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窗帘拉开一半,冬日的阳光斜斜地洒在老式文件柜上。我站在这间服役近二十年的办公室中央,目光扫过墙上的军旅照片,最后落在桌上那本褪色的笔记本上。

1976年的夏天,我和其他新兵一样,穿着半新不旧的白衬衫来到了川南军营。记得那天,连长孙国强正站在训练场上等着我们。他身材魁梧,皮肤黝黑,浓眉下的眼睛炯炯有神。

"同志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士了!"

我至今记得那天的站军姿,八月的太阳毒辣辣地烤着后脖颈,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教导员讲着部队的光荣传统,我努力挺直胸膛,生怕给家乡丢脸。

"报告首长,新兵靳子明,来自四川江安!"第一次报告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我记得自己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让我命运改变的是一次偶然。那天下午,连队要张贴新的标语。班长郑铁生拿着毛笔在那里犯难,我凑上前去:"班长,要不我试试?"

从小爷爷就教我写毛笔字,虽说不上有多好,但总算笔画端正。我提笔写下"发扬革命传统,争当训练标兵"十个大字,周围的战友们都围了过来。

"好字!"连长走过来,仔细打量着墙上未干的墨迹,"靳子明,你这是在哪学的书法?"

"报告连长,是我爷爷教的。他是个老教书先生。"

那天晚上,我被叫到连部。除了连长,还有一位从团部来的首长。他们让我现场写了几行字,又详细询问了我的教育背景。一周后,我被调去当了团部文书。

老班长郑铁生送我离开时说:"别人是靠枪杆子立功,你小子是靠笔杆子出息。好好干,别给咱们连队丢脸!"

团部的工作跟连队完全不同。第一天,团长马德海就给我下了"战斗任务":"小靳,你主要负责机要文件的誊抄和整理,字要工整,一丝不苟。咱们部队的文件,那可都是大事要事!"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握笔的手都有些发抖。好在旁边还有个老文书王庆云,他比我大六岁,待人热心,教我很多业务知识。



"写文件要注意格式,每个字的大小、间距都有讲究。"王庆云说着,拿出一份文件示范,"你看,这是去年的先进事迹材料,当范本正合适。"

渐渐地,我开始适应新的工作节奏。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是出早操,然后吃过早饭就钻进办公室。有时要誊写重要文件,一写就是大半天。为了提高效率,我自己总结出一套快速书写的方法,既保证字迹工整,又能按时完成任务。

最让我难忘的是第一次执行紧急任务。那天半夜,警报声突然响起。我连制服都来不及穿整齐,就被叫到团部。原来上级来了紧急文件,要在天亮前完成誊写和分发。

我提笔奋战了整整四个小时,写到手腕发酸。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时,所有文件都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团长检查后满意地点点头:"小靳,这仗打得漂亮!"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军人的责任。看似普通的文书工作,却同样承载着部队的使命。每一份文件,都可能关系到部队建设和战斗力提升。

1978年春节前,我收到了第一份嘉奖令。晚上,王庆云拉着我去食堂加了个鸡蛋。他说:"老弟,部队就是这样,干得好就会被看见。踏实干,以后有你的好前程。"

1985年的那场军队改革,我永远记得。那天,团部会议室里挤满了人,马团长宣布部队要推行现代化办公设备,配发打字机,还要逐步使用电脑。

会后,我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桌上的钢笔和信笺发呆。王庆云拍拍我的肩膀:"老靳,时代不同了,咱们得跟上节奏。"

那段时间,我白天处理文件,晚上抱着打字机苦练。起初手指总不听使唤,经常按错键位。好在陆勤处调来的小张懂这些新玩意,手把手教我打字指法。

"靳科长,您可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小张打趣道。是的,那时我已经当上了军务科科长,却又回到了新兵般的学习状态。



记得有次深夜,我正在办公室加班。突然听见隔壁传来打字声,原来是马团长也在学习。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与其说是被时代推着走,不如说是在主动拥抱变化。

1988年的某个下午,我正在处理文件,师里突然打来电话。原来是上级来人视察,要看部队建设档案。可档案室里几十年的资料杂乱无章,三天内必须整理完毕。

"靳科长,就靠你了!"马团长说着,把钥匙交给我。

我立即召集科里人员,按年份分类、编号、装订。多年养成的习惯让我对每份文件都格外在意,生怕遗漏重要信息。第二天,王庆云专程从师里调来支援。

"老靳,你小子运气不错,这是立功的好机会啊!"他一边帮我整理,一边说。

三天里,我们几乎没合眼。等师里领导来检查时,所有档案整整齐齐,检索系统清晰明确。那次,我立了个二等功。

但更让我感动的是整理过程中发现的那些老文件。战友们的立功报告、部队的训练总结、基建计划书......每一份都凝聚着军人的汗水。有几份是我刚入伍时誊写的,字迹依然清晰。

1992年,我调到师机关工作。离开团部那天,马团长亲自送我。

"老靳啊,这些年你在团部,就像一部活档案,记录着咱们团的点点滴滴。"马团长说着,递给我一个包袱,"这是咱们团成立以来的大事记,你亲手写的,带上做个纪念。"

到师里后,工作性质有了很大变化。分管文书档案工作的副师长找我谈话:"靳子明同志,你来得正是时候。师里准备推进档案管理信息化建设,这事就由你来牵头。"

看着办公桌上崭新的计算机,我知道,一个新的挑战又来了。但这一次,我的心态轻松多了。因为我明白,不管是毛笔、钢笔,还是打字机、电脑,传递的都是部队的使命,承载的都是军人的责任。

那年冬天,我开始带领科室人员学习计算机,着手建设电子档案库。每天加班到深夜是常事,但想到正在参与部队现代化建设的重要工程,再辛苦也值得。

有天晚上,我正在输入数据,突然发现一份1976年的文件。打开一看,正是我入伍时的体检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身体健康,适合服役。"那一刻,恍若隔世。

2024年1月,我正式退休。收拾办公室的那天,窗外飘着小雪。

"靳师长,要不要我帮您整理?"年轻的参谋小李问道。我笑着摇摇头,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还是自己来收拾最合适。

书柜最底层,存放着我这些年保存的笔记本。翻开1976年那本,泛黄的纸页上,是我刚入伍时的歪歪扭扭的记录。那时候谁能想到,从一个普通文书,我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2008年那场汶川地震,是我军旅生涯中最难忘的时刻。当时我已经是师参谋长,负责指挥部的文电工作。记得地震发生后第一时间,我们就收到了上级的紧急调令。

那些日子,指挥部灯火通明。我带领通信参谋组24小时轮班,确保每一份命令准确传达到救援一线。有一次,我连续工作38个小时,直到瘫坐在椅子上。



"老靳,你先去休息吧。"时任师长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摇摇头:"首长,现在是关键时候,我再坚持会儿。"

那次抗震救灾结束后,组织找我谈话。"靳子明同志,考虑到你这些年的表现,组织决定提拔你为副师长。"

我清楚记得,走出政治部的那天,我特意去了趟档案室。那里存放着我这么多年经手的文件,从钢笔字到打字机再到电脑打印,见证着部队的发展,也记录着我的成长。

2015年,我被任命为正师职。在组织宣布任命的那天,我想起了许多人:教我写字的爷爷、指导我工作的老班长郑铁生、一路提携我的马团长,还有并肩作战的老战友王庆云。

"子明啊,你小子真争气!"王庆云特意从外地赶来祝贺,"还记得当年在团部赶文件的日子不?"

我笑着点头:"记得,现在想想,那些熬夜码字的日子,反倒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如今收拾办公室,我特意留到最后才整理书法工具。这些年,虽然文件都用电脑处理了,但我始终保持着练字的习惯。案头的砚台已经有些磨平,那是爷爷留下的老物件。

"靳师长,您的书法室我们都帮您收拾好了。"小李在门口报告。这些年,我在师里开设了个书法培训班,教官兵练字。很多人不理解,都什么年代了,还练什么毛笔字。

但我始终认为,练字不仅仅是练写字,更是练心性。就像我们军人,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始终要保持那份一丝不苟的态度。

临走前,我最后看了眼办公室的墙上。那里挂着我前些日子写的一幅字:位卑未敢忘忧国。这是我这些年最大的感悟:无论是普通文书,还是军职干部,都是为国防事业添砖加瓦的军人。

我最后一次穿上军装,将一摞手写的工作笔记交给接班的小李。"这是我这些年的一些经验总结,也许对你们有帮助。"

走出营区大门,我回头望了望。雪已经停了,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军营的国旗上。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1976年那个怀揣书法梦想的年轻人,在这里开启了他的军旅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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