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68岁这个年纪,陈宝国对表演、对人生都有了更深刻的体悟。演员是孤独的,是被动的,要耐得住寂寞。每个演员都有经历严冬无人问津,别人拿你不当回事的时候。这是人生的「冬至」,黑夜最长的日子。
但他恰恰认为,只要过了「冬至」,春天迟早会来到,然后再期盼着自己能够在夏至时节茁壮成长,到金秋时节有一份收获,让自己的人生更丰富一点,让自己能够多少有一点自信。一个创作者,必须要经过这些,有了这些才能够稳得住,不浮躁。四季轮替很正常的,潮起潮落也很正常。
文|梁宋
编辑|金石
「冬节」的滋味
今天是冬至,北半球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北京的气温已经到了零下,树桠上的秋叶也已经落干净了,这一天是一年之中日影最长的日子,如果出太阳的话,故宫的太和殿髹金漆宝座会被照得生辉;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下的五条金龙图案会被日光依次点亮;颐和园的十七孔桥在傍晚会出现金光穿洞的景象。
冬至从来都是一个重要的节气。所以冬至又称为「冬节」,有「冬至大如年」的讲法。它像一个顿点,提醒着人们,这天过后,一直到夏至,太阳每天都会离我们更近,白昼将逐日变长。
从古代开始,每到冬至之时,大家会隆重地庆祝,以示「贺冬」,这个节气所在的月令描述是,「日短至,阴阳争,诸生荡」,意思是冬至是一个阴阳之气处于临界点的节气,阴气最盛,但阳气始生,万物的生气由此开始萌动。
冬至来临的前两周,演员陈宝国来到京郊参与《人物》的拍摄,他在片场讲起自己的冬至记忆,讲得生动又富有情感。
对于陈宝国来说,小时候的冬至是「一种惊喜」。每到冬至,他就知道腊月将至,离过年不远了,家庭生活进入一种又忙碌、又丰富、又有烟火气的、热热闹闹的氛围。这是一个团圆的节气,越是在冬天,人们越是喜欢做温暖的事。大人们在忙活着买年货,炸鱼的、炖肉的、蒸馒头的,他最喜欢拿着蘸上石红的小戳到各家各户去,给揉好了的馒头上面盖戳,作为奖赏,他能得到一块肉皮冻,捧着肉皮冻,他特高兴,满院飞奔。
冬至过后,他最盼的,就是穿新衣裳。新衣裳刚买回来,不让上身,要先晾在太阳地儿底下,先晒一晒,等吸饱了阳光,大人再把它们拿回来,拿掸子敲干净了,把上面的布头、线头都给揪掉,码好。他小时候很皮,趁着大人不注意,呲溜就给穿上了,穿上以后「唰」就跑出去。
新衣裳暖和吗?当然暖和,新棉花那个味气味他至今仍然记得,「太好闻了」,这个味道是他记忆里珍藏的气味,现在大家都穿羽绒服,很少能闻到了。但穿新衣服可不只是为了暖和,而是为了「到外边显摆」,让大家瞧瞧,「你看我这一身新衣服多漂亮」。
在陈宝国的儿时记忆中,从冬至开始到整个腊月的气氛,都是一种富足的、充满暖意的氛围。那是他小时候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天气虽冷,但是没把冷当回事」。
等到做了演员之后,他的冬至基本都是在摄制组过的,在「抢戏」,准备春节前杀青。那是一种更加立体的冬至的滋味,是成长的必然。
每到冬至,大家就开始盘算,还剩多少场戏,开始数剧本还剩多少页纸没拍,大概齐一天拍多少,早些年如果在外地拍摄,还得惦记着跟制片说,早点帮忙把火车票给订了,怕年根儿底下买不着。冬至这一天,虽然是节,但剧组不放假,不加班就算好的,大伙就盼着早点收工,然后哥几个围在一块吃点热乎饺子,小酌几杯,「这就算是过节了」。
他经常演戏也演到冬至到过年这一段的戏,《大宅门》第31集里,也拍到冬至的戏,一分半钟的剧情里,大宅院的伙计们拿出铜锅子擦干净,杀鸡剁鱼,烧红碳火,支上圆桌准备开饭,二奶奶发现三爷一家子没来,说是准备自己的过冬至,「那哪儿成」,二奶奶带着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就「搅和」去了,把三爷的菜全部端过来,揪着三爷的耳朵回来吃团圆饭,「必须大伙儿一块热闹」。
这都是鲜活具体的「冬节」的滋味,也是中国家庭的冬日气象和灯火可亲。
陈宝国很喜欢杜甫那首《小至》,在片场念了好几遍,「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写这首诗时,杜甫远离故乡,漂泊在夔州,恰逢冬至,想到自己身在异乡,感慨万千,但他笔下的冬至却不悲情,「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琯动浮灰,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杜甫写冬却不只写寒冷,反而写河边柳树即将泛绿,山上梅花冲寒欲放,冬至到来,好像也不必悲观,因为冬天里也孕育着春天。
这首诗最后两句,杜甫写的是,「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尽管自己身处异乡,但冬至后春意萌动,周遭的自然景物与故乡相差无几,不如和孩子一起干尽杯中酒,不要辜负眼前的良辰美景——这种豁达疏朗的心境,是古人留给我们的冬至启示,也是「冬节」的滋味。
「顺天应时」
每到冬至,会有三大物候表现,「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讲的是冬至过后的第一个五天,蚯蚓在泥土里蜷缩着身体。冬至的第二个五天,麋鹿的角开始脱落。冬至的第三个五天,山里的泉水才开始消融流动。这是一个自然万物顺天应时的过程。
陈宝国做演员40多年了,他有一种老派演员珍贵的自觉,他相信勤奋、相信专注、相信慢工出细活,他经历过许多打磨甚至是「折磨」,就像万物经过严冬,最终才创造出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他说,「演戏越久,越发觉得表演本身是一门科学。」
每接到一个「大戏」,他都会做很久的案头工作,通常都需要半年以上。他演过许多人的「一生」,从青年演到暮年,演青年时,为了让面部皮肤平整,化妆师会在他头顶中间固定一个圆环,圆环四周伸出12条带子粘在脸周围,圆环拉紧,脸上的褶就被拉平。除了头顶上的圆环,还会用到京剧里的「绷纱」技术,京剧里,角儿只在上台前绷纱,一般保持40分钟,陈宝国为了拍戏,每天绷十几个小时,卸了之后,头皮全是麻的。
《人物》拍摄现场让人印象最深的一个细节是——陈宝国的眼睛。他不太需要补妆,也不需要别人多么照顾,化妆师在拍摄时做的很重要的一个工作,是在他眼睛流泪时给他递上纸巾——他的眼睛在室外寒冷的天气很容易流泪。那还是1986年,演电影《神鞭》时落下的病根。在那部戏里,陈宝国饰演一个混混名叫「玻璃花」,这个角色由于和人打架时,一只眼睛被打得瞎了,像「玻璃花」一样无光无神,因此而得名。
为了贴合角色,他自己去纽扣厂成品堆里头找了一颗没有打眼儿的纽扣坯子,磨薄了放在眼睛里,开拍就搁进眼睛,眼睛里进一粒小沙粒都疼痛难忍,何况是一个指甲盖儿大小的异物,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受刑,每天都在受这种刑。几个月后,戏拍完了,他的眼睛变得老疼老眨眼,迎风容易流眼泪,去医院一查,原来视力1.5,拍完视力变成了0.6。
陈宝国并不喜欢讲述自己拍戏的辛苦,为了角色吃一些苦,他认为是一个演员应该做的。于他而言,更难得的部分是如何将人物的灵魂注入到内心,去接近那个「人戏难分」的状态,那是他作为创作者内心最激荡的时刻,也是要无限逼迫自己,激发自己潜能,把自己「交出去」的时刻。
回看自己的演艺之路,陈宝国一直遵循着一种朴素的节律,没有好角色演的时候,别灰心,在逆境时尽量保全自己,做好手头的事情,就像在滴水成冰的冬天,蚯蚓会钻入泥土,寻找适宜生存、有一定温度的地层。
有好角色演的时候,抓住它,不要害怕反复地打磨。《大宅门》中间整整停拍了3年,他也等了它3年。那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好剧本,他知道一定能感染更多人,「你找到了它,就不怕等」,规律自然会让好的结果生发出来。
这些年,他相信时间的力量,也相信沉潜的力量,就像冬至来临,麋鹿的角会自然脱落,但没关系,只要按时生长,不疾不徐,三四个月过后,它们的角就能从重新长出至完全成型。做好手头的事,等待日子一天一天变暖,泉水自然会流动。
盼望
陈宝国今年68岁了,还想演很多戏。他的日常生活很简单,他笑称是「两饱一倒」,吃两顿饱饭,睡一个好觉。为了保持更好的身体状态,他减少吸烟频率,一天吃两顿饭,早上10点,晚上6点,这样身体更轻盈。无论刮风下雪,他尽量保持每天一万步的运动量。因为长期的自律生活,他显得非常精神,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年轻,零下几度的天气,户外拍摄了4个多小时,他没有烤过火,也不感到冷,背挺得笔直。
他身上有非常多「老派」的演员特质。他有一个微博号,但几乎从来没用过,也没发布过什么,微信朋友圈是去年才开通的,他好像不是特别需要这些,也不想花太多时间去学。他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戏上,入行40多年了,他依然遵循着入行之初的工作指南和生活习惯,或许别人觉得老旧,他自己觉得挺好的。
除开工作,他平常最大的爱好是看戏看电影。这个习惯他从上大学开始就有了。中央戏剧学院在东棉花胡同,附近就有电影院,他下了课常常带着学生证,买便宜的学生票,位置不太好也没关系,那时的电影院都是一排排木椅子,很硬,椅背上的序号是镀好的铜牌,盯着那铜牌,一个一个走过去,找到位置,坐下就是几个小时的沉浸享受。那时候他和同学们看电影也不挑,赶上什么是什么,看电影就和吃饭睡觉一样自然,有时候电影散场晚,就一路跑回学校。
现在依然是这样,看电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什么固定的影院,也不会提前计划好,哪天有空了,就溜达去电影院,看看最近有什么电影,有时候还挑挑自己感兴趣的,有时干脆哪部电影时间离得近就看哪部。他也没算过,一年会去电影院看多少部电影,没有上百部,几十部总是有的,他也很喜欢去剧场看戏,但有一个原则,「从来不找票」,都自己买,因为他认为买票是对演员的尊重。
生活上,他不怎么讲究,在拍摄片场8个小时,他只喝了几口水,从午后一直拍摄到黄昏,他只在候场时吃了一根自己带的手指大的小香蕉,香蕉表皮黑了,果肉也有些熟过头了,他不在乎这些,一句「我也不让着你们了」,利落地扒开皮,两口就把这根香蕉吃完了。
对于要说的台词,他却有一种超越旁人的严谨,他的习惯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过,即便只有短短的几段话,他也会在家反复琢磨好几天,梳理出自己的理解。
站在68岁这个年纪,陈宝国对表演、对人生都有了更深刻的体悟。演员是孤独的,是被动的,要耐得住寂寞。每个演员都有经历严冬无人问津,别人拿你不当回事的时候。这是人生的「冬至」,黑夜最长的日子。
但他恰恰认为,只要过了「冬至」,春天迟早会来到,然后再期盼着自己能够在夏至时节茁壮成长,到金秋时节有一份收获,让自己的人生更丰富一点,让自己能够多少有一点自信。一个创作者,必须要经过这些,有了这些才能够稳得住,不浮躁。四季轮替很正常的,潮起潮落也很正常。
这种自信带给他的,是一种对未来乐观的想象和憧憬。又是一年冬至,陈宝国理解的冬至不仅是白昼最短的一天,这是一个团圆的节气,也是一个感恩的节气,是一个静下来思考的节气,也是一个积累的节气,更是一个有盼头的节气。
如果你问陈宝国,做演员幸福吗?他至今的答案依然是,做演员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他喜欢他的这份职业。每一次演出,都是一次全新的人生经历,不论是演一个古代的人还是当今的人,演帝王还是百姓,都是独一份的人生况味。他理解的「更好」,是日常过好每一天,踏踏实实演戏,踏踏实实做人,对明天有所盼望。他希望大家都身体健康,希望自己能够多贡献点⼉好⻆⾊。「咱们都带着点⼉盼头,春天来时,更好⽣⻓」。
这样的「更好」,也是特仑苏所一直倡导的。2024年,从夏至到冬至,特仑苏已经联合人物邀请了13位来自各行各业的嘉宾,通过分享自己的人生故事,讲述着每个人如何获得踏实而长久的更好生活。节气是自然的指针,指引着我们的生活,也指引着万物的生长,在盛夏时节珍惜宝贵的时光,不内耗,不彷徨,在烈日与暴雨中一点点茁长;在秋日降临时,学会平衡自洽,在渐起的凉意中坚定自我、轻装前行,静等收获的时光;在严冬到来时,向内生长,于山河冰封之时,积蓄能量,收敛沉淀,直至冬至,度过了一年中最漫长的一夜后,新的循环重新开始,全新的能量即将再次破土而出,「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这是自然带给我们的更好能量,人生漫长,遵循一时一节的规律,不疾不徐地生活,相信总能在一个个踏实的日子中,更好地生长,也相信没有什么能阻挡更好发生。
就像明代的《帝京景物略》说的,「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这是「九九消寒」的由来,冬至来了,画一枝素梅,九九八十一片花瓣,每天染红一瓣,在不知不觉间,枝头渐红,寒意消融,一抬头,春日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