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之前,我看过很多言情小说。但很长时间里,我对言情小说都没什么敬意,或者说完全没有去想过这种小说的写作难度。直到几年前,和一位业内擅长写爱情剧的编剧聊天。

“言情剧是最难写的,”她吐槽说,开局和结局都是固定的,必须得是从一而终,“就这点事儿,还要写得吸引人,又不能落俗套,太难了。”

所谓的不落俗套,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在这个领域,有一位天花板级的人物,就是刚刚离我们而去的琼瑶,她一生中写了60多部言情小说,可以说写尽人间爱恨纠葛。

关于琼瑶,这几十年一直有许多争议。而“琼瑶”,从来不是她的作品本身,受众对琼瑶的喜爱、批判、解读,随时代而变,都构成了这个文化现象的一部分。我们就从这个角度来尝试梳理,为什么看似没有什么深度的琼瑶小说,陪伴了我们几十年,成为一个文化符号。

01、琼瑶如何刻进中国人的生命体验

琼瑶是一位高产作家,一生出版了65部小说,我原本以为自己看过琼瑶的全部小说,但对照名单,才发现其实只是看过其中最出名的十几部。

琼瑶的写作生涯开始于1955年,1980年代开始由作家出版社引进大陆。这可能是当时年轻人能够读到的最好的爱情内容。

我并不是说当时市场上只有琼瑶一位言情作家的小说,也不是否定国外名著和我国历史作品。但是,考虑到本土作家、时代相近以及艺术水准等几个因素后,琼瑶小说就是那些年,很多人能读到的最好的言情小说。

和金庸、邓丽君一样,琼瑶拥有十亿粉丝。当时她的几十部小说陆续出版,每部都成为当时的畅销书,掀起了长达几十年的琼瑶热。

她在每本书里,都建构了一个爱情至上的乌托邦世界。很多背德的、不符合社会伦理的爱,被琼瑶细致描摹,不乏老少配、三个人的纠葛。

最广为人知的还是写少男少女们恋爱的《还珠格格》。琼瑶小说里的女主男主,几乎也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难以遇到的理想人物。

在《还珠格格》造的梦中,小燕子简直是一个女版的孙悟空,她聪明机灵、反抗精神爆棚。用英雄叙事的模版,来讲述小女子的故事。

整个故事情节的推动,都围绕小燕子、紫薇这对女主角的需求,她们要认爹,要帮大杂院开酒馆致富,“打怪升级”,为了拯救香妃,反抗皇权背弃父亲踏上了流亡路。

这给当时的观众,展示了一种自身经验可能无法触及到的,最美好爱情、友情的想象模版。“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也是一种年轻人对未来、对世界的美好想象。



你可以说琼瑶小说的世界是梦幻、童话式的,也不能否认她的态度是明确、真实的。

和张无忌有4个红颜知己不同,琼瑶的小说是以女性为叙述主体,虽然那些台词大声念出来,有人会觉得羞耻,但确实是某种情境下女性的心声。

我哪里无情?哪里残酷?哪里无理取闹?我就无情给你看,残酷给你看,无理取闹给你看

一个失败的婚姻,就是一场悲剧;结束一场悲剧,等于开始一场喜剧

书桓走的第一天,想他;书桓走的第二天,想他想他;书桓走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

活在自己的悲哀里还比较容易,活在别人的同情里才更艰难

和后来的女频网文中的大女主相比,琼瑶小说的设定大多是女弱男强,但是,她在那个时代,也在用追求真爱的方式,来完成了对抗父权和张扬女性主体性。

她的永恒命题就是爱情,而爱情同样是她的一个工具和武器,是自由、友情、反抗、个人成长甚至政治表达的载体。爱情不是孤立的要素,而是承载了她对多种美好价值的寄托。

琼瑶一个人就为我们提供了太多的文化娱乐的原文本、语料库。

比如《情深深雨濛濛》这个主配角血肉丰满的细糠中,陆依萍的复仇线反父权、反封建,如萍失去爱情追求独立成长,连雪姨这样的反派,也有震撼的出轨宣言,“你有那么多小老婆,我为什么要为你守身如玉,我又不需要贞节牌坊。”



因为它丰满了,太有生活细节了,以至于抽出任意帧,观众都能联想到关联的情节和隐喻。《情深深雨濛濛》前几年再次翻红,贡献了堪比《甄嬛传》宇宙的许多热梗——雨下得比依萍找她爸要钱那天还大。

雪姨成为鬼畜区大佬。人们骂何书桓渣男,而爱上了杜飞,因为他怼人的小嘴跟抹了毒似的,“你的心已经死了,你的嘴巴没死,你还会强吻别人,可怕的很。”



没错,如果只是一句“爱情至上”,琼瑶成不了琼瑶,就像李子柒的视频能够从无数三农内容中脱颖而出,是因为她不仅仅是记录生活,更是一种自成一派的体系,是艺术和文化的丰饶和恣意。

02、“反琼瑶”为什么盛行

当琼瑶的叙事模式深入人心,反琼瑶和解构琼瑶的时刻就必将来临。

在琼瑶的作品里,一种常见的表达是,爱情是至高无上的,一切都要为男女主人公伟大的爱情让路。不论是皇权、父权,乃至家庭伦理、男女主本身各自的感情关系,都是可以被反抗和抛弃的对象。

她的爱情,就是要突破禁忌,为常人所不能,所以情感烈度也极其充沛,才会产生马景涛的“咆哮式”演技和动不动就落泪的琼女郎。

但是,到了21世纪,新一代读者和观众对于女性和爱情,都有了更高的要求。而且,琼瑶把爱情作为逃避反抗旧家庭/旧体制的终极答案,越来越受到质疑。

琼瑶的“玛丽苏”式剧情引起了很多观众的质疑:女主角就该两眼一闭,等待一个英俊帅气有钱的男人来拯救自己吗?这种歌颂为了爱情奉献一切的想法,真的合理吗?

其中最多人批判的,就是琼瑶的不少作品,为了讲爱情和自由,然后描绘了出轨的爱情。男女主的爱情看似感人,实则让身边的人痛苦不堪,甚至可以称得上自私。



比如《一帘幽梦》,讲述了汪家姐妹紫菱和绿萍都爱上了自己的青梅竹马楚濂。楚濂喜欢的是紫菱,但又和绿萍交往。

在绿萍赶往楚濂本想和她分手的约会途中,她遭遇了车祸,失去了一条腿。楚濂为了弥补,就与绿萍结婚。而紫菱则答应了对她一见钟情的富豪费云帆的求婚,远走法国。

楚濂在婚后马上展现了自己的渣男本色,对绿萍冷暴力,并且依然和紫菱暗中往来,还在睡梦中喊出了紫菱的名字,最后让绿萍陷入疯狂。紫菱也在楚濂的影响下动摇,想离开费云帆,追逐之前的爱情。

绿萍最后成为了反派,开始“发疯”,对楚濂和紫菱展开了一系列报复。这也就引出了费云帆劝解绿萍的经典奇葩台词:“绿萍,你只不过是没了一条腿,可紫菱却失去了爱情啊!”

另一部经常被吐槽的小说,则是更加狗血的《新月格格》。在这段老少恋里,女主角新月格格爱上了救她的将军努达海。努达海论年龄能做她的父亲,与夫人雁姬成婚多年,有一双儿女。

新月本来被太后认为义女,也被雁姬当成亲女儿疼爱。但新月依然坚定地追求努达海,努达海也爱上了新月。为了能和努达海在一起,新月就算被太后贬为平民也在所不惜。

新月去找雁姬求和,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我不是拆散这个家的,是来加入这个家的。”在观众看来,讽刺的是,这时候努达海就开始表忠心,表示自己再也没有碰过雁姬,这个家明显就是要散了。



当然,在琼瑶的作品中,男性角色在两个女性之间摇摆不定、真爱之间阴差阳错互相错过、柔弱小白花女主让好几个男的为她神魂颠倒……都是常见的情节故事。

这些桥段通过电视剧和电影风靡神州大陆以后,正好能同时得罪两拨人。一拨人是认为琼瑶剧里有很多正当化了出轨、小三上位、师生恋的情节,“三观不正”。

另一拨人则认为,琼瑶描写的女性角色过于刻板,将女性束缚在了情爱的牢笼中,“只懂情情爱爱”,过于悬浮。

但无可争议的是,琼瑶剧确实逐步确立了言情剧的类型标杆,并推动言情剧在影视市场中占据重要地位。

基于这些套路,人们正好找到了反套路的抓手。

晋江10年前,一度有非常多的《还珠》《情深深雨濛濛》等琼瑶作品的同人。“反琼瑶”曾经是一门显学,有上千本相关的tag的小说。

人们的再创作,基本围绕在重生、穿越上,继续在“斗小三”和“看脑残”两个主线上发挥,展现琼瑶没有写到的社会残酷性。

女性的自我成长变得更加重要,甚至在今天可以成为唯一重要的事情。比如在《甄嬛传》和《延禧攻略》里,情爱也只是搞事业的一种手段。

但同时,人们也没有走出玛丽苏的迷雾,女主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男主爱上,从而赋予了她们在剧情里“开挂”的地位。

而以《如懿传》为代表的作品,是以针锋相对的方式,把《还珠》的反派皇后,写成正面角色,把令妃写成大反派妖妃。

《还珠》里香妃作为邦交进贡的牺牲品,最终选择出走;而《如懿传》里的香妃为了责任和使命留在皇宫。小燕子的对应角色,是一个出身低微、被令妃欺瞒、用生命报复皇后的小配角。

顺带一提,在一些同人作品里,琼瑶角色的遭遇可以称得上悲惨。莽撞的小燕子会因为汉女身份而遭到厌弃,甚至被处以极刑;而紫薇因为是庶出公主,则被作为和亲工具远嫁蒙古。

03、重新发现琼瑶

“反琼瑶”的潮流,有其社会思潮的根基,也是文学圈子里的审美趣味更迭。但也正是这种网文平台内卷式创作,让反琼瑶元素不断堆砌、加码,逐渐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变成了新的枷锁。

维护原配利益,变成了大婆教打小三,并用“小三”猎巫。以出身分配道德。小人物向上被污名化,“安分守己”才是正当的。

今年兴起的《如懿传》批评潮流,算是开启了反“反琼瑶”的新浪潮。

“继后断发”的故事本身就有巨大的戏剧性,有反叛意味。琼瑶在《还珠格格3》里也写过“继后断发”,大彻大悟的皇后与皇权决裂,比小燕子还要具有反抗精神。

但在《如懿传》影视化的过程中,先不管它想表达的“兰因絮果”夫妻离心内核的高下,冗长的铺陈已经让这个内核被冲淡了。

大众看到的是,女主角作为“精神正妻”是作者宠儿,从来不主动、不拒绝,在爱情、宫斗、友情关系中都是“人淡如菊”,这成为定义正派、高贵的标准。

而出身低微努力搞事业的生命力,都被分配给了反派,用她们有私心、痴心妄想来诛心审判其“恶”。



影视化最成功的宅斗言情文《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也算是其中的典型。它和《步步惊心》都描述了穿越女在封建制度下的命运,《步步惊心》的结局是女主角爱情离散、抑郁而终,被很多人解读出批判性。

而《知否》的女主角被放置在一个对女子尤为苛刻的类宋朝背景,她谨小慎微习得规则,不会幻想爱情是救命稻草,提出“把丈夫当老板”的解题思路,最终成为这套规则怪谈的优胜者,并获得爱情。

这种叙事的精神气质,跟琼瑶截然相反。在建构那个世界观的过程中,“宠妾灭妻”是横贯全文的危机。而“小三”们(继室、小妾、外室)无一例外疯癫恶毒。好女人懂持家和打马球,坏女人爱吟诗作赋和装可怜勾引男人。

观众读者强烈逆反,以至于在短视频平台创作出以“如学”为名的海量二创视频。批评《如懿传》风潮背后,也伴随着大家对琼瑶的重新审视、正名。



有些人感叹,“原来吃过这么好的。”在琼瑶的笔下,琼瑶对笔下的每个人物都有一种人文关怀,没有人是完美的,但也没有人是不顾逻辑地扁平邪恶的。

琼瑶塑造了一批最具主体性和反抗精神的女性形象,主角们不是懦弱的、犬儒的、谄媚的,温柔的紫薇可以与皇帝父亲对抗“我为我娘叫屈,你否决了她的人格,你配不上她”,当歌女的依萍不会被哥哥的羞辱动摇“我比你们高贵,我是来赚钱的”。

配角也是有血肉的,而不是衬托主角的工具人,被随意侮辱、践踏。配角们的呐喊不会被捂嘴或诋毁,振聋发聩。

《情深深雨蒙蒙》里傅文佩理解同为小老婆的雪姨,“这社会不责备不忠的男人,却责备不忠的女人,这是不公平的!雪琴为什么一定该忠于你的父亲呢?”

读者在变,观众在变,尤其是作为言情小说影视的主流消费群体,女性的观点在变。因此对琼瑶的理解的侧重和内涵也在改变,而大众的解读才一起构成了“琼瑶”。

用女性主义思潮对琼瑶重新解读,你会发现,除了大众批评的“大婆与小三”关系,琼瑶刻画了非常多形态的女性友谊。紫薇和小燕子,学识修养性格迥异但心心相通,彼此信任扶持。紫薇和晴儿,两个遥相欣赏的“冰山下的火种”。

而琼瑶重复着笔的女性故事里,对女性困境的描述也鞭辟入里。紫薇小燕子逃亡路上,救下了正义村村民要烧死的未婚先孕少女苏苏,社会规训的压迫程度因性别而异,“怀孕是两个人的事,他们只烧女人,不烧男人么?”



在琼瑶更早的作品《窗外》中,强硬拆散女儿与老师恋爱的母亲,对女儿陈情自己的理由,因为她的经验里爱情不可靠,丈夫从来都是下棋到半夜才回家,在她忙得不可开交时不帮忙还要挑剔菜不好吃,她病得再重丈夫依旧出门下棋。

即便丈夫爱她,也是为了自己,爱妻子对自己提供的方便。传统婚姻中也许这些太常见了,以至于不构成被讨论的话题,但琼瑶偏要写出来。

在过去几年,很多女性以“王宝钏挖野菜”来割除恋爱脑,断情绝爱成为新的时尚。爱情,成为了一件高风险的事情。双方性别宏大厚重的不平等议题投射到个体上,宏观阵线上的无法沟通理解,加剧了具体的两个人之间的鸿沟。

此外,在哲学意义上,爱情,意味着你要丧失一定的主体性,允许另一个人来影响甚至主宰你的喜怒哀乐、精力分配、社会交往。

这可能是无比极致激烈的幸福体验,也可能导向深渊。所以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去承担这种失控和麻烦。主体最神圣,爱情不再神圣。

而且原本要从爱情中获得的多巴胺,可以被很多替代性的事情满足,追星、玩游戏、看网文、看直播、搞cosplay……

如何看待爱情,已然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琼瑶笔下那种的爱情,双方不去代表男女阵营,脱离世俗成见,仅作为微小的个体互相强烈吸引,跃跃欲试要投入新冒险,已然成为古典。

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人们反抗的东西在变。承载反抗这一功能的,不再仅是爱情。

琼瑶对当代观众和读者而言,剥离了片面刻板的定义,变成了一种浪漫主义的坐标。

我们或许不再信服她构建的爱情神话,但依旧为之感动,被她每一个鲜活的角色感染。此后的生命,也会不时回望,那位驻留在我们童年、少年时代的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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