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现代类型小说从西舶来，日本一直是侦探推理文学的闹市区。日本大众格外喜爱这种以架设悬念、破解谜团为重点的娱乐之作，每季新出的推理小说总是摆在书店最显眼的位置。近年中日推理文学的引介和交流愈加频繁，不仅给了国内"推迷"以新的阅读快感，也为本土作家的创作带来了启发和挑战的动力。侦探推理文学流派繁多，在这里想聊的是笔者最爱的本格与新本格：本格，在日语中有正宗、原汁原味之义，本格推理派与注重写实的社会派推理小说不同，不以现实描写为重点，作品成立的基础是要有谜团和正确的（通常是逻辑至上的）解谜方式，从而带给读者智力上的满足感。新本格派在日本有两个发展阶段，如今主要指20世纪80年代末在作家岛田庄司支持下，京都大学的推研社团举起"复兴本格"的大旗，涌现出一大批推理小说创作者，以新理念打造谜团诡计的创作方式开创了"新本格"的时代。2023年，是日本新本格推理小说的"优选"之年：如"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周刊文春推理小说Best 10""本格推理小说Best 10"等重要奖项均有佳作竞艳，也自然为2024年简体中译版"日推"的引入热了场。
侦探推理小说队伍的繁荣壮大，对于当今日趋主流化的类型文学，甚至对于文学本身来说，都是幸事。此一判断不仅在于安贝托·艾柯的观点：考察一个国家的文化潜能，不要看金字塔尖的天才，要看通俗文学、二流作家的长势如何，那里才显现出文学的生态和规模——更在于，侦探推理文学"解谜"的本体特征，决定了它正在与AI的划时代技术革命所引向的未来日趋同频。AI时代新的时空维度意识、传播本体意识以及文学形构和接受的方式，早已使侦探推理小说打破了传统的叙事框架和解谜锦囊告罄的焦虑，特别是新本格推理小说中的设定系、行业推理和跨媒介叙事的发展，都昭示了：怎样的时代，就有怎样的文学谜语和解答的动力。
那么，2024年中文译介的日系本格和新本格推理小说，有哪些亮眼的表现呢？这就来一一分说。
雨穴：现象级的跨媒介叙事者
在2023到2024年的小红书、bilibili等平台上，一位叫雨穴的日本作家骤然引发了广泛的关注讨论。不仅因其作品冲击力十足，其神秘身份也成为"推迷"们的谈资：他是一位以白色面具形象示人的短视频博主。2020年开始在Youtube网站凭借《怪屋谜案》《怪画谜案》等一系列视频走红；视频改编成小说后长期占据各类推理悬疑榜单前列，使雨穴在日本成为国民级网红作家，又随着作品的中译进一步走红了中国网络。
雨穴及其作品呈现了这个时代最核心、也最前沿的特征之一：跨媒介互动叙事。如《怪屋谜案》展示了11张房屋平面图，《怪画谜案》则从儿童简笔画、网络贴图、风景速写等直观的视觉体裁着手解谜。过去，房屋平面图等只是推理小说中的"辅助道具"，虽然为阅读增加了真实感或悬疑氛围，对阅读来说却是可有可无的鸡肋。但在雨穴的作品中，它们却直接构成了叙述的织体：讲照片时真用照片，讲到说明书时就贴出说明书。还有facebook对话、评论区截图，AI合成图片和视频……总之，传统小说中那些必须经由原媒介转化为文字叙述的情节，在他的作品中则原汁原味地呈现：情节如流水，水到哪里，媒介的渠就开到哪里。
就像他充满二次元风格的面具一样，雨穴的颠覆性，在于改变了推理小说的长相，甚至于改变了文学文本的样貌。尽管我们习惯了图文并置的公众号文章，也习惯了刷手机App看评论区的日常阅读方式，但在心中，我们多少认为这些文本与真正的小说有所不同。雨穴则彻底打破了这一认知。他的创新，正在使视听阅读彻底解构传统的文字型小说，也在重新形塑着人工智能时代的读者。他的多媒体文本创作昭示了：网络阅读和纸媒—文字的融合趋势，或许是不可避免的。
《怪画谜案》，
[日]雨 穴 著，烨 伊 译，台海出版社2024年出版
新神与旧神：设定系本格推理的美好前景
今天，本格推理小说的困境常常成为作家和读者们讨论的话题。"这年头，谁还看暴风雪山庄里的连环谋杀案这种老套的故事啊！"我的感受却正相反：与其说本格推理小说在衰落，不如说是"解谜"这一本格内核已经扩散到了各种文学流派和更加多样的题材当中，反而模糊了边界、稀释了本格派自身的存在感。看，就连比起解谜，更关注沉重社会现实的社会派推理小说也越来越趋向于解谜了：除了横山秀夫大受中日读者好评的短篇连作集《终身验尸官》和《追诉倒计时》之外，深木章子《恶意的构图》、栉木理宇《死刑之病》、中山七里《零目击者现场》等作品的解谜力都不差。
而在这些"佳肴"中，我最看好的还是设定系本格推理，并且预言它有可能成为AI时代的类型流派"主菜"。
什么是设定系？举个例子。日本新本格作家的后起之秀、被同行们誉为天才的阿津川辰海的短篇小说《透明人潜入密室》便是。故事背景是：在某个时代，全身透明化是一种细胞变异引起的疾病，不幸透明化的人只能通过化妆、穿着和药物才能暂时彰显自身的存在，否则连在人群中自如穿行都做不到。这种疾病引发了社会伦理和法律的巨变。而当一个透明人试图从家中走到遥远的研究室里杀害某人并全身而退时，她所面对的，会是怎样地狱难度的挑战？
——看，只要设立特定的条件和情境，就会有依此而产生的行为、因果、谜团和破解方式。正是设定系推理作品的想象力，使推理小说中已经式微的那些文学技巧重新焕发了生命，也令推理小说家看到了类型融合和诡计创新之路上的无限可能。除上述短篇外，阿津川辰海的长篇小说《星咏师的记忆》《苍海馆事件》等作品均在2024年中译出版，继2023年方丈贵惠的设定系佳作《献给名侦探的甜美死亡》之后，诸君又可以继续品尝精致设定引发的逻辑盛宴了。
《星咏师的记忆》，
[日]阿津川辰海 著，佳 辰 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24年出版
此外，上远野浩平的奇幻冒险设定推理《海贼岛事件》（"事件"系列之一）和绀野天龙的"炼金术士"系列（持续译介中）在解谜时进行了深刻的哲学和伦理探讨，令读者感叹日系轻小说的思想实验也可以很"重"；高野和明的《六小时后你会死》设置了定时炸弹式的阅读体验；青柳碧人的短篇集《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一个地方，果然……》对古老童话进行故事新编，使家喻户晓的童话成为多重解答×密室谋杀×时间轮回×交换犯罪的精彩谜题舞台；秋尾秋的《二度遭到杀害的她》将民俗元素与设定系和逻辑流相结合，制造惊艳的情节反转；被书迷们誉为新本格派"新神"（"旧神"是佳作不断、译介亦丰的早坂吝）、以"重口味"的设定给人以巨大冲击的白井智之，继《名侦探的献祭：人民教会杀人事件》引发国内外的讨论热潮后，《死神广播》又被中译引进；已在新本格旗帜下耕耘多年的老牌作者麻耶雄嵩也奏响了中译的进行曲：其逻辑"崩坏系"名作《独眼少女》《麦卡托如是说》等显然只是打响了译介前战；还有在科幻与推理之间自由横跳的已故天才作家小林泰三那多姿多彩的短篇集《破烂回收店》《失去的过去与未来的犯罪》……这些作品无不彰显着去中心化、自由多变，只要有几点要素，就能任意组合重塑的"属性资料库"（东浩纪语）特征，也可以说，是早在日本平成时代就集聚的想象力在令和时代的新爆发吧。
《死神广播》，
[日]白井智之 著，佳 辰 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4年出版
《失去的过去与未来的犯罪》，
[日]小林泰三 著，曹逸冰 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24年出版
求新求变的时代：本格的多重怀旧和行业推理的博物宇宙
越是求新求变的时代，越喜欢怀旧。如前所述，侦探推理小说发展至今，许多流派、技巧或题材都面临理念、题材、文体和阅读方式的重组，作家们要如何面对？除了用设定系，做到既保持解谜的初心，又持续拓展题材范围以外，他们还会将推理界的种种新旧议题直接抛进作品中，边解谜边科普，边致敬边讨论，有意无意间，竟使当下的文本中无时无刻不弥漫着20世纪上半叶推理小说黄金时代的古早氛围。如知念实希人的《玻璃塔谜案》的诡计，就是建立在对推理文学历史上的经典设定的总结基础上的；鸭崎暖炉的《密室黄金时代的杀人事件》更是将过往的密室推理类型在设定系的全新框架内来了一次豪奢的大展览。而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出版界的运营机制还附赠了意外福利：有时，日版新作甫一出炉便热辣滚烫引入国内，有时，作品的日版和中译版之间则存在漫长的时差，如山泽晴雄《替身计划》、今邑彩《时钟馆事件》、西村京太郎的《七个证人》，皆是日本本格推理中期辉煌的见证，如今则旧作新译仿佛预制菜，虽穿越时空，亦别有锁鲜之味。这种新旧交错现象，无形中也带给中文读者以多重怀旧的虚拟实境感。如密室推理中，本格派的"旧人"笹泽左保的《求婚的密室》、柄刀一的《密室王国》和"新人"鸭崎暖炉的密室系列同时出现在2024年的中译推理榜单上，实在令读者产生了仿佛"从前有座山"一般的回环往复之感。
此外还有推理作家对自身的总结式怀旧：西泽保彦将系列旧作中的情节和机巧移位重组，形成了豪华的《联愁杀》，大山诚一郎《绝对不在场谜案》将老梗玩得更老，反而触发了新鲜的反弹。
《联愁杀》，
[日] 西泽保彦 著，吴春燕 译，新星出版社2024年出版
《绝对不在场谜案》，
[日]大山诚一郎 著，
李雨萍 译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24年出版
除了设定系之外，另一个有着无限可能的领域是行业推理小说。任何学术探索、任何艺术追求，本质上来说都是侦探术：每一个行业都自带谜团，而外行人的窥探兴趣和行业内幕的张力，也同样创造出了解谜的情境和空间。因此，不仅专业的本格推理作家常通过恶补不同行业的知识来拓展题材领域，亦有各行各业的专家通过闲暇时将本职工作写成推理小说，而意外成为侦探推理文学家族中的成员。如今，互联网时代早已将各种行业内幕以知识科普的形式捧到大众面前，而行业推理小说则成为这一现象更加专业、更加文学化的呈现，它的深化发展，亦激化了"全民福尔摩斯化"这一有趣的社会生态。如长江俊和的《出版禁止》、远藤骗的《地下偶像杀人事件》，都是2024年中译行业推理的佳作。
总之，提到AI划时代革命的代表性文学，你只想到了科幻小说吗？别忘了，推理小说也正乘风破浪，恰逢其时。大胆揣测，不久的将来，雨穴式的跨媒介叙事或许会改变出版图书的方式，而新本格推理所创造的谜团，或许还会改变整个文学的结构呢——夸大其词了？那就让我们静待未来。
作者：卢 冶
文：卢 冶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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