院长与破产法庭庭长，在讨论破产衍生诉讼的破产长尾现象，这是明年要重点解决的问题，其中有一系列问题，不仅仅是法院之间的受理、管辖，还涉及破产衍生诉讼跟破产其它制度的关系，对破产程序的影响，对破产重整计划影响，主程序和辅程序的关系等等，这是个重点问题。
四是跨境破产。全球地缘政治变化这么大，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也特别提出来，现在我们外来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实际上我们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一个成果是“一带一路”倡议，我们推动企业“走出去”与“引进来”战略，这随之会有非常多的跨境破产问题。明年3月份，国际破产协会年会在香港召开，主题就是跨境破产。不仅指的是中国和港澳地区的跨境，也指的是整个全球都有跨境的问题。我们中国现在涉及到很多跨境破动的案件，有些还没有动程序。像一些房地产企业在海外发行债券，现在有一部分债券违约，都在那等着还没有处理。包括恒大、碧桂园，已在香港开庭，进入到清盘程序了，但是很多问题还在等待各方面的时机成熟。所以我想，跨境破产的问题是个重点。
五是破产法官和管理人的责任问题是重点，需要特别关注。因为在办理破产案件的过程当中，在承接破产包括拯救不良资产业务过程当中，责任问题现在越来越受关注。包括最近相关部门也专门就这个问题专题研讨，已经曝出了不少管理人的责任问题，实际上也有法官责任问题，为什么现在法官感觉压力大了，你办案办得有问题，终身追责。管理人在履职尽责中更是要小心翼翼，因为发展太快、案件太多了，很多案件就做得比较粗糙，也确实有少数管理人不负责任。所以责任问题是明年的一个重点问题。
这就是我对于2025年破产界的“四个越来越”“五个重点”的判断。
三、希望
新的一年破产界做什么？我有五个希望，希望“五个更多”：
一是希望破产职业共同体更多交流、更多共识、更加团结。破产职业共同体是个很大的共同体，包括债权人、债务人、法官、政府官员、管理人、专业人士，各种服务界的专业人士，我们的学者，我们的破产从业人员，希望我们这个职业共同体能够更多交流，更多共识，更加团结。
二是希望我们的破产法院、破产法庭，全国一百多个破产审判庭，还有18个专业破产法庭，还有从事破产衍生诉讼的相关审判团队，希望他们更多专业化，更多综合素质的提升。因为破产是个高度专业化的工作，也是个非常综合性的业务。
三是希望我们管理人更多要注重风险，履职尽责过程当中要如履薄冰。破产案件、破产事务是一个系统集成的事务，我们管理人既要像一个企业家，又要像一个极其严谨的专业人士，还要像一个心理大师，为我们破产当中受到创伤的各种人，他的心态和他的心理，进行心理抚慰，要成为心理大师，我也希望我们的管理人能够成为一个在破产业务当中综合的帅才，他还要管理、协作，各种细节的安排，而且他要把现在和未来连接起来。所以我想，管理人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综合的活，我也希望我们的管理人能成为这么多角色，又是企业家，又是心理大师，又是一个大管家，又是一个专业人士，他必须是个专业人士，是最专业的能处理各种各样麻烦的人，有些麻烦可能从来没见过。
四是希望我们的政府部门更多加强协作与服务。特别是我强调要加强破产公共服务平台的建设，政府在这方面要有很大的投入，不仅是政府有很多公共职能要推进，很多公共协调、很多维稳的事，许多帮助企业变更股东、信用修复的事，政府要去做，还要更多的建立破产公共服务平台，要强化政府部门在公共服务方面的作用。
五是希望我们破产的学术界、理论界更多面向实践、面向中国问题。要有强烈的问题意识，更多和我们的实践界一起去解决破产法实施和破产案件办理过程当中的各项难题，迈过各种险滩，跨越破产办理过程的各个高山。
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中国政法大学破产法与企业重组研究中心主任
李曙光
2024年12月3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