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西贝偏北
编辑 / 朱 婷
运营 / 狮子座
舆论场上的香港电影,总是半死不活。
“港片已死”的论调从上世纪90年代末到现在,几乎每年都会重申一遍,今年也不例外。
一边在香港影院,是今年来屡创新高、不断刷新的票房记录,誓要给港片注入一针强心剂。
前脚有1.15亿港币的《毒舌律师》(港版为《毒舌大状》)成为百年香港影史首部票房破亿的华语电影,后脚《破·地狱》就突破了1.2亿港币,超过了《九龙城寨》和《毒舌大状》,笑纳了2024的港片票房榜首+影史榜首。
另一边在内地影院,是类型片重复,口碑差,票房低的魔咒难破。
港片不少,但只有一部《九龙城寨之围城》(下文简称《九龙城寨》)突破5亿票房,暑期档的几部动作大片票房都不尽人意。
《九龙城寨》的出品人、资深电影人陈罗超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因为《谈判专家》及《海关战线》在内地票房表现不佳,“内地部分电影公司将会暂停投资及发行香港电影”。这也导致纯正的港片越来越少,基本都是陆港合拍片。
连在香港创下“票房奇迹”的《破·地狱》在内地并不火热,口碑一度高达8.8(现跌至8.5),但上映五天不到1亿票房(如今10天票房1.3亿),和上映三天就破亿的台片《周处除三害》对比明显,因此也算不上小档期的黑马。
看似处在下行阶段的港片却总能给人新惊喜,的确诞生不少“现象级”电影,但这“现象级”,又仿佛“仅港片影迷”可见。
kk想结合今年的港片聊聊,昔日辉煌引领全亚洲乃至好莱坞的港片,难道沦为了港片影迷的独自狂欢吗?
一、没劲,差不多港片?
港片近年来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先说结论——
类型片口碑差,粗制滥造,肤浅浮躁,票房差。
文艺片口碑好,角度多样,但聚焦香港社会问题,受众有限。
类型片,在昔日荣光里重复摆烂。
曾被电影学家波德维尔引用来描述港片特征的“尽皆过火,尽是癫狂”,成了用力过猛后的疲软。
香港引以为傲的黑帮片、警匪片、政治惊悚片连续扑街,进入了一种“差不多港片”的循环。
看演员。
差不多的演员进行差不多的排列组合,在差不多的戏里说着差不多的漂亮话。
刘德华+古天乐=《扫毒2》;刘德华+刘青云=《拆弹专家2》;古天乐+郭富城+刘青云=《扫毒3》;刘德华+刘青云+吴镇宇=《谈判专家》;古天乐+张智霖+吴镇宇=《暗杀风暴》;谢霆锋+甄子丹=《怒火·重案》;谢霆锋+张学友+吴镇宇=《海关战线》;甄子丹+吴镇宇+张智霖=《误判》。
似乎在玩一种很新的服从性测试,总有一款你中意的消消乐。
看角色。
差不多的正派发着差不多的狠,差不多的反派抽着差不多的烟。
刻板印象的表情和脸就先一键复制粘贴。
看情节。
竟然还是《无间道》之《无间无间道之无间》……最终大反转仍然是——抓内鬼,抓错内鬼,找出真正内鬼从而自证自己不是内鬼……甚至影迷养成了观影习惯:一看有警队班子,先猜里面谁是内鬼。
看大场面。差不多的危急关头拆着差不多的弹,救差不多的人质;差不多的撞车戏发着差不多的癫,差不多的爆破戏用着差不多的特效。
就连海报和评分,都烂得难分伯仲……
更可惜的是,导演水准的降级。
就拿社会派导演邱礼涛来说,前几年的《拆弹专家2》还从刘德华创伤后遗症的视角将矛头对准因制度不完善造成“用后即弃”现象的警队体制,今年《谈判专家》和《海关战线》里的人物塑造则非常简单粗暴,刘青云就是正义要洗脱冤屈,苗侨伟就是贪;谢霆锋就是帅,张学友就是因为太社畜被人欺负,于是黑化死拧到底。
一年三四部,一如既往地高产,但近年只能靠影迷挖掘边角料+脑补导演在细枝末节里的“作者表达”。这实际是表达欲的消逝,没话想说亦或无话可说。
“尽皆过火,尽是癫狂”原是批评港片的粗制滥造,到中期被广泛使用是因为足够精准。过火,才能出乎意料,爽感不断,癫狂,才有情绪张力,至情至性……现在看却又回到本意去了。
文艺片,则有一股有一种淡淡的死感,犹如尽皆过火后的灰烬。
从创投、靠电影资金扶持的青年导演承担了港片的高口碑,选材也更扎根香港的社会议题——有钱的移民,中产的鸡娃攒钱移民,没钱的“浊水漂流”、努力苟活。
8.4分的《年少日记》,从学校里郑老师发现一封无人认领的未署名遗书开始,回望自己充满暴力和遗憾的童年,控诉东亚家庭的压抑和窒息。
7.8分的《白日之下》,从女记者深入残疾福利院舍“彩桥之家”调查开始,揭露了老者被虐待、智力障碍女孩被侵害的真相。
剑指社会资源分配不公,政府无力负担,致使老者和残疾人士成为“负担”被抛弃给獠牙尽显的资本……太阳底下无新事,真相的汹涌浪潮褪去,只剩下巨大的无力感在沙滩上裸泳。
8.5分的《破·地狱》,疫情后,魏道生在女友介绍下从婚礼策划师变葬礼经纪人,和做“破·地狱”仪式的喃呒师傅文哥文哥纷争不断。
两个家庭内部也各有矛盾,道生年过半百但女友想要孩子,道生不想让孩子一辈子活在赡养和失去的痛苦里;文哥因“女人污秽”的祖师爷传统,强行让儿子继承喃呒师傅的衣钵,让从小崇拜他的女儿活在重男轻女的糟粕地狱里。
电影破先人、破活人、破性别歧视、破父权威压、又试图破香港电影之困境。
都说先破后立。那么当下港片寻找的落脚点是什么,又要从何而“立”呢?
二、窜味,新东西的老登味
港片口碑的两极分化,本质上是它在多个层面陷入了“又新又旧”的泥沼。
你能看出这两年的港片想玩点新东西。
一方面,是从票房毒药到灵药、屡创新高的“子华神”系电影。黄子华把栋笃笑(脱口秀)理念完美融入电影——嘴替属性是不能少的,puchline是一定要有的,由此激发了强烈的爽文属性。
斗权贵——《毒舌律师》里,情人所生的私生女被有权有势的正妻误杀,入赘的丈夫为了保全名誉将罪责其全推到情人身上,一个失去爱女的母亲即将锒铛入狱,最后,被权势胁迫做伪证的人、收黑钱被卖的人被子华神在法庭上用三寸不烂之舌一顿K.O,是非曲直、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
破旧俗——在和殡葬相关的电影里都会提到尊重逝者也是在慰藉活人,但只有《破·地狱》将这个概念和传统习俗巧妙地融合了,总结为朗朗上口的“不仅要破逝者的地狱,活人也是需要破地狱的”,有种新瓶装旧酒的醍醐灌顶感。选取的议题也相对新鲜:存子尸体,等未来科技发展再永久保存“疯母亲”,和《年少日记》里大儿子跳楼的母亲都是演员韦罗莎,形成了一种call back;女性同性伴侣也应得到尊重和怀念伴侣的资格;不婚晚育是否正当,中年夫妻生子是否自私,对孩子的影响是什么,都是当下青年会去思考和焦虑的话题。
另一方面,是对权力体系批判范围的扩展——从传统的点出“警察系统有坏人”上升到司法、社会体系环环相扣的制度问题。
《焚城》拍的是反乌托邦构架里的香港,危险物质泄漏前全港陷入危机,顶层权力运作甩锅保乌纱帽,官员早早打电话通知亲戚转移,却怕遭问责迟迟不向市民公布信息,让“市民知情权”沦为笑话;《误判》里有一个细节,许冠文饰演的大法官不让刚调入律政司的甄子丹叫他“大老爷”,因为其他人都是在97回归前认识他的,这是带有旧日荣光的美称,也是圈层不同的暗示,甄子丹不留情面直接开大,说他一切按规矩闭着眼睛断案,但现在已经“变天”,要睁开眼看看民间疾苦。
只可惜,这些“新东西”只是电影的零星点缀,影片最后总是滑入某种窠臼。
港片“旧”在两个层面,一个是怀旧。从选材到内容上,既有港人对身份认同的探寻,在中西文化碰撞交融间的迷茫;也暗含对于混乱但生机勃勃的峥嵘岁月的怀念。
《金手指》颇有当下男频爽文的色彩——“用100元投入换来百亿奢靡人生,看穷小子不择手段颠覆规则将财富和权势玩弄于股掌之中”,可在当年,那是搅弄股票翻云覆雨的真实事件。
到了《九龙城寨》里,大陆偷渡客男主被追杀逃入九龙城寨,感受到了烟火气和底层民众间的温暖,有一种现实主义的回首感;只是后期的热血民工漫+超英战力设定+游戏cg场面消弭了历史的厚重,但也加深了宿命的不可忤逆——偷渡的男主原来就是老黑帮手下之子,货真价实的香港公民,他堂堂正正地拿回了自己渴求已久的身份,却也要继续为父辈的恩怨“买单”。
另一个是陈旧,形式上是创作者无限滥用类型套招的怠惰,内容上是港片特色男人戏遗产的扑鼻登味儿,性别意识的觉醒只在台词而不在行动。
动作片为主的剧情片,一般是就是男性恐怖分子为了复仇或是获得权力、财富搞事情,接着是正义的男人打架,男人拯救,男人被体制整了而破碎,男人毁灭,男人自救,男人勘破真相,男人重生,男人发表言论表达社会秩序得到了整顿,具体可参考邱礼涛的系列电影。
他不是不知道这点,甚至还专门写台词堵观众的嘴。《谈判专家》里,秘书颜卓灵和几个男性同时被当人质,她来那么一句:“不要因为我是女性就放我走。”但这厌女气息在一年里的几部电影里很难憋住,《海关战线》里又把谍战中女性警探作用进行刻板化,让刘雅瑟模仿娇喘。
过了20年,女人还是花瓶或点缀,哪怕是灾难片也少不了这些糟粕。妻子是枉死或早逝的,比如《焚城》里刘德华的妻子在救火中意外牺牲,造成了他和小舅子白宇旷日持久的隔阂;女儿是用来拯救或者修复关系的,比如《危机航线》里因为刘德华狂躁症发作造成交通事故,女儿失明怨恨父亲,但在劫机中被父亲多次拯救,因而最后完成了世纪大和解。
文戏为主的剧情片,针对父权的批判总是高拿轻放,不了了之。父权犹如大山压在了所有人肩头,孩子们受苦、挣扎、跳楼、自残再到自毁有厌世倾向,但最后随着父亲的老迈、病弱、道歉,就一定要和解,永远在原谅。
《年少日记》里的爸爸是东亚刻板的中产大家长,逼死了成绩不好的大儿子,弟弟阅读了哥哥的日记后和父亲决裂多年,仅因为父亲重病时问了一句“你还记不记得你哥哥有杰”弟弟就释怀了,和父亲相拥抱头痛哭……试想,一个虚荣自私的家暴父亲,在逼死孩子后还以他其为耻多年,怎么可能临终前真心忏悔,他的忏悔又有什么用?
《破·地狱》里也有相似问题,父权看似同时伤害了女儿和儿子,但在爹重病时,移民的儿子可以斩断亲情桎梏撒手不管,还顾及传统道德的女儿成为了不得不担责的人,因为她“崇拜爹、希望得到爹的认同”。
在《好东西》里小马都在“拉黑爹”,和父权割席的时候,看似独立自强的女儿还要继续照顾爹,哪怕是之后帮生活不能自理的爹洗澡时第N次因为“女人污秽”挨巴掌,她嘴上反驳有力,但行动是帮爹洗头、给爹泡茶、买爹喜欢的糕点。这种孝心终于在结尾获得了爹的认同,一次打破行规的允许她“破·地狱”仪式,一封迟来的道歉信,到底能弥补什么?
对内地观众而言,男性在电影里的公域中说一些“正确废话”时刻已经太多了。《第二十条》里的雷佳音的“封神发言”,《毒舌律师》里黄子华的舌战群儒(原型案件是女律师),再到《破·地狱》里黄子华替过世的文哥念遗嘱,承认让女儿替父亲破地狱具有合理性的撑腰站台,哪怕掩盖得再好,伟光正的男性背后,还是创作者主观意识里女性站不起来、无法摆脱父权期待的软弱和妥协。
港片,也急需摆脱登味儿的好东西。
给港片的葬礼,向死而生
三、港片已死,本质上是一个时态问题。
我们以为的繁荣的港片,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过一次”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香港社会躁动不安,港片里滋生价值取向愈加扭曲,赌片、黑帮片盛行,两极分化,畸形繁荣,二三线影片制作成本压缩严重。焦雄屏曾尖锐地批评这一时期的部分香港电影人“把商业算计、产销成本预估,以及市场调查作为电影创作唯一指标的制片方向”,使得“整个电影文化沦陷于市场垄断”。
1995年,香港《明报月刊》就以“香港电影之死”作为封面专题,指出港片:“急功近利、膨胀过速,题材重复、创意不继,人才青黄不接、银幕上老面孔充斥,拍片一窝蜂、重量不重质等,这种恶性循环终令香港电影步入力有不逮困境。”
看起来是不是特别眼熟?
当年的港片在当时就在努力自救。政府、电影公司和香港影人齐心协力——
政府成立了“影视及娱乐事务管理处电影服务统筹科”,拨款进行资金扶持政策,还鼓励举办影展、投资会等大型活动,推动“电影贷款保证金”的落地;电影公司进行人才资源优化整合,试图建构起更为高效的产业运作链条,“嘉禾”“中国星”“寰宇”及“美亚”等公司便寻求各种手段不断扩展新的投资、发行、营销渠道。
与此同时,电影人也不断发力。1996年,杜琪峰的银河映像成立,《一个字头的诞生》开拍,用作者性为香港商业片注入“活水”;同年,文隽、刘伟强、王晶联合创办的“最佳拍档”公司,相继推出了《古惑仔》《百分百感觉》系列,以草根电影制胜,占据了港影市场半壁江山。
而如今虽然港片式微,也能看出行业内部的代际传承和守望相助。老导演的潜力挖掘,新导演的着意培养都是相似的应对之策。
黄子华的大器晚成,从影近40年,63部电影58部票房惨淡,但从2018年放弃栋笃笑转身投入电影制作后犹如开挂,从《栋笃特工》到《破·地狱》一路逆袭、缔造港片神话,也颇有“狮子山精神”。
《白日之下》能开拍上映离不开监制尔冬升的支持,《白日之下》让令尔冬升回想起自己30多年前拍摄《癫佬正传》的初心,在筹集资金和剧本修改上给了导演很多帮助。《年少日记》剧本完成后得到了监制尔东升的鼎力支持,导演卓亦谦也拿到了港府支援港影而宣布施行的“首部剧情电影计划”的大专组奖金325万港币,这项大奖的历届得奖者为华语影坛贡献了不少优秀作品,如黄进的《一念无明》、陈小娟的《沦落人》、陈健朗的《手卷烟》、黄绮琳的《金都》。
话说回来,港片的黄金时代早已过去,可对于东亚乃至世界电影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日本电影困于真人电影与动画电影市场号召力两极分化多年。曾经有大师(黑泽明、小津安二郎等),现在有新锐导演在国际影坛上崭露头角(滨口龙介、三宅唱等),但市场不认账,最吃的还是动画电影,每月的票房成绩和当月是否有热门动画紧密挂钩。
韩国电影前两年刚斩获奥斯卡,一时风光无二,但在登顶后也无奈走上了下坡路。和当年的港片一样,一边向好莱坞进军;一边转战小荧幕和网飞等自媒体平台合作,本土电影颓势尽显,“巧妇”外流,无米下锅。2023年只有《犯罪都市3》和《首尔之春》两部影片的观影人数突破1000万,韩影三大奖的“大钟奖”宣布破产;2024年新电影制作数量急剧下降,CJ ENM 可能会缩减并重组其电影部门,预计在未来暂停对电影的新投资。一位工作人员接受采访时也表示,“目前没有电影处于前期制作阶段。”
说回香港电影,《破·地狱》在此时给低迷的港影业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疫情后的真实背景,关乎创伤,关乎生死,关乎背叛与原谅,关乎新旧交替间的权力让渡,用最质朴的人文关怀缝缝补补千疮百孔的世界。
正如香港影评人说,三部票房破亿的港影共性是:在无可改变的绝望之中,奋力搏出一点希望。
比唱衰“港片已死”更可怕的是,我们都不再探讨香港电影。港影如何通往新世界?道路还在探索,而沿途的佳作则汇聚成振奋人心的力量,鼓舞着影人和观众一道,怀揣勇气冲破绝望,向着明天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