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模型出来以后,我有这种感觉,与其说我们在大模型里找应用场景,不如说是我们一直在等大模型,苦苦期盼它的到来。”

11月21日的远毅资本数字医疗峰会上,几位创业者和投资人就大模型的落地方向展开激烈探讨。在这些与会嘉宾中,身高一米八,穿着黑色文化帽衫,留着毫米级寸头的张之光是最乐观的一个,在总共不到10分钟的发言机会里,他数次提到,“大模型会给行业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张之光是ASLOLIFE创始人。ASLOLIFE成立于2017年,专注于儿童自闭症的评估和干预,有1个线上平台和15家线下机构,服务了众多自闭症家庭。如果仅看企业估值和行业规模,ALSOLIFE在数字医疗领域并不起眼,虽然获得过远毅资本和奇迹创投等机构的投资,但公司还处于早期阶段。

但ALSOLIFE又确有不同之处。这家公司近1/3的员工来自于自闭症家庭,三位联合创始人都是自闭症患儿家长,在商业公司的外壳之下,ALSOLIFE更像是一个自闭症家长抱团自救的平台,他们既是产品的研发者,也是最忠诚的刚需用户。这种类似于命运共同体的联结形式,让ALSOLIFE熬过了很多艰难时刻,等到了大模型技术的降临。

这不是一个创业者找到了大模型技术的应用场景的故事,而是当自己的儿子被意外地诊断出疾病的时候,当求医无门,一个父亲还能做什么?

不久前,《健闻咨询》和张之光在上海做了一次访谈,他向我们讲述了ALSOLIFE及他本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为了更准确地表达,以下用第一人称呈现。

父亲情结的破灭

2013年5月,我迎来儿子泡泡的出生,正式成为了一名父亲。

对于父亲这个角色,我曾有过太多的预设和期待,这和我的原生家庭有很大关系。我和我父亲的关系算不上好,他是那种典型的东北老爷们,干了一辈子苦活累活,大男子主义,脾气暴躁。所以一直以来我对他都是惧怕大于尊敬,更别谈奢侈的爱了。

这种不和谐的亲子关系,被我视为人生的一大遗憾,我也因此很早就下定决心,等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要让他在充满爱的环境中长大,包容他的缺点,尊重他的个性,做一个严厉但温暖的父亲。

2013年泡泡出生后,这种憧憬就变得具象了很多,我在北京东城买了一套学区房,提前规划好了他的教育;我想好了要带他上哪些兴趣班,奥数练脑子、篮球练身体;每个周末我会背着大书包,挎个大水杯,带他跑遍北京的角角落落。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愿望太过强烈,导致我在早期忽视了很多细节。比如,泡泡刚出生时没有吸吮本能,经常把自己饿得哇哇大哭。稍大一点后,他开始表现出对人的漠视,却会对某个物品非常依恋。到了1岁左右的时候,我们尝试向他发出指令,让他指指自己的鼻子、眼睛,试了几次,他都不为所动。我们当时就觉得挺吓人的,但还是安慰自己,他只是太专注于自己的世界,太独立了。

转眼到了2015年,有一次我和同事聊起这些异样,他听了以后,很委婉地提醒我,这可能是自闭症。我记得当时是在回家的地铁上,我拿起手机搜了这三个字,一搜我就知道坏了,因为太典型了。那时候泡泡迷恋撕纸巾,如果没有人干扰,他可以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撕一天。

很快,我们就在北医六院贾美香主任的诊室里确诊了自闭症。对于有经验的老专家来说,判断一个重度自闭症孩子实在太简单了,叫几声名字,拿东西逗一逗,然后让妈妈放下孩子假装离开,观察孩子是否有依恋行为。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泡泡没有任何反应。

那段时间我手里正好有一个大型的采购项目要去郑州谈判,这个项目前前后后跟了一年多,成败关乎公司存亡。我的合伙人告诉我,之光,我特别理解你的处境,但这个事你还是要想办法去。于是第二天,我就拎着包出差去了。到了火车站候车的时候,我实在绷不住,在几百号人的围观下,嚎啕大哭了一场。

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为父亲这个角色所构想的所有东西都破灭了,而且不管我多么努力,永远都会有那么一堵墙,让他无法感受到我的爱。

Your Life is Also My Life

出差回来的第二天,我们就带孩子去了北京最好的自闭症康复培训机构。

这是我被职场历练出来的一种极度理性的思维习惯,不管碰到的事有多难,永远是先考虑如何解决问题,而不是陷在抱怨和消极的情绪里。

那时候,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尚可。所以在康复培训机构以外,我又找了两个家教,几乎是不间断地对孩子进行干预。偶尔看到广州有个什么专家讲座,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报名,买机票。这种状况大概持续了三年,粗略算下来的花费是100万。

这100万,确实让泡泡获得了很大的受益。2015年确诊时,他是重度自闭症,并且错过了最佳干预时机,按理说这辈子都不会有语言功能。但实际上,三年干预下来,他能够用语言表达需求,可以和我们互动,也有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

但这三年里,我也见到了太多的挣扎和不容易。带泡泡去康复机构的第一天,我就亲眼看见一个外地家长给机构负责人下跪,请求他在学费上给予优惠。后来在患者群里,这样的故事就更多了,无数家长卖房卖车,满怀希望地治疗,最后工作丢了,钱花完了,孩子依然离正常人还有巨大的能力鸿沟。

贵,是我对这个行业的第一印象。我大概能理解“贵”背后的逻辑——自闭症的康复培训是一个极度依赖专业人力和时间的活。在很多时候,它需要专业的康复治疗师和孩子在一对一的环境下高频互动。人和时间无法压缩,就意味着在线下干预这个场景里,“便宜”是不可能的。

那有可能把这件事放到线上来做吗?这是我在2016年冒出的一个念头。

这和我的职业经历多少也有些关系,我的前两次创业项目都和数字化相关。在我的认知里,只要有足够多的数据,就能在知识图谱和深度学习的技术框架下,做出适合自闭症家庭的数字化产品。

为了做成这件事,我联合了其它两位自闭症孩子的家长,每个周末碰在一块搞研发。这是一套巨大无比的系统,我们找了北医六院的郭延庆教授做指导,光内容体系就有100万字。产品成型的时候,我们已经可以做到为每个孩子生成六个维度的评估结果,并给出每天的专属训练方案,非常详细。

2017年2月,这套系统正式上线,我们将它命名为ALSOLIFE。这既是郭延庆教授所倡导的生活干预理念(A代表认知和学业,L代表生存和生活,S代表社会和社交,O代表职业),也暗含了我们的初心,“Your Life is Also My Life”(你的生命也是我的生命)。

因为是免费开放,上线那一刻,瞬间涌入的流量一度把我们的服务器都冲宕机了。我们不得不临时加设了邀请码作为门槛,以至于在后来的一个月时间里,ALSOLIFE在自闭症圈子里一码难求,郭延庆教授甚至被逼得亲自发表声明,称自己没有特殊权限,请大家不要再通过各种渠道向他索要邀请码。

但直到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没有想清楚,ALSOLIFE到底是一家公益组织还是商业机构。我们只是觉得自闭症家庭太苦了,想为他们多做点事情。

把我们推到今天这一步的原动力,是那么多自闭症家庭的真实需求。我记得很清楚,系统上线后,有很多家长提出,能不能专门研发出一些适合自闭症孩子的教具,供他们在居家干预时使用。我们觉得可行,就做了一套绘本。当时很保守,怕卖不完砸手里,第一批只印了1000套,结果上线一分钟被抢空。后来又加印了3000套,5分钟又卖完了。

那个时候,我们才想明白一件事,自闭症家庭可以获取的社会资源太少了。和公益投入的杯水车薪相比,我们更需要用商业化的聚合能力和边际效应,去提高这个行业的效率,降低每个家庭的干预成本。

创业的黑色幽默

把ALSOLIFE作为创业项目,是一种巧合。

我从过往的工作经验中,大致得出了两条创业的金标准。一是看这条赛道有没有建立行业的基础设施,如果已经有了,再进去的机会就不大。二是产品必须有用,而且能够高频、多次、长期地给用户提供服务。

当我拿着这个模板去套ALSOLIFE的时候,发现它竟然出奇地符合。自闭症才刚刚引发社会关注,信息、人才、科技水平都停留在早期阶段。而自闭症又确实是一个需要持续干预,且家长依从性特别好的疾病。所以我后来在商业计划书里也写了一句话,找行业找到自己身上,真是一个巨大的黑色幽默。

ALSOLIFE的商业化非常顺利。我们拿到的第一笔大额融资是陆奇所在的奇绩创坛领投的。但事实上,在奇绩创坛,陆奇教会我们的东西,远比这些钱更有价值。

首先是公司定位。刚开始创业的时候,我们几个创始人一直在教育和医疗之间摇摆,总觉得做的事更靠近教育形态。而陆奇给我们的建议正好相反,他说只有通过医疗手段来证明产品是有效的,才能获得行业共识,成为自闭症领域的“特效药”。

后来我们沿着这条路深耕,拿了国内自闭症领域的第一张医疗器械二类证,一举奠定了ALSOLIFE在自闭症领域的身位。

第二件事是关于线下。我们做ALSOLIFE的初心是通过数字化服务来降低自闭症家庭的干预成本,但从2019年开始,我们开始做线下培训机构,截止到今天,已经开出了15家,同时服务了1000多个家庭。

这也是陆奇给的建议,他的观点是,每个企业都会有自己比较重的部分,关键是看能不能为企业的核心竞争力提供价值。如果能,就值得去做。我们当时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咬牙做,我们并不指望通过线下服务来赚钱,但这些机构产生的海量数据,会为最终的线上产品提供支撑。

当然,线下的重资产运营也给我们带来过前所未有的危机。2020年的时候,我曾经面临过一个特别痛苦的选择。那时候线下机构刚刚起步,账上只剩300万元,我想送10-20个老师去参加国际认证行为分析师的培训,这套标准很专业,但也很贵,每个人的成本大概是5万块。我纠结的点在于,疫情来了,机构全面停课,你不知道这个钱花下去还能不能看见回报。

这件事我想了整整一个月,把头发都想秃了一块,最后还是决定送。我记得最后大概送了30多个人去,相当于公司一半的现金流。我最后说服自己的理由是,回归初心,即便最后公司黄了,这些人才对行业来说,也会是非常有价值的存在。

幸运的是,疫情期间,我们顺利获得了腾云和远毅的投资,公司的经营压力得到缓解。而这30多个老师在学成归来后,也迅速成长为公司的业务骨干,为我们线下连锁机构的铺开奠定了最扎实的基础。

大模型降临

过去这一年,是ALSOLIFE成立以来发展最迅猛的一年,大模型功不可没。

自闭症治疗有一个特别突出的痛点,它没有药物,全部都要靠人工干预。而自闭症的数字疗法主要就是做两件事,一是重构客观世界,二是重构社交场景。

以重构客观世界为例。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小朋友放学回家,突然下雨了,没有带雨伞,他会怎么办。如果是正常的孩子,他也许会躲到路边的屋檐下避雨,或者把书包顶到头上快跑回家,这些我们都默认为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但对于一部分自闭症的小朋友来说,由于泛化联想能力不足,他无法找到雨伞的替代品为自己遮风挡雨。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许会惊吓到不知所措,也可能会在雨中放声大笑,这些行为都会让他看起来很“怪异”,导致他无法很好地融入社会。

按照自闭症的干预理念,最好的办法就是帮助孩子构建一个“人在淋雨”的场景,把他带入进去,在虚拟的场景中教会他如何避雨。但事实上,我们很难在互联网上找到那么合适的图片或者绘本,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的老师只能自己手绘,或者真的等一个雨天,亲自跑到雨里去现场教学。

大模型来了以后,这个困扰我们的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我们只要给出简单的指令,几秒钟时间,大模型就能合成出符合教学需求的照片,甚至是视频。类似这样的场景重建,我们在大模型的世界里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它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干预方案,同时还把成本压到了很低的水平。

重构社交场景就更直观了。去年10月份,我们借助大模型的能力,上线了一款AI认知机器人,它其实是仿照真人老师来对孩子进行一对一的干预治疗。一开始我们也不确定机器人干得怎么样,就联合北医六院做了一个小样本的随机对照实验,结果是数字疗法结合人工干预,比传统模式带来的效果要好得多——在10周时间里,接受AI干预的小朋友在认知表现月龄上比常规干预的小朋友提高了24%。

这是一件历史上从来没有人做成过的事,是行业性的颠覆与创新。在产品上市之前,我们一直在“狂妄自大”和“妄自菲薄”的心态中徘徊,觉得自己做了了不起的事情,但又担心它无法被家长认可。幸运的是,这款机器人上市后,我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家长发来的反馈,有说后悔没有早点买的,也有自发帮我们扩散宣传的,给足了我们信心。

过去一年,我们的AI认知机器人收获了5000个用户,有86%以上的用户给它打了4分以上(满分5分)。后台的数据显示,每天有近6成的家庭坚持打开使用,每节课的干预成本从线下场景的几百块降到了几块钱。

今年10月,随着大模型的迭代,我们又把机器人做了升级,增加了社交及注意力的训练体系,更名为“AI个训机器人”。而随着大模型功能的每一次迭代,都能为AI个训机器人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让自闭症数字疗法的未来充满无限可能。

我不知道别的行业怎么样,但对于自闭症这个高度依赖人工干预的领域来说,大模型绝对是核武器般的存在。通过它,我们可以把整套数字疗法的年使用成本降低到3000元以下。

我们当然可以卖更高的价格,相比于一年几十万的线下干预费用来说,这里的商业空间实在太大了。但ALSOLIFE从成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一家以盈利为首要目标的企业。相反,我们的企业文化是严控所有产品的利润率,不允许有太高的溢价。

我很感谢我的投资人也都能认可这个观点——ALSOLIFE的使命是帮助这个行业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并从减少的这部分负担里拿到合理的利润。

一个老父亲的决心

今年,泡泡已经11岁了。他白天在特殊学校学习,晚上回家,生活基本都靠自理,家里大部分的家务,叠被、擦地、刷碗、晾衣服,都是他在干。

有时候我们还挺羡慕他那种状态的,开心的时候放肆地笑,难过的时候放声地哭,总体来说开心要远远多于难过。因为自闭症的小朋友缺乏和外部世界的连接,不受世俗规则的限制,所以他很少会感受到压力、焦虑,反而能轻易获得快乐。

唯一的遗憾在于,我是因为他创办了ALSOLIFE,但过去这7年里,他几乎没有从中获益。我们在北京开出第一家线下机构的时候,他8岁,已经在上特殊学校了,我做这件事的速度远远没能追上他长大的速度。

但我能确信的一点是,他能从ALSOLIFE这家公司身上获益的,是他的未来。

这其实是我做ALSOLIFE的另一个更大的动因。在他两岁刚确诊自闭症的时候,我就明确地知道,未来的20年乃至30年,我都有能力让他在一个相对舒服的环境里生活,至少衣食无忧。但30年以后呢,当我们老了或者是不在了,他需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时,我能为他提前做些什么呢?

说实话,一开始我并没有太清晰的规划,但我会有一个朦胧的想法,就是要把家长们聚焦起来,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再撬动大家的资源去做一个大龄自闭症的安置机构,这里会有非常完备的管理制度和监护人体系,确保即便我们不在了,我们的孩子依然能得到高质量的照护。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ALSOLIFE之前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这个最终的目标铺路。现在,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公司规模的壮大,这条路的走向已经越来越清晰。我可以自信地说,当他从特殊学校毕业的那一天,我一定会亲手把一个优质的大龄自闭症的照护机构放在他的面前。

在那里,机器人会提供必要的生活协助,监测设备能保障他们的绝对安全,智能眼镜会带他们感受社会的多样性,总之,人工智能会补齐他们缺失的所有智能,让他们和普通人一起共享这个平等的世界。

这是一个关乎创业的梦想,也是一个父亲的决心。

文 / 毛晓琼

编辑 / 庞贝贝 李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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