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位

文/常凡

1

李季在手机闹铃声中习惯性地醒来,快速穿好衣服,他用温水刷牙,以使牙齿不至产生痛感。用冷水洗脸,以使自己能够头脑清醒。即便这样,李季仍觉困意未消,想到上班,心情也不是很好。他像往常一样,望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媳妇儿和孩子,闷声不响打开门,走进似明未明的又一个早晨。

一出门,李季就遇到了让他倍感堵心的事。外面能见度低,寒气很大。离冬至越来越近,都快七点了,黑夜与雾霾仍封锁着大地。但李季还是一眼瞅见了车顶上,那密密麻麻的一片,忍不住狠狠地骂:我操。

因为要去单位上班,所以李季起得早。起得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怕路上堵车。如果不提前一点,即便几乎一路是全程高架,堵上半个小时、四五十分钟,也是家常便饭。单位离家二十多公里,没有直通的公交车。以前单位为了方便家远的职工上下班,还设有班车。李季从家出门不远,走不到十分钟的十字路口,就有一个班车停靠点。后来因为上面对经费查得严,班车也取消了,开车上下班,遂成了李季的日常。

李季的车是台日系丰田,手动挡,泼皮耐开,不值几个鸟钱。李季住的这幢楼,有三十多年历史了。刚搬来的时候,这里还属都市边缘,楼后向南不远处,是与地平线相接的大片大片耕地,耕地里满是或新鲜或陈旧、有草没草的坟冢。如今那大片大片的耕地已几经沧桑,有楼盘,有公园,有商铺,还有酒店。只是李季住的这幢五层楼,和周边的几幢相似的低矮又绵长的单元楼,三十多年岿然不动,在林立高耸的楼宇映衬下,显得越来越老旧,越来越丑陋。早在本世纪初,北京申奥成功之际,李季就听同单元四楼独居的洪大婶喜气洋洋地说,李季,你没听说吗?奥运会申办成功了,咱们这片影响市容的老楼都得拆,市里要给咱建高层哩。李季当时心里就犯起了嘀咕:咱们又不是北京,申奥成功跟咱们有啥关系嘞?但李季还是选择了将疑将信,选择了憧憬与期冀。只是过去了快二十年,拆迁安置仍遥遥无期,李季还得在这栋楼里不知所终地住下去。

李季拿到驾驶证有十五六年了,但真正买车开车也就不到五年时间。李季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那个冬春之际学车时的情景,一幕一幕如在眼前。当时李季没有买车的经济实力,学车只是为尽早掌握这门热门的技术,李季知道将来总有一天会开上的,虽然他知道自己一向不是一个乐于和善于规划未来的人。为了学车,李季几乎每天都得请半天假去驾校,然后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是坐在场地边的椅子上,和一群刚认识的生人闲聊瞎喷扯闲篇,熬一下午顶多能摸两次方向盘算不错了,还得和教练搞好关系,除了陪着笑脸献上恭维,不吝夸赞教练车技高超经验丰富做人正派做事公道,兜里准备两包好烟是少不了的。李季曾见过有学员因练车时间太少而当面与教练争吵,直至不可开交以致场面几近失控。李季也曾见过教练为漂亮女生或领导家属开小灶,大家瞧在眼里,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终于到了桩考的时候,李季心心念念着倒车入库的步骤与口诀,结果还是出了差错,方向盘没有及时回到位,车子没能完全入库,成绩自然是不及格。李季看到和自己一同学车的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士,像他一样桩考失败,当场崩溃到失声痛哭,泪水冲得黑色眼影在涂了厚厚脂粉的脸上肆意汪洋,还向主考官下跪求情,乞求允许她马上补考(她竟然真就得到了这样的机会)。李季虽不至于流泪不至于下跪,但他当时脑子也整个是懵的,看着其他一把过关的驾友个个如释重负喜上眉梢仿佛驾照已然是囊中之物,无以名状的挫败感是如此巨大如此扎心,加上想到之后继续学车要面临的讥嘲和过程的艰涩,及无法预知的种种不确定,李季不由得只能嗟叹自己命运不济,悲摧于兹。经历一个月的苦熬后,再次桩考,李季终于涉险勉强过关。李季以为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驾照就要轻松到手了,谁知到了当时大家都说简单容易的路考时,李季还是没能过关。穿警服的考官坐在副驾上,每名考生只需点火、松离合、起步,开出去二十米左右即算合格。但就是这么简单的操作,李季也由于紧张没能把握好,离合松得过猛,车子立时憋熄了火。考官眉头紧锁,啧啧连声,说:就这能让你开车上路吗?李季当然不是路考唯一没有过关的,但他的懊悔与失落感仍然是巨大的,简直有些无地自容。没能一次过,接下来就还得练还得等待,漫长的等待,等待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补考。李季实在是感觉无法忍受这种延迟与煎熬,你决定寻求补考之外的办法,以便及早拿到驾驶证。李季想到自己有一位战友妻子的姐姐在公安系统工作,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给这位战友拨了个电话。战友还挺给力,真帮忙,一周后给了李季明确答复,让李季从驾校取出档案资料。李季赶紧遵命跑去驾校,找到校长,请求把学车的档案资料交给自己。校长倒也爽利,虽脸上的表情不那么好看,但还真就把档案交给了李季。李季又按照战友熟人的电话指示,在白跑了一趟车管所遭遇办事人员一番冷落与白眼后,把档案放在了这位战友的熟人所住小区的门卫处。所幸的是,李季这位战友的熟人还真是位不耍嘴炮不忽悠的实在人,李季不要说给她送礼,甚至始终都未和她见过面,半年之后,她又一个电话,让李季从交警队领到了驾驶证。

学会开车拿到驾驶本后,李季整整八年没有摸过车,所以等买车开车时,李季几乎跟没学过车的新手没有什么两样,握住方向盘就心跳加速,起步就熄火更如家常便饭,遇见堵车尤其是半坡起步简直紧张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浑身冒汗,离合、手刹与油门的配合总是差强人意,油门的分寸也把握不好,踩得轰轰乱叫。而既然买了车,最重要的问题,是要给车子安一个家,为它寻找一处停放的位置。车位,于是成了买车几年来一直令李季感到非常困扰非常苦恼的问题。

2

前面说过,李季住的这栋楼已经有三十几年历史了,楼前的长条状的院子,因为当初配套建有一家一间的自行车车棚(这一措施当时看当然属于贴心暖心之举)占据了院子的近一半空间,所以院子显得局促、逼仄又狭窄。从东头一单元到西头四单元,住户的汽车只能靠着一层阳台停放,最多能停放八台车。几年前,这院子里还空荡荡的几乎见不到车,现在到了晚上就停得满满当当。院门口是条近四百米长的小胡同,街面不足三米宽,左右两侧分布着参差错落的楼层院子。这条胡同窄到只能容一辆车驶过,如果出现两车对向,其中一台车就得想办法,比如开进或倒进某间院子进行避让,而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小胡同因此常常阻滞拥堵。路窄,影响了车转弯的角度。小院的大门呢,本身就比较窄,靠北一侧的门柱边,还有一根水泥电线杆,又缩减了大门的宽度。由于角度与宽度的局限,要想把车顺顺溜溜地开进院子,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车刚买回来时,李季是很想把车停进院子里的,而且头两回李季还真就很顺利地蒙了进去。问题是进是进去了,想出来就比较难了。这时候的李季,可以说基本不会倒车,况且院子里大多数时间车位都处于饱和状态,李季想把车倒出来着实太难。几次开出来,都是等别人的车开出挪出空间后,李季的老婆配合指挥着,李季在院子的狭小空间里一点点地调整方向使车头朝外,才能艰难地将车开出去。而没有挪车空间时,李季就只好让车子一直停在那里不出来。进出这个尴尬的院子,对李季这个新手实在太难太麻烦,那该把车停到哪儿合适呢?李季为此咨询了不少人。隔壁四单元三楼有一位与李季同单位的已退休的大姐,说她家的车也是开得进来倒不出去。她说,好在她有个朋友在附近一个机关里上班,机关大院里有车位,平时她都把车停在那里面。李季知道那个地方,大门口的坡挺高挺陡,宽敞的大门也很气派,门楣上挂着警徽。李季明白,大姐跟他说这些,也不过止于两分炫耀,其实并不打算介绍她的关系给李季认识,帮助李季把车也免费停在那院子里。李季向大姐献上两句艳羡与恭维后,只好又去咨询别人。李季以前的一位也已退休的老领导给李季回电。这位领导住在离李季家不远的一所新建不久的小区,院落比较宽绰,车位也不少。领导说他们院子里有往外租车位的,不过租金不便宜,而且须一把手交清一年的钱,六千元,相当于每月五百元。李季想了想,五百元快够孩子一月奶粉钱了,还是算了。

院门口的胡同通向大马路。有邻人建议李季晚上下班回来索性把车停在路边。可李季心说,咱的车虽不算高档,也毕竟是台刚买回来的新车,停在路边没准儿会被游手好闲的人心情不好的人喝多了酒的人心理扭曲变态的人损人不利己地划一下刮一下,加上逢着周六周日怎么办?难道还停在路边等着交警来贴条吗?终于,李季通过附近租门面房做小买卖的远房亲戚得知,离家不远有家倒闭的企业,空出的场地转作了停车场,刚开始营业不久,每月只收一百元停车费。李季为此特意去现场观察了一下场地。确实不错,从家走到那里只需十分钟,车位得有上百个,有划了白线的标准车位,也有没划线的空地可以很随意地停放。大门囗还有电子识别系统,一车一杆,看上去蛮正规的。于是,李季先交了三个月的钱,车子总算是暂时有了可以安稳妥当停靠的地方。

自此,李季正式开启了成为一名私家车驾驶员的生活日常。虽然与他的同学,与他的战友,与他的亲戚,与他的同事中的大多数比起来,李季起步晚了不少,但终于步入有车一族,也算是多少满足了李季那肤浅的虚荣,庸俗的趣味,单位与家距离的遥远,也使买车开车成为现实的一种真切需要。新手上路,李季的内心充溢着忐忑与惶恐。早上天没亮就出发,生怕遇上早高峰堵车,再赶上堵在坡上、匝道上,李季那生疏的驾驶技术不免露怯,熄火事小,一旦发生溜车碰到别人的车那就麻烦大了。李季还开得很慢很小心,上了高架也只敢最多推到三挡。下午回来也尽量做到能早走就早走,尽可能避开晚高峰,走前还要打开高德地图百度地图查看一番实时路况,看到回家的路径一路深红色的蜿蜒起伏的曲线,就只能耐心等待或改换路线绕行回家。这期间,李季还第一次跑了趟长途,载着老婆孩子回了趟娘家。车到目的地,李季解下安全带,从驾驶座上下来,外套腹部位置已经湿成一片。李季老婆笑你他:看这一路把你紧张成啥样了。返回的路上,经过一段国道,因为年久失修,长年有拉煤的重车经过,将路面碾轧得坑坑洼洼,凸凹不平,大晴天依旧积水严重。李季抱着侥幸心理,跟着浑身灰突突的拉煤大车涉水而过,大车轰轰隆隆过去了,李季却怕什么偏遭遇什么,车子底盘卡在了地面的突起处,车子出不来了。李季老婆一脸愠恼与无奈,光着脚趟过发着臭味的黑水到路边求援无果,蹲在道边束手无策。李季小心翼翼试着再次点火轰油门,底盘刮擦着嶙峋坚硬的路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竟然划过这一片逾百米的污水池冲了出去。

一路战战兢兢快开到家时,李季媳妇儿突然说,停车场收费涨到一个月三百了,咱们的三个月也到期了。李季问,那咱把车停哪儿?媳妇儿说,停院里,你正好把进大门的技术好好练一练。李季觉得也行,只是这次他终于没了头两次勉勉强强懵打误撞的好运气,往门里打方向时角度没调整好,李季当时也不会情急生智随机应变地适当调整方向,明知情况不妙还只顾硬生生地往门里拐,右侧后排车门蹭到了水泥门柱,发出一声低沉又尖锐的闷响。碰上的那一刹那,他当真是大脑一片空白,心如针扎。停好下车一看,崭新的车门划出数道明显又难看的新疤,占了整扇车门近三分之一。李季又气又悔,浑身哆嗦,指着你媳妇儿埋怨,好了,听你的,为了省三百块钱,这一下少说四百块砸进去了。李季媳妇儿撇嘴,说,拉不出屎你怨地球没有吸引力,你自己驾驶技术不行还要怪我?过了一会儿,又说,就这样吧,放停车场一年就是三千六百块,你就算刮蹭,一个门刮一次修一次是四百,刮十次修一次也是四百,也比搁停车场划算,你总不至于真要刮十次吧?对此,李季只能黯然无语了。

新车买了不到半年,门就被刮得让人不忍直视。开到4S店去修吧,不知道以后的练级阶段还会出什么状况,正如李季老婆所说,刮一次去修是一扇门,刮十次去修还是一扇门。但看到门上的刮痕,心里总是感到难受和别扭。李季觉得需要对这些刺眼割心的刮痕,多少作些遮掩与美化。于是,李季趁着星期天休息,骑车去附近小商品市场转了转,买了两张机器猫造型的卡通车贴,贴在了车门受伤的部位。贴上去之后,李季没有感到多么美观,心情也没有随之变好,只是对“欲盖弥彰”这个四字成语,有了更加真切的体会。虽然粘上了车贴,李季还是心有余悸,加上从院子里倒车实在是他无法完成的艰巨任务,所以李季索性给车子买了件亮银色的罩衣盖上,好长一段时间停在自家窗前没动窝,坚持每天早上步行到班车停靠点乘班车上班,省点油,也省点心。

3

人们总说一个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两次,这既是个深奥的哲学命题,也可以理解成一种浅显的人生忠告,是在说人得学机灵点,得学会吃一堑长一智,尽最大努力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不要在一个地方反复犯错。可李季家的院门于李季而言仿佛一道鬼门关,一座难以逾越的崚嶒峥嵘的山峰,让李季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犯下相同或相似的错误,只有李季知道那两根水泥灰色的长方形门柱给你他自己造成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李季算了算,五年来车子的刮蹭伤痕,少说有百分之九十拜这两根门柱所赐。车买回来小半年,拢共才跑了一千多公里,第一次门被刮蹭后,李季一家三口也只是再回娘家时又跑了趟长途。初四返程回来往院子里开时,李季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让孩子他妈自己媳妇儿去车前指挥着方向。结果,右侧后排车门与轮胎上部接合部位又被门柱无情地卡住,进退失据。有个路过的老汉见此情景,站在车旁边,面无表情,摇摇头背着手走过,说了两个字:新车。李季除了懊丧,只能把一肚子火再次喷向自己的媳妇儿,埋怨她连帮忙看一下都不会。老婆也没好脸色,再次回怼李季技术不过关还要怨别人。这让李季想到前几天遇到的一件同样是因为停车造成的夫妻之间的龃龉。与李季家这栋楼相邻的后排一栋倒闭多年的工厂职工家属楼,年代更为久远,院子更为狭小破败,汽车根本停不进去。李季注意到其中一位住户,当然更有可能是租户,男主人一颗锃亮的光头十分醒目,开一辆白色比亚迪轿车,每天外出回来,都把车子的右侧轮子开上院门口胡同的马路牙子,让车就这样贴着墙停靠在路沿,又不影响其他行驶车辆的正常通过。那天下午,光头哥原本长期占领的车位,被别人的车捷足先登。光头哥无奈之下,只好从前往后小心翼翼地倒着往路肩上停,怕一不留神尾灯撞到墙面,他让他老婆在车后给他看着。其实看也是白看,比亚迪的右侧车尾灯在他老婆不着调的瞎指挥下还是碰到了墙,灯罩被撞碎。李季看到光头哥气急败坏地跺脚甩手骂:我说你个老娘们咋鸡巴看的?又四百没了。他老婆也是一脸沮丧,夹带着几分委屈与不忿,嘴里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李季与光头哥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的同时,不由得叹气:女人啊女人,还是尽量离车远一点为好。

车子再度被院门刮伤,又让李季将近一个月不敢摸方向盘。车身那刺目的新伤,更令李季看在眼中痛在心头。有天,李季骑电动车带着母子俩上街,看见一台白色SUV型车,车身上粘满了车贴,一男一女,特种部队的造型,手里拿着枪,挺酷挺飒的样子。还有带环的黑色五角星,长条形的英文字母,逼真的弹孔等等。李季媳妇儿盯着车瞅了好一会儿,说:这东西贴到车上也怪好看的。李季说:这种车贴得配车型。说是这么说,李季还是忍不住有些心痒。上网搜了搜,网上还真有卖的。李季犹豫了一晚,最终还是下了单。一周后,货到了,装在一只长条形的硬纸筒里,都是成双成对的,可以对称地贴在车的两侧。李季预感到工作量比较大难度也会不小,找修车行的专业人士来贴,人家愿不愿意、给不给贴先不说,漫天要价也不老划算。自己动手贴,白天干的话,难免会引起邻里晒太阳遛弯儿的老头老太们的围观议论,指指点点热讽冷嘲李季可有点受不住。那就只有晚上摸着黑干了。捱到夜里十点半,哄三岁的儿子睡下,李季和媳妇儿拿着车贴跟做贼似的溜出家门,举着手机和手电筒,在浓浓夜色的掩护下开始给车做美容。这活儿还真不容易干好,需要专心细心加耐心,两个人还得配合默契,面积大一点的贴纸,粘不好辗压得不迅速不及时,就很容易起皱起泡,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尤其明显又难看。夫妻俩蹲在车旁吭吭哧哧忙活了两个多小时,三月天的料峭春寒夜,李季把自己个儿累出了一身臭汗,看一眼那酷哥靓妹脸上衣服上无法平复的褶皱与气泡,突然一下子泄了气,说,算了,去球,就这样吧,爱咋咋地。贴纸只粘了一半多,车子的另一侧干脆没贴完。儿子从梦中醒来,在屋里哭着喊着:我要屙臭臭,我要屙臭臭。夫妻俩赶忙回到屋里,还是晚了一步,儿子把屎拉在了床上。又一阵忙乎,收拾停当,李季在沮丧愤懑中沉沉睡去。早晨醒来,李季挎上包准备去坐班车上班,出门仔细打量了两眼贴了车贴的爱车。白天大眼儿看上去,明显比昨晚手电筒光照下效果好很多,李季这心里头方才略微感到了一些宽慰。

李季还是有时坐班车,有时就开着这辆满身车贴很惹眼的车子去单位上班。李季发现像你他这样满身车贴花里唿哨的还真是凤毛麟角的稀有之物,而且真说不上好看。李季不由得有些后悔贴这些不伦不类若人笑话的玩意儿,心想开够一年去4S店保养时就把车贴除掉,该花钱时还是要花的。楼前的院子,以李季当时的技术加上两次惨痛的教训,让他决定暂时而且可能是较长一段时间不再开进来了。那就只好在外面给车子找一处存身之所。出了胡同向南是条主干道,路南人行道旁一幢未交付使用的新楼盘前,有一大片空场地,不占路也没画车位线。李季看到有不少人把车停在了那里,于是李季效法之。不要说倒车入库,这时候李季把车子正着顺当地开进两车之间都比较困难,每天早上李季还需小心翼翼地将车倒出来再开走,稍不注意倒得多一点欠一点,车屁股就有可能碰到路旁的花坛或路沿,还得留神人行道上的行人。有一次,李季倒车时就碰到了一位骑共享单车的年轻女士。好在人家只是忠告了李季一句,倒的时候注意看着点,没多与李季计较。李季再看自己的车,后保险杠因撞击留下一小块儿轻微划痕且出现松脱。还有一次,李季将车倒出来后,从人行道豁口处开出,一个骑电动车的女中学生对车的蓦然出现显然准备不足,捏闸过急,连人带车摔倒在李季车子的侧后方。李季赶紧挂空挡、拉手刹,下车去看。小姑娘脸上有擦伤,嘴角还碰出了血。旁边有一男一女两位路人,帮她把车子扶正,和李季一起关切地问要不要紧?有没有事?小姑娘没有一句对李季的埋怨,只是问李季有没纸?让她能把脸上血擦一擦。李季看着小姑娘重新骑上车离去,心里满满的都是愧意。旁边帮忙的大姐啧啧道,唉,这要是让人家长看见了,该多心疼呐。李季臊得脖根通红,无言以对,一整天都心情抑郁难平。此后,连续三天的早晨,李季兜里揣了二百块现金,在碰到小姑娘的原地,焦虑又不乏耐心等待小姑娘的再次出现,想给她一些补偿。不知是小姑娘因为这次遭遇心有余悸而改换了路线,还是李季根本就没有记住小姑娘的面孔哪怕是电动车的特征,他再也没有等到和确定小姑娘身影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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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的车位也很紧俏,回来得稍微晚点就可能没位置,所以李季只能还是在完成当天的工作后尽量提前下班。很多时候为了守住这难得的车位,李季干脆一两个礼拜车不挪窝,停在那里挺踏实,交警似乎对这片自由停车点也比较宽容,很长时间都没有贴过黄色罚单。话说回来,开车到单位其实也免不了得为车位劳神,尤其是到了夏天,抢占不到好位置就得在大太阳底下曝晒一天,车子里座垫方向盘都让晒得滚烫。为此李季更是不得不早早出发,为的就是能抢占办公楼东侧楼下的一片整日都不见阳光的阴凉地。因为李季还没掌握侧向停车的技巧,所以他每次即便早到也要碰运气,一旦遇着需要侧后方向停车的状况,李季往往来来回回倒腾几次费老鼻子气力出一脑门子汗,也无法将车子停进两车之间的空位,只好乖乖地将车驶到阳光耀眼之地承受曝晒之苦。夏天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风云诡谲。有次,李季一如往常,下午四点半就往家赶,行至东西向高架桥中段,电闪雷鸣中突降暴雨,时间不长,雨势之急却多年罕见。雨停后到处积水,从桥上到路上更是处处堵车时时拥塞,平时只需十几分钟的路程竟然磨磨蹭蹭地走了整整六个小时,中间李季还熄火了好几次,被身后的车子连警告带讥诮地喇叭摁得扎李季耳朵。为了省油,其实更是为了省力省心,加上遇到雨雪天气,李季很多时候都把车子索性停在单位,上下班仍按时乘坐班车去回。买车的第二年冬天,临近岁末下了场大雪,李季不敢开车,将车一直停在办公楼东侧屋檐下近一周没动。这一日是周六,李季吃罢晚饭,已快九点了,单位管后勤的大姐打来电话,说,那谁,你的车尾号是不是0536?停在楼东边?李季说,对啊。咋了?大姐说,咱单位打扫卫生的农民工给我打电话,说前两天的雪化了,房檐上的存雪掉下来,正好砸到你车顶了,好大一疙瘩。你赶紧过去看看吧,最好把车开走。李季赶忙带上媳妇和孩子,出门打了辆出租车迅速往单位赶。路上,李季想起了办公室同事小曹的遭遇。李季单位的办公楼是徽派建筑,青黑色瓦当,斜坡式的大屋檐。去年小曹的标致3000停在楼下,也被屋檐上融化的积雪砸中了车顶,把天窗砸出了缝,直接往车里漏水。李季三口赶到单位,看到车顶左后方果然落下一大块积雪。李季赶紧找门口值守的农民工要了把大扫帚,把车顶的积雪清扫干净。车顶左后方被雪砸出了一个显著的窝窝。李季和媳妇接续从车里用手和肩膀把凹陷处往上推往上顶,顶到里面没有了痕迹,可从外面看,仍然凹陷明显。直到去年底,李季去4S店问起修复车顶需多少钱时,对方回答李季,得把车顶整个换掉,估计整个下来少说得两千多块。钱,还是钱。于是,李季又暂时放弃了修复车顶的念头。

新年伊始,李季自忖现在的驾驶技术不管咋说,总还是比刚买车上路时有了点进步,虽然一年半时间,他只开了区区六千多公里,4S店也多次打电话催他去做保养。李季于是把车开了过去,让维保人员把满身的车贴扯掉,给车子重新钣金喷漆,除了车顶的凹坑没整,车子大致算得上面目一新,整个下来花了不到一千块。这样算来,这一年多车子虽屡有刮蹭,但确实要比把车放在每年需交三千六百元的停车场划算。只可惜好景不长。有天晚上,李季正骑着电瓶车行驶于路,电话响起。李季低头一瞅,是一个陌生号码,于是李季没接。过了没两分钟,同一个号码又拨了过来。李季接了,是个中年男人粗糙暗哑的声音,说,把你的爱车挪一下吧,我们这儿马上要施工呢。李季想起了在前挡风玻璃处留有电话号码。李季也搞不清他说的施工是什么意思,是又要挖沟铺什么管线?还是要翻修人行道?反正是一听到要挪车,李自然就没好气,直接在电话里开怼:你不让我停那儿,那你跟我说说我该停哪儿?拜托你跟咱说说?那人在电话那头倒不着急,笑呵呵地说,我跟你说,你先来一趟看看,我给你说个放车的地儿,有啥事当面好商量。李季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没准见面后话不投机还要硬桥硬马风风火火地干一仗。李季确认了一眼车篓里半米长的U形锁,这东西便于携带,抓住弧部挥舞起来呼呼生风,防身时还是挺实用的。李季热血上涌,怒火中烧,驱动电瓶车直奔停车处。李季远远就看见自己的车旁站个穿深色外套壮壮的中年汉子,左臂上还套个红袖箍。旁边有两个穿桔黄色马甲的人正在地上画白色的车库线,入库的一头还标有数字。李季这才似乎明白过来,中年汉子口中所谓的施工,其实就是把原先的自由停车位改成了收费停车场。中年汉子指指远处已画好了车库线的区域,说,要不你先把车暂时停到那一片吧。李季看这人态度还好,没有想象中的蛮横粗鄙,只好把电瓶车停到一旁,将车子小心地倒出,开到了那片画好车位的区域。李季往车位里开时,因为前面有黄黑相见的铁制隔离物,李季怕开得过深碰到前保险杠,犹疑间没掌握好距离停得又浅了。那个中年男人骑着李季的电瓶车跟了过来,瞧了一眼李季的车头,说,再往前开一点。李季不敢怠慢,松离合拉手刹再放手刹,略踩一踩油门,又向前去了一点,那人说,停。然后略带讥嘲地来了一句,你也是刚拿着驾照吧?李季被噎得说不出话,又看到又有车陆续或顺着或倒着往车库里停。李季下车,问那中年汉子,这停车场啥时候正式启用?怎么收费?中年汉子说,今天是周五,下周一开始。每天十块,一月三百块。一小时到半天五块,因为是开放式停车场,所以晚上九点以后免费。李季回家吃饭时和媳妇儿说起这事,媳妇儿表情木然,说,那不和以前放收费停车场一样吗?李季说,那你说放哪儿?媳妇儿目光中有几分鄙夷,说,管你呢,你爱放哪儿放哪儿。李季把嘴里的一口饭艰难地咽下去,脑子里还在回响那中年人充满讥嘲的话语:你也是刚拿到驾照吧?你也是刚拿到驾照吧?……真可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李季冲出家门,一路小跑到那已被划为收费停车场下周就要开始收费的空地,怒气冲冲地把车开走。当时李季甚至想,如果路上恰巧又遇到那阴阳怪气的中年男子,真恨不能猛踩油门当时就撞死他,既解了心头之气,又只当是为民除害了。谁知道这帮人是什么来历,没准是哪位官员的亲属亲信,或是什么来历不明的组织,一看这块地是个生财的路子,设几个收费员又能安置就业,就人模狗样堂而皇之地画线捞钱来了,真你妈孙子。当然,李季也知道,像他这样怂了快一辈子的人,也只是心里这样想想罢了,给你一万个胆子他也断然不敢开车撞人的。但自开车以来这一年多时光,李季也多少对那些所谓的犯路怒症的人有了些理解。这世上让人伤心堵心窝心揪心扎心的事实在是太多了。行,你不是收费吗?老子还不在你这儿停了,这两天暂时不收费我也不在你这儿停了!此处不让停,自有能停处。李季把车重又开进自家院子所在的小胡同,准备效法那位开比亚迪轿车的光头哥,把车的右侧车轮倒上马路牙子停在路沿。到了晚上连这样的车位也几乎停满,院门北侧靠墙有一空位,但由于前方有车,门柱旁又有水泥电线杆不里不外地挡道,李季也只能倒着往路肩上开了。李季心惊胆颤地试了一把,后轮挂上了路肩,前轮却没上去。李季只好打方盘开下来,再试着往上倒。门口修电器小门店的师傅,姓全,往车窗里探探头,见是李季,咧着满是豁牙的嘴,喷着酒气说,咋弄?我帮你看着点?李季表示感谢,屏住呼吸再次往路肩上一点一点地倒。这次两个轮子倒是全都上了路肩,小全师傅说,只上去了一点,离墙还远着呢。李季瞅了一眼,确实是远了点,这样停肯定影响正常通过的车辆。李季冲小全师傅无奈又尴尬地摇摇头。从李季车旁经过几个路人,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意味深长地说,慢慢开,慢慢开。李季又羞又急,对小全师傅说声,谢谢,我鸡巴不停这儿了。李季轰着油门沿着狭窄的胡同向北而去。与胡同北头成丁字路口的一条路,南北两侧也是一片刚竣工不久的高层楼盘,几栋楼之间这条东西贯通但尚未施工崎岖不平的土路,不管白天晚上路边都会停放不少车。没处可停,家门口可以停的地方,李季又实在是力有不逮停不上去,别无他法,李季今晚只好暂时把车停在这里。这天是周五,等李季周一早上去那条土路开车上班时,车窗上竟赫然贴着两张黄色罚单。你长叹一声:天呐,四百块又没了!

5

说到罚款,李季不是没被罚过款,刚开车上路时,由于经验不足,为了赶时间回家,有天李季冒冒失失地越线逆行,被摄像头拍到,不几天罚款信息就发到了李季的手机。之后临近年关时,有一次李季下班回家从高架桥上下来,习惯性地开到公交车专用道准备左拐,没想到那儿“埋伏”着一位交警,衣帽威严,面沉似水,招呼李季左拐后停到路边,对李季义正辞严地说了一大套道理,李季忘了出于什么原因,他最后只给你开了一百元的罚单。李季心里嘀咕:我又不是第一次占着公交专用道左转,之前怎么不见有人执法呢?为什么不常态化执法而要搞突然袭击呢?

离家近的两处能停车的地儿,一处开始收费,一处开始贴条,自家的院子李季又停不进去,李季重又陷入无处安放车子带来的深深苦恼中。那晚戴红袖箍的中年男子的讥讽言犹在耳,刺痛着李季,刺激了李季,让李季决心一雪前耻。他开始在手机上网络上搜索查询侧方停车、倒车入库的技巧,在发现网上这种视频不计其数后,李季不由得责备自己,直想猛抽自己耳光,真是愚钝到家,当初怎么早没有想起来向网络求学求助呢?

李季在单位车库按照网上视听教材所教的技巧悄悄练习侧向停车与倒车入库,然后每天上班时就开始发愁下班把车停在哪儿。胡同南头靠近主干道有一片斜坡,可以停车且不收费,大多数时间警察不贴条。但想停在那儿也要看运气,回来得早或回来得晚一点,都有可能没车位。当没有抢到车位的时候,李季就得开着车像草原上饥饿的孤狼寻觅猎物一样四处游荡,在周边寻找发现可以泊车且不收费的空地。有天,李季看到离家不远处有几家卖鞋的门店晚上关门后门前出现空地,你就把车停在了那里。第二天天没亮,李季去开车,发现车前后部各放了一个装鞋用的大纸箱,差几厘米就要碰到车子。离自己的车不远处,还停着台没熄火的拉货大卡车。鞋店已经开门,老板娘面露愠色,说,以后别把车放我家店门口,影响我们卸货。李季喏喏连声,灰头土脸地把车开走。即便是运气好时,能有幸停在胡同口的斜坡上,危险也会突然降临。有年春节,李季在斜坡上多停了两日,等假期结束去开车时,无情的黄色罚单粘在窗玻璃上,在料峭的风中轻舞。

听了李季关于车位的坎坷际遇,单位有同事对李季说,晚上八点以后你把车停在大马路边,警察不会管的。李季说,我倒是没少停在路边,晚上停,早上走,但周六周日又该怎么办呢?停在路边哪怕是停在线内,仍然免不了要吃罚单。为此,李季只好采取“游击战术”,周五下午把车停在单位,坐班车或公交车甚至不步行二十公里回家。李季徒步走了不止一次二十公里,走到家近三个小时,浑身湿透。实在是心痒难耐,觉得车总停单位于心不忍,想把车开回家,李季就还得尽量早早回家,一路暗暗祈祷院子里能有空车位让自己占住。

经过几年的磨练,李季总算找到了些感觉,能把车子较顺当地开进去了,但在这院子里往外倒车于李季而言仍然心惊肉跳、险象环生,所以你李季仍如刚开车时的新手一样,往往开进来就一停好些天,瞅着有机会时倒腾方向才敢开出来。又有同事提醒李季,车要是总搁着不开,尤其是冬天对发动机没好处。李季觉得有道理。壮着胆子尝试着倒车出院,倒车镜两次被院子中央的水泥电线杆刮到,车尾部则被门囗的电线杆碰到。有两回停车时,为了尽量停得靠边不影响院内邻居车辆出进,李季侧方停车时又矫枉过正,车顶右侧和后备箱先后被一楼防盗网划割出小创口。碰上邻居们的车停得不规矩不讲究,想倒出来更是难上加难。有回,靠近院门口位置停了辆陌生的车,后来李季问楼长,才知道车子是楼上一位住户的亲戚,从几百公里外的老家赶来住院治病。车子就在那儿一动未动地足足停了一个月有余,车停得还不直,屁股向外撅着。李季让媳妇儿后头看着,自己抹一把、揉一把,前两米、后两米,左一下,右一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整出一身臭汗,才算把车倒了出去。年末推行单双号限行,李季更是得早出晚归,限双号日李季又不敢让车子停在路边,硬着头皮也得开。每逢限号日,早上七点前李季就得摸着黑,饭也来不及吃,抓紧时间把车子开出限行路段,到了晚上,李季就得捱到夜里九点才敢上路回家,当真是披星戴月,两头看不到太阳。有两次,李季冒险在天没黑时往回开,被摄像头抓拍到,又损失了四百元。常态化限行正式实施后,你李季差不多有两年的周一没有开过车。李季很纳闷,你所生活的这座人口近千万的城市,为何不能不那么简单粗暴,而是更人性化一些更细腻一些更体贴一些,向首都和其他大城市学习和看齐,每一季度对限行车号的限行日循序轮换一次呢?

6

这年年底,有天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李季又和一位同事说起了停车难的问题。那同事是单位管房的,对单位职工住房情况了如指掌,对李季家所处的位置也非常清楚,他想了想说,你家附近有个小单位,叫测量所。那儿有个门卫,姓姚,门牙比较大,人都叫他姚大牙。原先是咱们单位大集体职工,退休后反聘到那儿看大门了。你去跟他说说,晚上可以把车停那个院儿里。李季知道那个单位,就在胡同北头左拐一点,和最早李季存车的每月收费一百元的停车场斜对过。当天晚上回家后,李季就去了测量所,门卫室里坐个浓眉大眼神情冷峻的中年男人,说,我不姓姚,我姓陶。姚师傅是后天的班,你后天来吧。两天后同一时间李季再去,见到了剃个锃亮光头的姚师傅,李季觉得他那前奔后突的闪闪发亮的光头要比他的大牙更有特点更有辩识度。姚师傅倒是很好说话,弹了弹烟灰,说,反正只要我当班你都可以停,我们门卫是三个人三班倒,一人每班值守一天一夜,周六周天也可以停,那两天没人也没车。只是你早上七点半单位上班前得把车开走,晚上最好也晚点回来。他想了想又说,杨嘉你认识不认识?李季说,认识啊,原来车间业务室的小年轻,斯斯文文的。姚师傅说,他现在是俺们这里的小领导,这会儿就在里头打羽毛球,你最好去找他说说。单位很小,侧面却有个功能齐备开着空调的室内羽毛球场。李季看见了正和美女打球打得热火朝天的杨嘉,招呼他出来,把意思说了。杨嘉看了看李季,又看了看停车场,略显犹豫地说,行啊,这段儿时间你就停这儿吧。不过,我们车位也不是很宽裕,暂时停一段吧。算是勉强通过了,李季在登记簿上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和车号,出门到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两盒好烟塞给姓姚的师傅,姚师傅假意推辞了一下,把烟揣进了口袋,说,还有个姓曹的师傅,我介绍他来的,你逢着他的班放车也没啥问题。后来出现的情况,令李季怀疑姓姚的到底与姓曹的沟通过没有。有一天下班,李季把车停进测量所院内,那个浓眉大眼神情冷峻的姓陶的师傅,手插在裤兜里,站在门卫室门前等着李季,说,你今天回来的可是有点早了,领导们还没下班呢。李季赶紧出门去小买部又买了两盒相同牌子价格不菲的烟,陶师傅嘴里说,这就不合适了。随后把烟快速地拨进了抽屉里。逢着那位姓曹的师傅,他的夜班第二天早晨总是起得很早,不是出去买早点,就是一早跑到办公楼里上厕所,让李季早上取车时在电动门外等半天。有天下班,李季把车停好走出院子,曹师傅追出来,喊,那个放车的,你等一下。李季回头问,啥事?曹师傅说,不好意思啊,你先把车开走吧,挡着我们领导的车了,领导一会儿就要走了。李季叹口气,把车开了出去,从此再没在那院子里停过车。四盒烟一百块,掰指头算算,李季一共在测量所停了不到十回。

李季媳妇儿说,以后不行还是停咱们院儿里吧,都开了四、五年啦,你的技术也该有点长进了吧?也该对自己有点信心了吧?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睛瞥瞥李季。李季说,我倒是想开进来也能开进来,关键是不一定有位置让我停。媳妇儿说,你就是迂,就是笨。瞅见二单元一楼那家租房卖鞋一家的江淮车没?人家为了占住车位,每天出去的时候,都把自家的一辆破三轮车锁到阳台防盗网上。李季看着媳妇儿日益变大的圆胖脸,说,你啥意思?媳妇儿说,咱也是一楼,车放在咱自家窗户下面是应当应份、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今儿上午在网上订购了一对地锁,后天就送到,咱给它钉到咱家厨房阳台底下,咱的地盘咱作主。

收到地锁后,李季找来一部电钻,再次趁着夜深人静咣咣当当吭吭哧哧一阵慌操作,把两只明黄色的地锁打进阳台外面的土地里。李季隐隐预感到这两只地锁,钉得不会那么安稳牢靠。果然,没过两天李季开车回来刚把地锁合上,楼长出现了。楼长是位老太太,八十多岁,满头白发,牙都快掉光了,还在院门口胡同边经营着小卖部。她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对李季说,有人到社区告你了,说你私自打地锁不让别人的车停,社区限令你两天之内把地锁拔掉,你要是不拔,社区就派人来拔。李季登时火冒三丈,问,谁告的?楼长说,那不能告诉你,反正有人向社区反映了。李季等媳妇儿回来,和她说起有人告状的事,媳妇儿气咻咻地说,我看人家别的小区院里到处都是自家装的地锁,咋一到咱这儿,事儿就那么稠呢?又说,地锁咱也不用拔,平放着不用总行了吧?咱家后院不有架黑铁梯子吗?车棚里还有辆破自行车。咱也学二单元卖鞋那家,出去的时候就把梯子和自行车锁到防盗网上。咱在自己家窗户上挂个东西总没啥说的了吧?李季遵命照做了,每天上班时把梯子和自行车用软锁绑在一起,然后用不锈钢的U形锁将它们铐在厨房阳台的防盗网上,下班回来再将梯子与自行车搬离,让车子挨着窗户与阳台停靠。刚挂上梯子不几天,有天下班李季开车回来,还没停好位置,一个年轻人敲你车窗户,说,大哥,你不能这样挂梯子啊,大家得轮着停才对啊,应该是谁先回来谁运气好谁停才对吧?再说,我当初租房子的时候,洪大婶可是说楼下有停车位的。四楼的洪大婶终于没有耐心等到申奥成功后遥不可及的拆迁安置,两年前搬到他儿子单位分的新房,把老房子给租了出去,租客二年已换了三拨。李季没好气且理直气壮地说,我自己家窗子我想放啥就放啥。再说,你想让我挪位置,先去说服了前面那辆江淮车再说。李季家上面二楼的另一位邻居,也是位八十多岁老太太,姓门,正好在单元门口拄着拐棍晒太阳,也替李季帮腔,冲那年轻人嚷道,我们这些原住民、老住户在这楼上住了三十年了,就该有自己的车位,你才来几天?那年轻人无奈地摇摇头,说,行,你们都挺厉害,惹不起,惹不起。拎着装满菜的塑料袋悻悻地上楼。

李季担心自己这样做会惹人不满,自己的车子会惨遭这些不满的邻里暗下黑手实施报复,比如车胎被扎,车窗被砸,车身被划,还有倒车镜被掰、车灯被敲等等。李季记得有一次,他偶然将车停在胡同路边,早上开车时,发现引擎盖有个不大却很明显的凹坑,李季猜测十有八九是被路过的游手好闲者或者喝得五迷三倒的醉汉用拳头砸出来的。不过,自李季抢占并固定了院里的车位后,前述那几种情况都没发生,但发生的事也让李季恶心了好一阵子。十天前的早上,李季出门准备开车上班去,看到车顶上落满了烟蒂和葵花籽壳。李季意识到这指定是楼上邻居,尤其可能就是租洪大婶房子的那位年轻租客实施的阴险报复。李季恨得牙根痒,但当时还是忍了,从后备箱里取出除尘掸子把车顶上的烟蒂和葵花籽壳扫掉,开车上班。

7

今天早上李季一出门,便再次看到了车顶上那密密麻麻的一片。这次不仅有烟蒂、葵花籽壳,还多出了炒花生壳、桔子皮。李季忍不住暗骂一句,我操。随后你他立在车旁,仰起头破囗大骂,肏你大爷的!给老子使阴招,下三滥,王八犊子,赖渣!明人不做暗事,有种的给我出来!……李季一口气足足骂了十分钟,嗓子都快哑了,天都快大亮了,也没见有人出来跟李季对刚。李季愤愤然倒车出院。晚上回到家放好车,李季去院门口小卖部找楼长老太太反映情况。老太太听完后,很有把握地说,肯定是二楼门老婆扔的。这个答案倒是大大出乎李季的意料。门老太太丧夫多年,独居也好几年了,因年事已高需人照顾,她大儿子一家几口去年刚搬过来与老太太同住。关键是他们家没车啊,至少车从来没在这院子里出现过,老太太六十多岁的儿子整天就开一辆戴外罩的红色电瓶车,也不怎么占地方,和李季的车不产生冲突。况且李门两家上下楼当邻居快三十年了,关系一直不错,李季家后院的香椿树春天长出红嫩的新叶,樱桃树每年结出鲜甜的果实时,李季媳妇儿都不忘给老太太分享一些,她咋会干出这样的事呢?而且印象中老太太也不抽烟呐。楼长老太太说,她咋不吸烟?吸得还挺厉害的,一天得一包,老在我这儿买。又说,老婆岁数大了,老糊涂了呗,啥东西都随便往窗户外面扔。没事,我回头找她说说。

不知是楼长老太太真的找楼上门老太太说了,还是李季大清早震怒一吼起了作用,李季的车顶不再被烟蒂和各种瓜果皮壳光顾。李季还是经常能在门洞里看到门老太太坐在一把破椅子上打发不算充裕的时光,有时她也会拄着拐杖吃力地迈着两条变形严重的O形腿在院子里散步。这栋楼,老住户几乎全是七八十岁的鳏寡老人,像李季这样从少年住到中年还没有乔迁新居的稍微年轻的一辈人已不剩几个了,百分之六十的房子现在住的都是租户。李季为自己的这份执着坚守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李季还真的发现这位门老太太果然是抽烟的。李季劝老太太,岁数大了,还是少抽点烟好。门老太太摇摇头,一脸的不以为然,说,死了好,这把年纪半死不活真遭罪,还拖累孩子,我巴不得赶快死了呢。

李季现在倒车出院已不成问题,为此他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叹这个狭窄逼仄的老院子,还真是磨炼驾驶技术的好地方。李季打开车门,系好安全带,点火,松离合,挂倒挡,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作者简介


常凡,七零后,现居郑州。谋生于铁路企业,爱好文学与写作,尤钟情写小说。有散文、随笔、诗歌、小说、影评等作品数十篇散见各级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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