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经记者：王帆 每经编辑：董兴生
有一款农产品，总会低调地出现在中国人的餐桌上。
不管是炒菜用的花生油，还是当零食吃的花生巧克力，抑或是下酒菜盐焗花生，总有一款花生制品合你的胃口。据统计，中国每年花生消费量约1700万吨，产值达到千亿元级别。
在2024年十月初的秋收季，河南鹤壁的花生种植大户陈志伟，种植的100多亩地共收获了13万斤花生。他记得，在十多年前，花生榨成油后，储存是个难题，“到了冬天都凝固结块了，装在容器里倒不出来”，而到了夏天更是容易腐坏。很多人都有吃到变质花生，吃出一嘴“哈喇味”的体验。曾有一段时间，陈志伟的花生一直卖不出好价钱。
借鉴国际经验，业内发现，高油酸正是实现花生品质提升的“钥匙”。作为全球主要的花生采购商之一，食品巨头玛氏与中国育种学家一拍即合，于2009年开启了中国高油酸花生育种与产业化工作。
这家创立于1911年的全球休闲食品与宠物食品企业，旗下拥有德芙、绿箭、M&M’S、士力架、益达等消费者耳熟能详的糖果和巧克力品牌，全球年销售额超过500亿美元（约合人民币超3600亿元）。入华35年来，花生一直是玛氏的重要原料。
下游产业与上游科研的碰撞，让高油酸花生产业链转动起来。随着“豫花37号”等一批高油酸花生品种选育成功，像陈志伟这样的花生种植户，也终于享受到了产业链升级带来的硕果。
“相比普通品种，一斤多卖2毛钱，每亩增收近200块钱。”陈志伟兴奋地说。而玛氏也借此在中国建立起了本土高品质花生供应链。本次《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探寻玛氏在华产业链，让我们从一粒花生说起。
陈志伟种植的花生
老品种不耐贮藏、卖不出好价钱 “花生院士”掀起育种变革
从大约500年前第一颗花生种子撒进中国的沙土地开始，这种来自南美洲的农作物就在华夏大地扎根壮大。如今，中国花生年总产量将近1900万吨，位居世界第一。地处黄河冲积平原的河南省，沙壤地土质疏松、土层深厚、通透性好，是我国主要的花生产区之一。
中国工程院院士、国家花生产业技术体系首席科学家张新友，就扎根在河南这个花生大省。他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一直潜心花生育种研究，被称为“花生院士”。
这些年，张新友带领河南省农业科学院的科研团队，致力于提升花生的早熟性、产量、含油量、抗病性等性状。如何使花生更耐贮藏、保持风味稳定，也是他时刻思考的问题。
中国花生产业，苦贮藏久矣。传统的花生品种十分脆弱，一旦贮藏不当，容易变质。花生种植户总会发现，过去，花生常温放一个夏天就会变质，而广大消费者也对有“哈喇味”的变质花生不陌生。
张新友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分析称：“花生的油脂由多种脂肪酸组成，最重要的两种是油酸和亚油酸。两者的组成比例，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花生的品质及其风味的稳定性。油酸只有一个不饱和键，亚油酸有两个不饱和键。随着不饱和键增多，抗氧化能力变差。”而传统花生品种的亚油酸含量高，容易氧化酸败。
玛氏每年在全球采购大量花生原料，应用在M&M’S花生巧克力豆、士力架等零食中。玛氏箭牌（玛氏旗下负责休闲食品业务板块的事业部）全球科学与技术部门花生及坚果主任科学家温若愚告诉记者：“花生和瓜子、坚果等作物含油量高，营养很丰富，需要经过烘烤或者煎炸以后，才会有好的风味。但只要经过高温处理，油脂就容易变得不稳定。如果选料或处理不善，消费者就容易吃到变质的味道。”
本土花生品种不耐贮藏、易变质的痛点，不仅让花生卖不出好价钱，对食品加工企业来说，还有巨大的食品安全隐患。因此，尽管玛氏在华销售含花生食品，并建有中国工厂，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购买来自阿根廷等国家的高油酸花生。
“如果供应链太远，可能不能及时响应中国本土的需求。我们认为，中国是玛氏很重要的市场，我们希望在当地建设高品质、具有国际水平的花生供应链。”温若愚表示。
于是，一场产业导向的花生品种变革开始酝酿。
河南丰收的花生
要高油酸，还要高产量 “豫花37号”等好品种万里挑一
不甘心中国花生困于“大而不精”，张新友等育种学家一头扎进花生品质改良工作中。
他们深知，提高油酸含量，抑制亚油酸的生成，是提升花生耐储性的关键。其中，重点是要把油酸含量只有40%左右的普通花生品种，改良成油酸含量75%以上的高油酸花生品种。
不过，苦于缺乏高油酸种质，从上世纪90年代末到本世纪初，国内科学家只好从国外引进少量高油酸花生品种，再进行本土化培育。张新友介绍，直到2006年，国内第一个高油酸花生品种才通过登记。
但实际上，最初以国外高油酸品种为亲本杂交选育出来的花生，综合性状并不理想。张新友说：“从美国和其他国家引进的高油酸种质资源数量十分有限，遗传背景非常狭窄，与我们当地品种杂交以后，后代虽然油酸含量达到了75%以上，但产量比较低，花生果也比较小，在丰产性和适应性方面存在不少问题。”
办法总比问题多。张新友团队通过扩大本土亲本选择范围，实施多轮次杂交，拓展品种的遗传背景；通过复合杂交、连续回交，改善高油酸品种的丰产性和适应性；还利用物理或化学诱变，筛选到新的高油酸突变体，选育出一系列适应本土环境、综合性状得到提升的高油酸新品种。
2009年，国内高油酸花生育种事业迎来了重要企业力量的参与，玛氏公司通过与张新友团队合作，在育种早期就加入了商业化的视角。
加入项目当年，温若愚就代表玛氏跑到海南待了半年，协助张新友团队进行高油酸花生种子的扩繁工作。海南气候温暖，相比于北方花生一年一收，海南可以做到一年两收甚至三收，有利于缩短育种时间。
温若愚说：“育种工作十分繁复，每年要在种子经历一次杂交以后，从上百、上千个品系里面挑选出几十个，再收窄到十几个，最后收窄到两三个，做多点的验证比较，最后挑出一个合适品种。往往还要经历多次杂交，需要很多年才能挑出一个优秀品种，可以说是万里挑一。”
2014年10月，张新友（右二）与温若愚（右一）在海南三亚的冬繁温室查看育种杂交后代情况
2013年，在合作参与全球花生基因组研究计划的基础上，玛氏联合张新友团队及中国多家花生育种优势团队，在开发高油酸性状分子标记、利用分子标记辅助选择回交育种方面开展了更广泛的合作，显著加快了花生高油酸育种进程。
2015年，张新友团队成功培育出“豫花37号”品种。这一花生品种兼具高油酸、高产、抗逆性强、风味品质好等优良性状。推出市场多年来，农户种植热情高涨。全国农业技术推广服务中心数据显示，“豫花37号”在2022年和2023年连续两年位列全国推广面积前十大花生品种之首，年种植面积超过320万亩。
“截至2023年，中国育成的高油酸花生品种已经达到380多个，育种进度居国际领先水平。”张新友自豪地说。
每亩多产两三百斤，多赚200元 土花生变“金花生”
第一次听说高油酸花生时，种了30年花生的陈志伟，还搞不清这个新鲜的概念。
“光知道是‘高油’，能多榨点油，但加个‘酸’字，咱实在不懂。”2018年，“豫花37号”推广到陈志伟所在的乡镇时，他当时“也不是很愿意种”。
不过，当听到合作社承诺，种植新品种后，只要质量产量达标，每斤花生会以高出原来品种两毛钱的价格全部收购时，陈志伟开始种下第一批“豫花37号”高油酸花生。
“2018年5月末种子下地，到了10月份收成时，很明显就看出来了，产量特别好。过去，普通花生每亩就产七八百斤，高油酸花生第一次种，亩产就有900多斤。有的地方还能达到每亩1000斤。”陈志伟向记者分享道。
如此算来，种高油酸花生，既增产还增收，是个稳赚的买卖。“每亩比普通花生多赚200块钱！”尝到甜头的陈志伟，种植规模从2018年的30多亩扩大到如今的100多亩，只种高油酸花生。
“豫花37号”高油酸花生品种
柳存旺就是那个敢给陈志伟兜底收购的人。他创办的河南万粮种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万粮种业”），是一家专门从事农业技术及高油酸花生推广的农业公司，合作的农户花生总种植面积达到26万亩。2018年，万粮种业首次引入“豫花37号”；2021年，又买断了高油酸花生新品种“豫花93号”的全国经营权，负责在河南多地的推广普及。
不过，在推广初期，仍难挡农户的担忧和质疑。“他们对高油酸花生认识不足，一是担忧产量低，二是怕卖不出去，三是担心管理上有难度。”柳存旺提到，越是规模大的种植户，抵触情绪越高。“种上300亩到500亩地的农户，新的品种你说得再好，他们都是不接受的。”
为了打消农户的顾虑，在推广初期，万粮种业每两三个村或一个乡镇就组织一次培训会、观摩会。柳存旺说：“我们还免费提供种子，中间环节提供技术指导，到地里观察长势，在收成时提供收割机，并且以高出普通花生市场价两毛到三毛回收。这样就解决了农户的后顾之忧。”
而这些收购回来的花生，一部分进入了玛氏在中国的花生加工流水线。早在“豫花37号”培育成功后，玛氏就已测定该品种口感、风味等约20项感官属性适合进行巧克力糖果加工。因此，玛氏也逐步从项目孵化者转变为受益者。2019年，玛氏首次采用国产高油酸花生的M&M’S花生巧克力豆产品正式上市。
M&M’S花生巧克力豆
温若愚表示：“截至目前，在产情合适的情况下，玛氏中国工厂的花生原料可以实现全部在本地采购。”这得益于不断提升的高油酸花生普及率。据张新友介绍，从2006年第一个高油酸花生品种面世至今，我国高油酸花生年种植面积已经达到约1500万亩，覆盖率约为20%。
商业让链条动起来 “挖个井让大家都有水喝”
在商业链条中，信心是层层传导的。
柳存旺说，他之所以敢给农户兜底，不仅来自对高油酸花生经济价值的笃定，更来自下游加工企业的保障。据他透露，近年来，万粮种业与玛氏进行订单式合作，同样对价格和回收量做出了约定。
“高油酸花生的品质提升了，产品的竞争力增强了，也就自然形成了增值。在这个价值链上，需要各环节从产业链健康发展出发，尽可能公平地进行利益分配。”张新友分析道。
农业育种是一项公共事业，离不开科学家的辛勤耕耘，而带有盈利性质的企业在其中的作用也不容忽视。玛氏作为全球食品巨头，在华启动高油酸花生项目，不仅是企业文化中“互惠”原则的影响，也来自商业自身的驱动力。
温若愚说：“玛氏直接接触消费者，了解什么花生是受到欢迎的，我们会给育种单位提供市场的洞察，具体育种则由专业科研机构来承接。而当新品种育成推广后，我们会在供应链采购、质量检测等各方面提供支持。”
在与玛氏十多年的合作中，张新友深刻感受到这是一场“市场导向型”的研究。“根据市场需求，玛氏提出了油酸含量、籽仁外观、风味品质、原料纯度等具体要求，这对育种学家制定精准育种目标和策略提供了非常大的帮助。”
张新友和他培育的花生新品种
由市场需求驱动的研究，最后再反哺市场，形成闭环，这是商业得以高效运转的成功法则。“玛氏是连接产业链的，我们能让整个链条动起来。”温若愚表示，“另外，玛氏扶持优质的产业链，能够给农民带来更高的收益，也给企业提供了供应链的韧性。”
温若愚认为，玛氏的初衷是“挖个井，让大家都有水喝”。如果其他人觉得水不够喝了，那就一起把井挖得更大一点，“而不是就在那儿打起来了”。
不只是玛氏，国内的大型粮油企业鲁花集团早在2009年就成立了农业科技推广公司，专门从事花生良种的引育试验等。2013年开始，鲁花集团联合山东花生研究所参与研发了一系列高油酸花生品种。
如今，全国各地收获的高油酸花生，也源源不断地流向了中粮、鲁花、淇花、金胜等大型粮油和食品企业。下游企业的托举，正为农业升级源源不断地注入“活水”。
在当前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大背景下，外资企业与中国产业链的深度融合，不仅促进了资源共享和优势互补，而且通过引入国际先进的管理经验、技术和资本，提升了中国在全球价值链中的地位，也为全球供应链的稳定和优化提供了新动力。
温若愚说，玛氏在华的高油酸花生项目还在冲刺下一个目标。“我们正在与全国农业技术推广服务中心合作，编写高油酸花生纯度管理体系，尝试推广关于纯度、低黄曲霉毒素、低重金属污染等标准。”他展望说，“最终目标仍是继续在中国打造出一条高水准的花生供应链。”
（文中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