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怀林
分分合合相爱相杀
10月初，当成渝两地作家为组建文学主题联盟而选择地点时，1997年前到重庆出差需一天或一夜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若在平时，时间充裕，卧铺票还可买到，临近春节，别说卧铺，能有张站票都不错，连厕所里都站满了人。你可能要有人帮你从车窗里推进去，十小时的浑浊空气中站下来，已是精疲力尽——至今，见着方便面就反胃，也源于火车上那方便面混合着人体排泄物和厕所的味道，记忆中太过深刻。直到1995年成渝高速才通车，那时由于缺钱，第一条高速路不仅弯道大，许多地方还没有应急车道……而今，川渝早已是对等的省市，从礼貌和双方便利的角度，首先想到两边等距离138公里的中间是遂宁，于是，成都往东，重庆向西，我们的第一次活动地点就选定在遂宁。
▲ 成渝作家相会射洪
谈到成渝（或川渝）的话题，稍微上点年纪的人心中自会五味杂陈。想当年在省级机关工作，重庆虽然城市规模大，工业和教育基础好，但其夏天太热、冬季大雾，城市破破烂烂、坡坡坎坎，加之交通，对出差者并无多大吸引力。不过毕竟为四川辖地，职责所系，还是要为其勉力奔波，包括第一条高速、第一艘游轮和三峡工程建设的风风雨雨……一旦分家，虽面积不大，行政上似乎还高上一头，加之两边为争夺资源和西部老大等，时时处处暗中较劲，民间更是口水战不断，相爱相杀好多年。
其实，翻开历史，两地分开的日子远比在一起的日子多得多。史有记载武王伐纣的牧野之战，蜀与巴就分别派出各自的队伍参战。公元前316年，秦将张仪入川灭掉巴蜀，也是分别建立的巴郡和蜀郡，这样相互张望了数千年，逐步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巴蜀文化。
▲ 秦并巴蜀前图
随着蒙古势力大幅扩张，管理也就相对粗放。元以后设四川行省，治所在成都，将重庆划入，600多年隶属四川，同为一个行政区。
1939年，日军侵华，步步紧逼，因重庆多山多雾，便于地面和空中防守，加之以四川盆地这个重要产粮区为后盾，国民政府在南京沦陷前，将重庆设为直辖市，确定为陪都，在此指挥抗战，直至10年后的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
重庆解放后，全国设为6个大区，重庆仍为直辖市，属西南大区，1954年在局势稳定后，几个大区撤销，重庆重又划归四川。
33年后，因三峡工程上马，100多万移民安置需调动更多国家力量，1997年重又分开，当时四川的“尖子生”重庆与过去涪陵、黔江、万县几地一道，重又单飞，这也是五十年内的第三次直辖了。单飞后，重庆拿出了亮眼的成绩单，行政、人口和经济规模上已高出成都一头，以后成都暗暗使劲，又搞了成都都市圈，将成德眉资同城化，两市规模才旗鼓相当。
1997年后，重庆人的“陪都”、“直辖”梦归来，翻身得解放，扬眉又吐气，成都人心中不服，曾经的川B之地，如今风头压过成都，两种性格、两种心态的交织，遂致民间口水战层出不穷，就像两口子，总有吵不完的架、说不完的话、摆不清的“龙门阵”，以致说起两地哪个西部第一、哪里火锅最好吃等都可以使人大动肝火，加之两地在产业布局和资源竞争上你追我赶、十分激烈，一度影响到两地产的香烟、啤酒等都互不销售，要说“势同水火”并不为过。
优势互补 双星闪耀
其实，成渝这对欢喜冤家，几千年分分合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相连，优势互补，早已难舍难分。
巴蜀起源久远，分别以川西和川东为基地，以蚕和虎为图腾，来往密切，相互融合，一文一武，古已有之。史有记载的五代古蜀王，就有两位来自川东：来自长江上游的杜宇，与云南昭通的梁氏女联姻，强盛后取代鱼凫王自立为帝；之后来自于长江中游荆楚之地的鳖灵，入蜀后因治水有功而立为相，又以禅让方式建立了开明王朝。
其实，四川盆地因千里膏腴，总被中原争夺者所觊觎，或为其养战之地，在这里吃饱喝足后再打回中原。两地也多次遭受外族入侵，每当如此，两地不能独存，大的灭国之战就有7次，正如以三星堆为代表的古蜀文明失传，巴人也被灭族，当代才在土家人中找到其影子。宋明清之际都遭兵祸，明代人口近千万，清康熙人口普查时只有1.8万，可见生灵涂炭之烈，于是屡屡从外地移民，当今的盆地人经过“湖广填四川”，已多是移民的后代了。
共同的抗敌史和移民史造就了川渝人既勇猛坚韧、充满勇气和创意，又兼容并包、能屈能伸、幽默豁达的性格，比如新中国开国十大元帅4人出在四川，他们虽经历次斗争还都得以善终。
成渝地区自元以来还是合多分少，文化相通、语言相似、民俗相近，长期休戚与共，拥有诸多共同记忆。
比如抗日战争时350万川军出川，归来仅剩13万，参战和牺牲人数居全国第一，被俘率却最低，以致有“无川不成军”，“四川不灭，华夏不亡”的美誉，而这个川人中，是包括重庆人的。
1964年到1980年这16年的三线建设，川渝地区是主力，其间，经过“分散靠山进洞，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经过新移民和当地人筚路蓝缕的艰苦奋战，硬是人拉肩扛，将70%的国防工业搬到了西线，还调集四川的人力物力，硬生生搞出了一个钢铁新城攀枝花。
两地由于地理环境的差异，即使在一家时，也有着十分鲜明的地域特征和城市性格，一文一武、一动一静，一阴一阳，一豪放一婉约，一开创一发展，比如敢想敢干、富含创意的重庆火锅，被素具商业精神的成都人做成麻辣烫和串串香遍布城乡，从中产生的“海底捞”品牌，已成火锅的代表。
老话说：“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成渝两座城市性格虽貌似差异巨大，实则心气相通，互为补充，表面互喷口水，内里惺惺相惜：比如重庆人喜欢四川的风景和气候，夏天一到就往川西跑，侠骨柔情，对川妹子的温柔似水和嗲味儿心向往之；而成都人像一个大家闺秀，虽对重庆人的率直觉得粗野，但其实也是暗暗欣赏其男子气概的。上世纪90年代，成都全兴足球队风光一时，所举大旗和呐喊口号却是重庆人爱喊的“雄起”，连言子大家李伯清，在成都觉得不大顺利时，也是跑到重庆要个编制以自抬身价……
近年，两地的城市性格也渐渐交融和趋同，连素来嗲味儿十足的蓉城美女也变得外柔内刚，十分强悍，近年网络流行的川妹子谐音梗“老紫蜀道山”、“娶川渝妹子，享‘背时’（背上幸福的时光）人生”就是证明。当然，那些外地男士们也似乎很好这一口：近几年成都人口净流入一骑绝尘，御人有术的川妹子显然贡献良多。成渝两地的联姻和经济联系反倒随着“口水战”呈几何级数增长，不然为何短短几年，两地三条高铁和四条高速都已不敷使用了 ……
▲ 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规划图
今天，新时代作为战略备份和战略腹地的巴蜀地区，随着国际格局的演变和挑战，又将共同承担起支撑国家大国争锋的大后方和脊梁……
2021年，国家发布《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规划纲要》，规划范围包括四川15市和和重庆27个区县，要求两地合力共建西部陆海新通道，共同做强中欧班列（成渝）品牌；依托长江黄金水道和沿江铁路，构建通江达海东向国际开放通道；打造世界级机场群；加强北部湾、滇中城市群的协作，把出境出海通道优势转化为贸易和产业优势，促进西南地区全方位开放。
2024年，国家在批复《国土空间规划》时，明确将四川作为未来十年中国发展的战略腹地，并通过加强转移支付、规划数百个总规模超万亿的项目，建设战略备份，打造战略腹地。
国家如是重大布局，除了基于两地共同的人文历史外，更重要的是该地区地处一带一路和长江经济带的交汇处，是西部陆海新通道的起点，具有辐射西南西北、沟通东亚与东南亚、南亚的独特优势，空间广阔、基础厚实，要物有物、要人有人，实乃中国未来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增长极和动力源。
从空间上，四川面积相当于一个瑞典两个英国三个山东四个江苏，贡嘎山的高度是四座黄山和五座泰山的叠加；工业体系完善，我国160个主要工业门类，95%四川都有；资源富集，西气、西电、西矿东输，南水北调，2022年，全国四分之一的天然气出自四川，输出的电力照亮半个中国。
经过几年建设，两地现已建成综合立体的交通网络体系。成渝已开通3条高铁，旅程可控制在1小时以内，最小发车间隔5分钟；有4条高速公路、2条国省道路，两地最少3小时车程；航空方面，拥有三大4F级国际机场，吞吐量均位于全国前十；两大都市圈已建起西部陆海新通道，重庆还是长江上游航运枢纽。
2023年，两圈经济总量达到81986万亿元（其中双城占了一半），增辐高于全国，在西部乃至全国占比达到30.4%、6.5%，川渝在人口、面积、经济总量上列全国第四，已成为继京津冀、长三角、粤港澳大湾区之后的第四大城市群和第四增长极。
既然基础条件已今非昔比，在未来的战略备份和战略腹地建设中，肯定也不会简单重复过去三线建设的做法，而是在关键项目和产业链上下功夫，不过度花费国家的人力物力，既体现市场规律，又能高质量发展。
中部塌陷 亟待突围
从城镇化到城市化再到都市圈，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经过了一个探索与升级的过程。
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农村活力的惊人绽放，乡镇企业一度成为农村产业升级的主流。曾经在老家乡镇当干部的我的父亲，只因搞过土法酿酒，为扩大产品门类，便干劲十足地跑到浙江绍兴学习黄酒酿制，顺便扛了一坛当地黄酒回来。因老家人喝不惯那味同“猫尿”的怪味，遂弃之角落。年少好奇的我偷偷地倒了点喝，不想慢慢习惯了那种口味，一坛黄酒遂被我独自享用了。后来第一次到浙江出差时当地人用此酒待客，没想到本人一路喝下去竟将当地人放翻，让主客双方都大吃一惊。
当时国家提的是城镇化，意思城市和乡镇要并行发展、共同富裕，哪知经济发展有其规律，全国大办乡镇企业的结果是留下一堆破铜烂铁和烂账，好多年后才慢慢消化。而城市、特别是大城市发展却一骑绝尘，后来大城市特别是超大城市出现“城市病”，空气污染、交通拥挤，对周边的“虹吸效应”造成乡村凋敝，遂又提出都市圈和城市群的理念，近几年又开始搞起了大湾区……
按照国家规划，推动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建设，通过川渝一盘棋，加强协同发展，构筑向西开放战略高地和参与国际竞争新基地。同时，强化双核能级提升与功能辐射，通过培育成都—重庆发展现代化都市圈，带动中心城市周边地市和区县加快发展；壮大区域性中心城市腰部规模，实施特大城市培育行动，打造成渝毗邻地区经济增长极；夯实县域城乡融合发展底部支撑。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一“双核引领，梯次配置”的蓝图实施并不顺利，甚至适得其反。
首先是城市首位度依然太高。成都市以全省3%的面积占据了全省40%的经济总量。从一干多枝到一点多极到五区协同，政府总是希望差距不能这么大。但成都市圈总面积3.31万平方公里，含17区、18县市，重庆都市圈总面积3.5万平方公里，2022年，两大都市圈人口5443万人，经济总量4.9万亿元，占双城经济圈的63.3%。
▲ 成渝经济圈城市组群图
其次是两地产业结构趋同，互补和周边带动性不强。成渝两市在电子信息、汽车等优势领域高度重合。
三是两圈之间不仅没有被带动发展，反而出现“中部塌陷”。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主轴城市包括四川的自贡、内江、遂宁、资阳四市以及重庆11个市区，地处成都、重庆主城区之间，是双城经济圈的核心区，面积为3.11万平方公里。2022年，该区域常驻总人口1683万人，占经济圈17%，GDP占15%。近年在人口流动与集聚、经济发展速度与质量、城市产业与功能等多方面陷入困境，这一现象被称为“中部塌陷”。
处于成渝中轴线的四川四市，常住人口连续5年呈现负增长，城镇化水平相对落后，多数低于川渝平均水平；经济发展水平不高，GDP总量和人均在全省排名10名以后，处于中等靠后水平；产业转型进程滞后，城市功能和地位弱化。与四川正在打造的绵阳、宜宾泸州、南充达州三大城市副中心更是渐行渐远。究其原因，产业功能退化是关键，高速交通方式是诱因，行政区划因素是症结。不仅背离了城市群发展的初衷，也不利于两市的健康发展。为此，要分区规划、协调联动，因势利导、特色重点推进；要加强协作，克服“中部塌陷”，才能促进城市群协调健康、高质量发展。
此次成渝双城文艺主题联盟的成立并联合开展采风活动，就是试图从作家和专家角度，既对双城经济圈发展摇旗呐喊，又对存在问题分析研究，积极建言献策。
川渝之心 巴蜀之韵——为什么是遂宁？
公元648年的盛唐长安街头，21岁的蜀中富二代、梓州射洪人士，被后人誉为“中国行为艺术与个人营销之父”的陈子昂正演绎着一出大戏：用“百万金”当众购得一琴，又当众摔碎，同时分发自己诗文，顿时名声大噪，当年进士及第。
多年以后来到陈子昂读书台，我关注的不是他如何获得唐诗之祖、海内文宗的过程，而是对射洪这地方如何发财致富充满兴趣。虽然唐朝的“百万金”在今天值多少已不可考，但能在长安引起轰动一定不是个小数，这对当时也算地处偏僻、农业为主的射洪，陈子昂家为何获得如此财富的呢？
从地形图看四川盆地，在众山环伺之间，有一块巨大的信封状盆地，而射洪所在的遂宁，就位于盆地的中央。在古代这里是被后人称作巴蜀湖的巨大湖泊，后三峡贯通，湖水流走，盆地显露，而遂宁不仅在盆地中间，而且在其低处，海拔最低处只200多米，“水往低处流”，也难怪这里河流纵横、水网密布、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过去交通主要依靠水路，陈子昂祖上除做官外，家中以江河之便经商，遂得积聚大量财富。
▲ 四川盆地示意图
今天的财富逻辑并未有大的不同，遂宁地处盆地之中成渝之间，自然成为交通枢纽，近些年因交通便利，除了传统的农业、沱牌酒业外，又赶上了现代科技的快车，建立了全国唯一的锂电学院和独具地位的锂电产业，使得射洪进入全国经济百强县。
但整体看四川的五大经济区，遂宁并不出众——既没有川西北经济区的奇山异水，又没有绵阳德阳的科技与重装备，也没有宜宾泸州的大江大河、带来滚滚财源的白酒之花。
都市圈和城市群的发展，关键在于找到自身的独特优势，并与大发展格局联动与契合。在国家制订的双城经济圈规划中，提出了“打造富有巴蜀特色的国际消费目的地”的目标，要实现这一目标，除成渝两地外，非遂宁莫属。
除了区位上的“成渝之心”，长期居于盆地与成渝之间的遂宁，还兼收并蓄，独得巴蜀文化的精髓，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人文精神与景观。
四川盆地，安逸舒适，无论是美食、美酒（盆地就像一个巨大的天然窖池）、美女，早就成为一个天花板级的存在。川渝人作为移民的见多识广、处变不惊，骨子里的旷达、松弛与浪漫，使之成为休闲文化引领者，如前有杨一益二，今有超级女声、李子柒、哪吒和游戏“黑魔法·悟空”主创、刀郎、降央卓玛，成都蝉联十届最具幸福感城市，直至提出雪山下的公园城市，烟火里的幸福成都，且连续多年居新一线城市之首，而重庆，以其激越、神奇与进取，已被称为“魔都”，直接挑战上海……
作为成渝之心的遂宁，成渝两市一文一武、一动一静、一阴一阳，两个城市的强大张力，在几乎等距离身居成渝之
间的遂宁，进行了完美的吸收与融合：从诗骨陈子昂的风骨与深沉，从元帅诗人陈毅的能文能武，从子昂故里、“中国死海”大英、沱牌酒改制的创意，到中皇村3536三线建设旧址、硅化木地质公园的积淀、新农村建设双江村的示范，还有宋瓷之源、观音故里、1：1泰坦尼克的整怪与魔幻……
▲水城遂宁
当今发达国家的文旅重心已转到休闲，对应的是一种生活方式。我国文旅产业资源性时代已经过去，由大众观光到主题乐园、户外运动到分时度假、候鸟式养老等康养休闲及各种城市大休闲、乡村微度假活动；产品化时代强化进行，如国潮汉服热、宿集开拓、野外露营、旅游演艺和演艺旅游、夜经济、虚拟现实、网红营销、直播带货等；场景化时代，如贵州村超，友好型目的地哈尔滨、淄博等正在来临。
遂宁，曾提出“遂宁，让心灵度假”，打造“养心文化”，通过“一壶舍得酒、半城观音湖”等水上运动、娱乐活动，在整合现有资源基础上，围绕养心文化和消费目的地建设，持续发力，力图引进成渝两地的庞大消费人群。但要在“打造富有巴蜀特色的国际消费目的地”上实现占位，还需在观念、目标和项目等破题、加力，拿出有深度的策划、高端的定位和实际的举措来。
做好“成渝之心，巴蜀之韵”这篇文章，不仅是遂宁之宁，也是经济圈健康发展之宁，还是战略腹地建设之宁！
作者简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四川红星（省直）作家协会主席。曾主编多部历史文化书籍，出版《寻找康巴—来自香格里拉故乡的报告》、《西部冲击—一个援藏干部的西藏手记》、《打开康巴之门—横断山腹地人文地理》、《寻找东女国—从丹巴到泸沽湖的女国文化带》、《魅力甘孜》等人文地理专著。作品曾获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省旅游宣传一等奖等。
主编|赵坤利
责编|清 风
美编| 恺 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