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生长的持续生命力：松阳故事

2024年中央一号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学习运用“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经验有力有效推进乡村全面振兴的意见》提出，要学习运用“千万工程”蕴含的发展理念、工作方法和推进机制，因地制宜、分类施策，循序渐进、久久为功，绘就宜居宜业和美乡村新画卷。近年来，浙江松阳紧紧围绕建设现代化“田园松阳”目标，按照“活态保护、有机发展”的理念，开展传统村落保护利用、拯救老屋行动，让100余个古村和200余幢老屋重焕新生，也让乡村产生了蝶变，成为联合国人居环境署推崇的中国式乡村振兴样板。

01 复活一个村需要几步

距离上海3个小时车程的丽水山区，有一处乡村被《国家地理》杂志誉为“最后的江南秘境”“活着的清明上河图”⸺浙江松阳。松阳县隶属于丽水市，地处浙江省西南部，全县有400多个行政村，地域面积1406平方公里，户籍人口24万，城乡人口比例约为1:4（图1）。丽水是浙江地势最高的区域，松阳地理特征更是“八山一水一分田”。在海拔800米的大山深处，村庄三面环山，山间云雾缭绕，风景绝美（图2）。但偏远的区位限制了村庄发展，村集体经济薄弱，村民收入微薄，随着青壮劳动力的不断流失，村子渐渐失去了原有的活力。

图1：松阳区位图

来源：keyland.com.cn

图2：松阳杨家堂村

1.走过弯路

松阳的传统村落均有五六百年的历史，老房子由夯土构造，用秸秆和着泥巴抹面，因而保持了当地土壤的原色，能够很好地跟周围的山地景观融为一体。由于地处偏僻免于战争波及，松阳古村落历史上少有破坏，成为浙江省内保存最为全面完整的古村落集群。然而，21世纪以来的新农村建设和旧村改造却让这些古村落面临急剧消逝的困境。

2009―2011年，为解决空心村、违章建筑和居住困难等问题，在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的政策下，松阳县大力推进旧村改造、整村迁建、合村并点的新农村建设工作。“原地拆、异地建”的风从平原开始逐步向山区蔓延，引导山区农民整村下山搬迁。到2012年，约3/4的古村落被拆除，仅剩下100座左右。

2.认知觉醒

在旧村改造、迁并之初，就有许多有识之士试图通过摄影、文字、绘画等媒介唤起人们对村庄历史文化和艺术价值的关注和重视，下山脱贫和古村保护如何兼顾的讨论引发了当地政府的反思。

2012年“传统村落”的概念取代“古村落”第一次被提出，突破了唯历史年代论的单一价值维度，拓展到拥有较丰富的传统资源，具有一定历史、文化、科学、艺术、社会、经济价值，应予以保护的村落，开启了古村落保护元年。松阳县政府抓住历史机遇，按照不漏村镇、不漏线索、不漏种类、不漏艺人的要求，全方位开展了一次传统村落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普查。为更好地彰显传统资源价值，松阳2012、2013年一口气报了近50个中国传统村落，至今成功申报6批共78个，成为全国第一个“传统村落保护发展示范县”和“传统村落保护利用试验区”。

3.建筑针灸

传统村落保护的基础是对传统民居、乡土建筑和村落空间的物理保护。2016年4月，由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发起的“拯救老屋行动”项目在松阳启动。“拯救”的对象是中国传统村落内除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浙江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以外的文物保护单位，以及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登录的一般不可移动文物中的私人产权文物建筑。老屋修缮采用自愿报名的形式，利用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筹集的4000万资金，再整合美丽乡村基金、省乡村保护基金等，并发动产权人自筹，三者大概是5:3:2的比例。至2022年底，全县所有乡镇(街道)中75个村的312幢老屋完成修缮（图3），总面积约17.9万平方米。“拯救老屋”行动也被写入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中，为传统村落保护提供了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

图3：老屋修缮前后

来源：“老屋春至”微信公众号

出于对松阳历史文化的理解和对传统建造工艺的尊重，秉持最小干预的原则，松阳引入清华罗德胤、哈佛徐甜甜、港大王维仁、央美何崴等知名规划师、建筑师开展规划设计，在每个村精心挑选具有代表性的公共空间和建筑，结合地脉、文脉开展集群化的“乡村建筑针灸”行动，从老城更新、老屋改造，到业态激活和文化重塑，通过散落于不同村落的存量空间更新打通乡村发展经脉的关键“穴位”。如将传统博物馆化整为零规划了红糖工坊、大木山茶室、契约博物馆、松阴溪水利博物馆、文里三庙等生态博物馆群落（图4），又打造了过云山居、云上平田、飞茑集等一批口碑民宿集群。以小体量文化建筑为切入，建立一二三产深度融合、产供销系统完整的全产业链发展模式，成为城市中心与乡村之间的互动平台。

图4：DnA设计与建筑事务所的生态博物馆项目分布图

来源：译自archdaily网站

Tips

红糖工坊：

红糖工坊位于松阳县樟溪乡兴村，红糖是该地区重要的产业，并以古法制红糖的传统闻名。建筑规模1234平方米，通过红砖、轻钢结构、竹子等材质创造兼具红糖生产厂房、村民活动和文化展示等功能的空间。

红糖工坊强调传统文化的价值，生产活动也是生活现场，视线开放的空间设计让生产现场如同戏剧表演现场；其对外、对内均是对场景、田园和现场的展示。

图5：红糖工坊

来源：DnA设计与建筑事务所官网

契约博物馆：

契约博物馆位于松阳县大东坝镇石仓村，石仓村的居民是客家人，群体内部有着强烈的凝聚力。建筑总面积2574平方米。

项目和景观用地均沿袭梯田的地势，与四周的村庄中心和交通流线相互呼应、补充，延续并补接了村庄、广场、交通形成的环路关系，成为连接两个村庄重要的公共文化场所。水作为场地引导性线索，饮水渠的水流沿袭地形而下并进入村庄，辅以碎石路径，溯源而上到达场地的过程有如寻觅，富于诗意。

图6：契约博物馆

来源：DnA设计与建筑事务所官网

4.走向世界

凭借这些实践，松阳逐步走向了国际舞台。松阳乡村建筑先后在德国柏林Aedes建筑论坛（图7）、威尼斯双年展主题馆、法兰克福书展上展出，获得外国专家和媒体的广泛关注。2019年5月27日至31日，松阳作为全国唯一的县域代表团参加首届联合国人居大会，分享松阳创新经验，与联合国人居署签署“可持续乡村创新发展”合作意向书，建立机制性合作关系，国外游客、学者纷至沓来。2019年11月，松阳与联合国人居署联合举办首届城乡联系国际论坛（图8），共同发布乡村振兴《松阳共识》，提出乡村是孕育人类文明的摇篮，产业振兴是乡村振兴的重要基石，文化是乡村的“根”与“魂”，城市和乡村都是可持续发展不可或缺的人类住区。城乡联系论坛至今已举办三届，为全球城乡可持续发展提供了一个多元交流的窗口，松阳也正式走上了世界的舞台。

图7：松阳建筑在德国柏林Aedes建筑展览

来源：Aedes官网图

图8：2019年签订《松阳共识》

来源:urban policy platform

5.以点带面

延续建筑针灸的思路，如今松阳每年举办全国建筑设计大赛（图9），由专家踩点遴选项目基地，用“真题真做真落地”的方式吸引优秀青年设计师共建松阳未来。从2021年起，为了进一步发挥传统村落集群的优势，以“针灸疗法”畅通全县“气血”，松阳以“全域大花园”为目标，推动国家传统村落公园建设，邀请著名规划建筑专家为当地“把脉会诊”，整合闲置资源，持续实施拯救老屋、修复古道、环境整治提升、建设未来乡村等项目，建成了一百公里“浙江最美绿道”，用绿道联通城区、山区，串联起村庄和景区。2023年，传统村落保护也迈入了集中连片保护利用的新阶段。

图9：2023年松阳第三届建筑设计大赛海报

来源：“有方空间”微信公众号

02 空间里的故事

松阳创造了一个传统村落复活的奇迹，为全国传统村落保护工作树立了一面旗帜，甚至带动了整个丽水的旅游业发展。只可惜云和、缙云等类似的村落多半已被拆除，如今只能望洋兴叹。松阳的成功离不开自身的资源禀赋，离不开优秀的规划师和建筑师，更离不开以民为本的朴素初心、迎难而上的战略定力和不急不躁的历史耐心。

1.眼光

松阳申报的传统村大多是摄影爱好者发现的，他们没有力量与旧村改造相抗衡，但期望以绵薄之力记录下那些古村落的倩影。摄影展让人们重新开始审视古村落的美学价值，2011年新上任的县委书记王峻立马叫停了村庄改造，使松阳的古村落幸免于消失的命运。

在外地来的领导、专家眼里，村民们熟视无睹、司空见惯，甚至嗤之以鼻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盆一钵、一茶一饭、一曲一言都是乡村性和地方性的载体，甚至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宝贝。通过深入走访、挖掘、整理，松阳梳理出了长长一串文化遗产清单。传统意味着传递火种而非崇拜灰烬1，2019年，在松阳县政府的支持与委托下，一份田野考察报告《松阳传家》出版了（图10），书中细致入微地记录了松阳的岁时风俗、聚落建筑和手工技艺，活态展现出当地人精神的绽放，以“传家”为题把他们固守家园的精神传播出去。

图10：《松阳传家》

来源：豆瓣读书

2.勇气

松阳是乡村建成遗产保护的先驱。乡村遗产经历了从认知到保护、从个体到群体、从单一到整体的理念丰富完善的过程。2012年，低等级私有产权文物保护还是一个无人涉足的领域。低等级意味着不在文物部保护范畴内，而私有产权意味着不以政府的意志为转移，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松阳意图把老屋连同居民的生产生活场景进行整体保护，但是文物保护资金是分级管理的，国家和省级文保经费无法补助省级以下文保单位，而捉襟见肘的地方财政也难以支持量大面广的传统民居修缮工作。在松阳的推动下和国家文物局的支持下，2016年终于成功发起了拯救老屋基金会，松阳作为首个试点获得了4000万的启动资金，成立了“拯救老屋行动”领导小组，请浙江省古建筑设计研究院作为技术团队，按照“自愿参与”原则走出一条低等级文物保护的创新路径（图11、图12）。

比筹措资金更难的是获得老百姓的理解和支持，拯救老屋计划在启动之初竟然无人报名。县政府从“人心工程”入手，自掏腰包协助村里修缮了72个宗祠（图13），延续长老决定制，由村民做主恢复传统祭祖、节庆及独特的文化活动。村里香火旺了，人气高了，百姓逐渐从“要我做”变成“我要做”，老屋修缮的局面一下就打开了。浙江古建院数年驻村指导，召回工匠共同制定《浙江松阳县传统村落文物建筑修缮导则》，用没有规划方案、没有设计图纸、没有招投标、没有施工资质的传统方式，从宗祠到民居按照“能修不换”原则，与屋主一起用最传统的技艺和方式恢复最原真的古建筑，然后将闲置房屋产权统一收归集体，作为公共用房、民宿或留待以后开发.